太行山東麓。
滹沱河蜿蜒而下,群山綿綿。
三尖坨上又匯集出一個小村寨,寨主叫鐵豹子。
鐵豹子是山賊出身,造反被官軍殺敗了,如今另立山頭再開山門按道理也還是個山匪窩,但他的兩個先生反復強調過“這是個村寨,不是土匪窩”。
村寨就村寨吧,鐵豹子無所謂這些,想著該打劫還是去打劫。
可惜,當山賊便像是開鋪子做買賣,也是要看地段和市口的。如今這地方偏僻,沒有什么往來客商,大部分時候還是得靠自己種地為生。
好在數月間也沒官府到這窮山惡水的地方來打擾他們,不用納糧交銀,他們打獵種菜終于還是在山上活了下來。
隨著逃難的人漸多,村寨也有了三百余人。
有一天,鐵豹子正拿著鋤頭在山間忙活,牛老二提著個籮筐跟在他后面。
雖然鐵豹子說來也是統領過數萬大軍的造反頭子,但他是貧苦人家出身,一手農活也沒落下,十分擅長挖野菜。
牛老二撿了幾個核桃丟進筐里,道:“大哥,這也沒啥果子了,俺們回去吧。”
“再看看。”
“可是,”牛老二道:“該到先生講學的時候了……”
“老子就是不愛聽他們講學才跑出來。”
“哦。”
兩人又走了一會,轉過一道山壁,卻是一愣。
只見山石上站著三人,正是孫知新、胡敬事、諸葛老三,正看著山下指指點點地說著什么。
雙方照面,胡敬事“啊”了一聲,道:“差點忘了還要講學,正好大當家也在這里,今天就在這山上講學吧。”
鐵豹子一張臉便沉了下來。
——這他娘的不是扯淡嗎?
“你們在看什么?”他岔開話題。
諸葛老三便嘆了一口氣,道:“寨子里人越來越多,靠山上這點地怕是養不活,我和兩位先生正在想辦法。”
“俺們威風寨以前那么多人都養得活,怎么就養不活了?”牛老二插嘴道。
“廢話,現在又不能打劫。”鐵豹子說著,斜瞥了孫知新一眼,頗為不滿。
他是寨主,這事自然也想過,便道:“這事老子也考慮過,再占個山頭吧。”
孫知新點點頭,道:“大當家所言極是,我們和三當家便是在看哪個地方合適。”
“這他娘到處都是山,哪不一樣?”
孫知新手一指南面,道:“柏坡如何?”
鐵豹子目光望去,只見孫知新所指的赫然是他們相遇時的地方,西柏坡。
那是滹沱河北岸的一大片灘地,鐵豹子便覺得有些不安全。
“我們是山賊,又不是官府,哪敢占那么大地方?”
“大當家你也是造過反的人,行事何必畏首畏尾?”孫知新道:“如今逃難來的人越來越多,躲在這山上是養不活的。我們既是為了這些流民,又何懼官府?我與三寨主看過,柏坡土地肥美,種糧食必然收成頗豐。”
“收成好有什么用?這兵荒馬亂的,種了糧,別人來一把就給你搶了。”鐵豹子搖頭道。
“柏坡三面環水、一面環水,易守難攻。若遇流寇,隨時可躲回山里……”
“流寇?老子就是流寇。”鐵豹子嘟囔一聲,便道:“既然還他娘的要躲回山里,下去種地有何用?”
“若世人都像大當家你這樣想,世上哪還有糧食?”孫知新坦然道:“唯有種糧可安世道,別人不愿種,我來種,一年的收成被搶了,下一年我接著種。”
鐵豹子很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老子就覺得山里好,老子是寨主老子說得算,就再占一個山頭。”
胡敬事便拉了拉孫知新,道:“這鐵豹子是讓官兵打怕了,成了縮頭烏龜……”
他聲音不大卻也不小,鐵豹子不由大怒,喝道:“老子怕他個卵!”
到柏坡占地種糧的事情便這般決定下來。
山中不知歲月,鐵豹子等人并不太知道天下間在發生什么。
他們從流民口中得知唐中元東征,卻也不知其軍隊到哪里了。但反正天下是楚朝的還是瑞朝的他們也并不關心,自己能活下去才是正經。
倒是孫知新與胡敬事對王笑入遼東一事頗為關注,每每向人打聽,卻也只打聽到只言片語。
而永平府被屠之事過了兩個月他們才得到消息,胡敬事眼一黑便暈了過去,病了半月才好,孫知新亦是消沉了幾日才重新振作起來,心里卻愈發堅定。
國不強則任人欺辱,這道理一點一點在他們心中刻了下來……
這一年黃河以北的形勢顯然還很糟糕,每日都有逃難的人過來。
如今得了開闊的地盤,孫知新與胡敬事便想將人留下來。
但種地收糧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他們不過是兩個書生,一時也沒辦法搞出吃的來養活這么多人。
若非有鐵豹子這些豪強鎮著場子,只怕原來的三百人也要被流民搶個干凈然后一哄而散。
在有收成之前要怎么辦?孫知新與胡敬事每天都在此感到頭痛。
這一日兩人正在田間翻墾,忽聽一個漢子湊過來道:“兩位先生這地翻得也忒……差勁了些。”
兩人轉頭一看,來的是往日相熟的漢子,叫作田八,身后還跟著他兒子田永。
田八這話雖不好聽,卻只是實話實說,接著又道:“兩位先生歇一歇吧?等小的翻完那片地,小的來翻,小的一人能比兩位先生翻三天都翻得多。”
孫知新想到自己只剩一只手,頗覺有些受挫。
但事實上,他就算有兩只手,這輩子翻地也翻不過田八。
下一刻,田永便遞了個丑不拉嘰的果子過來,道:“先生吃。”
孫知新從未見過那果子,便問道:“這是什么?”
