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九站在遠處的一塊小山崖上。
海風吹來,衣袍翻飛,他的身形更顯枯瘦。
但他眼神中卻滿是殺意。
很多年以前,他就服伺在吳王身邊。正是他把吳王一手拉扯長大。
那時候先帝還在,天下可能已經不是很太平,但也沒亂到如今這種地步,總之在吳王身邊時孟九過得還不錯。
他在內書堂讀過書,學業出眾。如果不是宦官出身,也許考個進士也是可以的。但當時他也沒這么大的野心,就想著等吳王就藩了,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也不錯。
后來吳王一天天大了,卻不肯去就藩。孟九跪在他面前哭求了很久,終于是沒能說服他改變主意。
再后來,吳王滿門身死,孟九顛沛流離了一輩子……
這天下間與延光帝周纘有私仇的人極少,孟九算一個。
當然,如果不是楚朝這樣的局勢,一個流落在外的閹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撼動九五之尊的天子一絲一毫。
但偏偏世事無常,人生際遇難料。思路最快
今日,孟九追擊周纘至此,也見到王笑。
若是別的時候遇到,他或許會與王笑聊一聊,但今天不行,今天他要殺周纘。
唐節領兵繞道突襲之時,孟九便也下令讓人從另一邊繞過去。
趁著唐節吸引了楚軍注意,這兩千人已沖到附近,他們也不去與宣大官兵纏斗,到了海船邊便開始全力鑿船。
孟九見事清晰,知道楚軍人少必不能勝,今日要想逃脫無非是行船離開。
鑿了船,周纘就必死。
至于王笑是投降還是如何,羈押起來便是。
孟九處事比唐節可要干脆利落得多……
“殺啊!”
“保護陛下……”
“砰砰砰……”
殺喊聲,火銃聲中,海船下面的海水已是一片血紅。
一時間許許多多人拋尸船下,浮在海船周圍隨浪花泛動。
這批瑞軍顯然是死士,只小半數人護著同袍與楚軍廝殺,大半卻是不停執刀劈在船板上。
終于,裂木聲響起,海船一點點向下沉去。
“秦玄策!你到那艘船拋錨過來!”王笑大喝道。
“走啊!”
一聲大喝響起,卻是孫白谷向這邊沖過來。
他身穿重甲,半個人都浸在海水當中。
渾身傷口遇到鹽水極痛,別人都是慘叫不已,但孫白谷臉上半點沒有痛楚的樣子,只是大喊道:“開船啊!”
王笑這是第一次見孫白谷。
他記得自己給對方寫過一封信,勸其放棄宣大,回守京師。
孫白谷如今人在這里,放棄的遠遠不止是一個宣大,想必還有他一世的名聲。同時他還背叛了不少同僚與同袍。
一時間,王笑恍惚有些看不透他為什么要這樣,像是唐節看不透那些楚臣為何要殉國。
那些人是為了個人的利益名聲嗎?顯然也不全是。
王笑信上曾說“當此危局,社稷生黎皆系督帥一念之間”,但現在,兩人甫一見面,沒有時間寒暄,也沒有時間商量對策。
只有一句“開船啊”,這句話瞬間又埋葬了所有沒上船的人的性命。
“保護陛下!”
孫白谷又喝了一聲,領著麾下人馬迎著瑞軍便殺上去。
這是他最后一句話。
那邊秦玄策極是勇猛,爬上另一艘海船,奮力擲出錨,勾住王笑的船。
那邊王笑也極是果絕,下令連開數發炮彈,讓海船晃動起來,緩緩被拉動。
但他們的勇猛果絕與孫白谷的悲涼相比起來,忽然像是失了顏色。
海船緩緩離開,好一會兒,海面上又浮起許多尸體。
并沒有孫白谷。
他甲胄太重,顯然是浮不起來的……
海面上,王笑離開時下令發射的炮響仿佛還在回響。
這時代還沒有鳴炮禮。
若有,大概便是他為孫白谷做的最后的追悼。
或許多年以后不知內情的人再談起這段故事,會說大楚太子少保、總督宣大軍務糧餉部院孫白谷為保護皇上力戰身死,懷遠侯鳴炮以表敬意,從此有了咆炮禮。
或許也有人會說,孫白谷忠臣義節不輸陸秀夫。
但總之,這千古興亡,也就是許許多多人的“一念之間”而已……
海面上,搖搖晃晃的船被修好,舀掉了積水。
王笑目光看去,掃了一眼救上來的人。
宮中貴人、文武大臣、宣大士卒,救上來的大概有一千余人。
除了延光帝,御駕中有陳圓圓不稀奇,居然還有淳寧身邊的魯嬤嬤,也不知在皇帝車駕中干什么……
至于后面的重臣,左經綸、卞修遠、高成益……嗯?一不小心居然把何良遠救上來了。
王笑雖不太喜歡何良遠,但在這一瞬間,或許是因為是剛從遼東戰場回來,他居然莫名地感到有些親切。
面對這些人,王笑自然有許多話要問。
他首先便走向左經綸。
左經綸此時已極是疲憊,他年紀大了,縱馬狂奔了兩三天,能撐到現在已是極難得。
王笑看著左經綸,滿腹的問題到嘴邊,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他張開嘴,又閉上,如此幾次,便聽左經綸嘆道:“駙馬放心,你的人應該都沒事……”
下一刻,渾身濕漉漉的秦玄策“嘭”的一聲便摔在甲板上,卻是從另一艘海上跳過來的。
他快步沖到左經綸面前,開口便急問道:“左大人,明心還好嗎?”