“蕃薯。”田永稚聲稚氣道:“昨天有一群人難逃過來,爹爹幫他們蓋房子,他們拿蕃薯給爹爹。說是京城帶來的,可以種在荒山上……”
孫知新一愣,接過那蕃薯看了良久。
他隱約記得自己在京城時似乎聽說過這東西。
但這些東西就算能種在荒山之上補充收成,卻也解不了燃眉之急。
過了一會,他忽然想到什么,拉過胡敬事便道:“懷遠侯!懷遠侯在京中之時,是否辦了一處……”
“京郊產業園?”
“不錯,產業園。”孫知新語氣飛快道:“懷遠侯事事可為吾輩之師,如今我們遇到的困局,他必是也經歷過,才辦了這京郊產業園。”
胡敬事便亦是恍然,卻又問道:“孫兄是想……”
“我想再去一趟京城,一是到京郊產業園求教如何養活流民,二是向懷遠侯求些糧食,三是多買些蕃薯之類的作物作種、補充收成……”
對于兩個先生想去京城這件事,鐵豹子本有些糾結。
一方面,讓這兩個討厭的書生離開些日子,確實也很清靜。另一方面,他又擔心這兩人是想跑路。
但鐵豹子與他們相處了那么久,也了解他們都不是愛撂挑子的人,思來想去便決定讓牛老二帶他們入京。
做了這個決定,想到接下來一陣子不用聽他們講學,鐵豹子只覺暢快不少。
難題自然也有,比如,跑到京郊產業園人家理你嗎?
孫知新與胡敬事便自言與懷遠侯有交情,原話是“半師之誼”。
鐵豹子心中不信,不屑道:“那老子也和懷遠侯有交情,老子差一點就把他綁了。”
話到這里,他想了想又道:“老子有個拜把兄弟,就是威風寨的老五,叫王珰,是京城里什么王家的兒子,好像是那什么狗屁懷遠侯的親戚,這狗屁王家的輩分亂七八糟的,老子也搞不清。總之你們去了京城,大可去找他,報上老子的名號,讓他送幾車糧來。”
那邊牛老二點了幾個人,便開始護送兩個書生去京城。
一路上兵荒馬亂,吳閻王和山東兵馬在真定、河間一帶打得不可開交。幾人繞過戰場,花了十日功夫好不容易才趕到京城。
京城防備森嚴,好在孫知新與胡敬事有功名在身,被搜了一番還是得以進城。
他們一入城便直奔王家,也分不清什么東府西府直接就求見懷遠侯。
王家的門房見他們衣著破爛,也不太相信胡敬事是什么知府之子,只拿看傻子的目光看向他們。
“要求見侯爺,去公主府啊,跑我們王家來做什么?看清楚,這是從三品資治少尹王大人的府邸……”
孫知新與胡敬事一愣,便問道:“那……敢問公主府怎么走?”
“侯爺又不在公主府。”
“那……敢問侯爺在哪?是還未從遼東歸來嗎?”
“在哪?”那酒糟鼻的門房眉頭一皺,與麻子臉的門房對視一眼,看向他們的眼光便帶著警惕,又道:“說!你們是不是叛軍的細作,跑來打探我家侯爺下落。”
“誤會了誤會了,我等久居山林,不知這些……”
胡敬事還待再說,牛老二忽然拉了他一把,走到一旁低聲問道:“胡先生你們是不是傻?連俺都知道見大官要花銀子。”
說著,拿出一小串銅板交在胡敬事手里。
胡敬事好歹也是官宦出身,看著這一小串可憐巴巴的銅板,只覺哭笑不得。
他們便又上前求見王珰,結果便被告知王珰不在家。
“不在家?那敢問王家大公子可在?”
“大少爺出門去了,也不知何時回來。你們可以留個名帖……”
胡敬事留了名帖,孫知新卻急著辦事,便又問道:“不知貴府是何人當家?”
“自然是我們老爺,從三品資治少尹。”
“可否容小子拜見?”
那麻子臉的門房跑回府通傳了一番,沒想到老爺竟真肯見他們。但他作為門房卻還是頗為不放心,便道:“兩位書生可以進來,別的人就在外面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