左經綸不愧是一朝重臣,到了這種時候還能拿腔拿調,撫著長須,微帶著喝罵的語氣道:“叫祖父。”
秦玄策一愣。
“祖父……”
待左經綸將詳情說了,王笑心中稍安,便又去見延光帝。
本來呢,脫離了戰場,他應該先來拜見皇帝。但……他不在乎這些。
艙房中,延光帝佝僂著身子坐在那里,看著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的魯嬤嬤和陳圓圓正看著他,眼神中都帶著些許戒備之色。
到這種時候,若說延光帝還有什么要讓人戒備的,或許只能是因為他已有了死志。
“父皇。”
延光帝緩緩回過頭,樣子看起來有些可憐,又有些可怕。
王笑也有許多話要和他說,想來他也有許多話想對王笑說。
但話到嘴邊,兩個人依舊是不知道怎么開口。
再一想,事已至此,其實不說也罷。
安靜了許久之后,延光帝嘆了一口氣,道:“回來了也好……也好。”
說罷,他重新轉過頭,望著北方,而原本屬于他的京城、臣子、百姓,正在越來越遠。
“父皇放寬心,先歇一歇,都會好起來的。”王笑道。
“都會好起來?”延光帝輕蔑地笑了一下,聲音里有些譏諷,“你知道周眉與周衍是如何待朕的?若非是你在背后唆使支持,他們敢嗎?”
本已不想說的話又脫口而出,延光帝自己也覺得有些沒意思。
淪落成這樣,再說這些也只會顯得下乘了,他便又閉上眼。
“父皇不要動怒,回頭我去說說公主,讓她給父皇賠罪。一家人哪有過不去的坎。”
延光帝一愣。
這種逼宮政變的家國大事,從這小子嘴里說起來輕描淡寫的,竟好像尋常百姓家里的瑣事一般,這讓他一時有些無言以對。
“這么說,你倒還是個忠心的?”依舊是譏嘲的語氣。
“忠心不敢當,兒臣必定會孝順。”王笑應道。
‘忠心’他自問做不到。但孝順嘛,把老頭子照顧好,再為了老頭子的心情哄一哄、騙一騙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皇父且先安心,歇好了身子,到了南邊讓殿下歸政于你,到時重整旗鼓、收復河山……”
話雖還是那樣的話,從王笑嘴里說出來分量便不同。
延光帝雖然不可能相信,但緊張兮兮的神經還是稍稍松了一些。
那邊王笑又安排人鋪了被褥,讓人硬扶著延光帝躺下。
連續半個多月顛沛流離地逃亡,難得在安全的環境中裹著松軟的被褥,延光帝還想要抗拒,身體卻不由自主地爬不起來。
海船搖搖晃晃,丟了江山的老人像個孩子一樣對所有事都作不了主,只能長嘆一聲。天才)
過了良久,他終是沉沉睡去。
王笑退出船艙,魯嬤嬤便跟了上來,低聲道:“駙馬爺,老奴是奉了公主的命令來的,要看好陛下……”
“我知道,你做得好,回頭重重有賞。”
聽了這一句話,魯嬤嬤咧開嘴便是喜不自勝。
方才她聽王笑說要歸政陛下之類的,便嚇了一跳,此時見駙馬果然還是公主這一邊的才心中大定。
王笑轉頭看了幾眼,見延光帝身邊所剩無幾的侍衛宮人都是生面孔,便問道:“這些人……”
魯嬤嬤便低聲道:“駙馬放心,這些都是皇后娘娘與公主殿下的心腹。”
一副又神秘又得意的樣子。
——好嘛,這媳婦和丈母娘把老岳丈架空了。
王笑微有些無語,卻是問道:“還有父皇身邊原來有幾位太監與我相熟,東廠王督公,劉安,汪賢這些人呢?”
“王督公在齊王殿下身邊,陛下身邊別的太監則被娘娘調開了,這戰亂之中,老奴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
“好吧。”
王笑有些遺憾,接著便見陳圓圓推開門出來,探頭往這邊看了一眼。
“陳姑娘有何事?”
陳圓圓低著頭,似有些為難。
王笑還當她有什么重要事要說,過了一會,卻聽她低聲道:“敢問……有沒有……吃的?”
王笑此時才想到他們奔波逃命這么久,怕是早已經餓得不行。
“唔,是我疏忽了……”
安排完延光帝這邊,王笑又去見了高成益。
高成益與王笑麾下別的將領不同,他并沒有什么報國之心,一心只想著向上爬、賺個富貴。這次跟著出京,其實是想攀附著齊王,謀一個從龍之功。
時至今日,許多人也并不覺得楚朝要亡國,無非是像宋室南渡再偏安百余年,高成益便是這樣認為的。
孫白谷選擇從東路突圍時,高成益還以為自己立了大功。等后來發現齊王沒跟來,這邊只有一個延光皇帝時,他郁悶得恨不得暈過去。
今日若非王笑趕到得及時,高成益此時大概已經投降了。
但王笑來了,情況便大有不同。這個懷遠侯如今已給人一種“跟著他就能建功立業”的感受。
這邊王笑仔仔細細地向高成益問清了楚軍與瑞軍的兵力以及戰況,便在地圖上推演起來。
高成益目光看去,只見王笑已手指在地圖上劃著,嘴里默念著什么,那份篤定與在京城時完全不同。
好一會兒,王笑指在地圖上重重一點,緩緩道:“大哥他們應該會在這里渡黃河,他們的兵力應付吳閻王還是危險……我們去支援他們。”
高成益目光看去,只覺侯爺好有殺氣啊。
但他一走神,便沒看清王笑點的是哪里,接著他一愣,心中暗想道:“我們?我們才多少人?”
但看著王笑眉眼間那堅毅的神情,不知為何,他脫口而出便是:“末將領令!”
王笑轉頭看了他一眼,很有些莫名其妙。
“你不要急,我還沒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