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秘密?”
王笑靜默了片刻之后,微微笑起來,緩緩道:“我有太多秘密了,你想聽哪一個?”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王笑道:“這不是秘密。”
“我十七歲的時候,在內書堂讀書,是聰明的一個。”孟九道,語氣有些緬懷,道:“教我們那些小太監讀書的是葛翁山先生,一代大儒。連他都說,若我沒有閹了身子入宮。是塊能考狀元的材料。但就算如此,我十七歲時也作不出‘北國冰封’這樣的詞,世間有人能在那個年紀有那樣的氣魄,呵,難以置信。”
他身子向前傾了傾,又道:“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心性。我活到這個年紀,回頭看過去。只覺得自己少年時真真是個傻子。那時候我還有熱忱,愿為吳王去死。雖然明知道他是個昏了頭的蠢材。”
王笑道:“但你現在還是在為他報仇。”
“我不是為他報仇,是解心結。”孟九道:“你不要打斷我,我年紀大了,怕記不得說到哪……哦,說到心性。你太沉穩了,我在京城打探了你很多消息,發現你從來沒有意氣用事過。哪怕這次這場刺殺,大炮就落在你身后,我殺了周纘,讓你給我下跪。竟然也沒能逼著你生氣……你小子啊,比我這個老頭子還要暮氣沉沉。”
“沒辦法啊。”王笑道:“身上擔著幾萬人的命。”
孟九搖了搖頭,道:“少年總是熱血的,你太奇怪了。更奇怪的還是那些想法。七殿下和我說過你那些東西,義軍局限性、那些民主思潮、那些格物致知的東西……一開始,我嗤之以鼻。但到了京城,我第一件事便是去了你那京郊產業園。”
“我問了很多產業園里的人,看了很多東西。我開始在想,你對經商的理解是怎么做到這樣的?再后來,我想到你在遼東的所作所為,忽然反應過來,你對天地萬物的看法都與我們不同。于是,我再次想到七殿下說的那些,呵。”
他身子又向前傾了傾,緩緩道:“你說,漢代之時,可能想到后世會有科舉?宋代之時,可能想到有一天會廢宰相立內閣?你的想法,原來不是不能實現的。但需要時間,一百年,兩百年……問題是,你一個十多年的少年,去過最遠的地方是房山,見過次數最多的人是你的丫環。這些,你是怎么想到的?你以前還是個癡呆,我根本不信你尚配了公主,沾染了什么皇家之氣便忽然開了竅。周氏那些子孫我最了解,算起來還是蠢材居多。”
王笑道:“你不信生而知之?”
“我不信。”孟九道:“你休要以為這世上只有我覺得奇怪。就你這些想法,認為你有秘密的人絕不僅我一個。”
“哦?”
“你太不凡了,已不是木秀于林的程度。別人不揭穿你,或許是不了解你,或許是想利用你。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王笑若有所悟,微微沉吟道:“自欺欺人?”
孟九冷笑,道:“這天下人都是綠豆,你是一顆黃豆,灑在其中,當真以為別人不奇怪?你家人沾了好處,盼著你能光宗耀宗,閉口不提;你的心腹手下自以為聰明,覺得押對了寶;你的敵人……死了太多了。也就是我,我是真小人,心中有好奇,便要問清楚。”
王笑長嘆一聲。
他忽然又想到了纓兒——若沒有纓兒,這一刻自己會很慌吧?
“好吧,你想知道。我告訴你……其實啊,我是妖啊。”王笑莞爾道:“你看我這長相,怎么說呢,我是狐貍變的。”
孟九愣了一下。
這還是與王笑交手到現在為止,他第一次愣住。
“你若沒有與我談的誠意,殺了我或走吧。”
王笑目光很誠懇,又道:“我很有誠意,我說過,我肩上擔著幾萬人的命。”
“我要你的秘密。”孟九道,“為了探明白此事,我曾找人試探過王康老兒……”
“哦?試探出什么了?”
孟九搖了搖頭:“蠢材一個。”
“我是癡呆,一朝開竅便是生而知之,這是實話。”
“你身后沒有高人指點?我說的不是王珍那樣的書生,我說的是真正的高人。”
“許是上蒼?”
一絲怒氣泛上孟九心頭。
王笑迅速捕捉到這一絲異樣,舔了舔唇,感到一絲機會。
“孟軍師,你明白的,我到現在除了和你議和已經無路可走了,不然我今日就是來殺你的。實話實說,我在癡呆之時,曾見過一片天地,目睹了清軍是如何入主中原,也知道他們是如何屠盡漢人百姓,瑞朝的大抵的命運如何我也算看到了。你可以當作這是上蒼在指引我……”
“你休要哄我!”
“我說了,你不信。”王笑眼神篤定起來,道:“很明顯,你們義軍一開始絲毫未將東虜放在眼里。自認為取了京城便得了天下。那芊芊已調查過,我相信你也探查過,你們義軍那些烏泱泱的兵馬,是八旗騎兵、烏真超哈炮兵營的對手嗎?你查過,你知道的……”
孟九盯著王笑看了良久,但遇上王笑那坦蕩的眼神,一時看不出東西。
接著,孟九身子向后一仰。
這是不再感興趣的意思,顯然并沒有被王笑打動。
王笑眼神凝重起來,心中有些失望。
——猜錯了?這變態到底在想什么?
他擦了擦手里的冷汗,將懷里那封詔書拿出來。緩緩道:“這是你留給我們的,用來讓我們指責鄭元化弒君?想必鄭元化那里,你也給了他我們害死父皇的證據……唔,該是那封父皇叱責周衍的信,陳圓圓擅長模仿筆跡。所以,你想讓楚朝內亂。因為你知道瑞朝短時間能無暇南顧,甚至有危及存亡之禍。所以,你才讓陳圓圓將我從五龍潭救出來,你也想聯楚……”
孟九道:“我沒有想聯楚,為的只是讓你們互相殘殺罷了,哪怕你們都知道是計也沒有用,鄭元化必須討伐你,否則周昱繼位名不正言不順。”
“我不值得你這樣費心思吧?”
“要是周纘不死,你們有天子之名,鄭元化無論如何也不敢出兵濟南。我不知道你打算用什么樣的手段,或是經商、或是拉攏南京官員,你必是有計劃慢慢控制江南。”
“好吧。”王笑道:“我真的是嘔心嚦血了很久才做好的計劃。只要父皇在,江南至少能成為我的一點小助力。”
他攤了攤手,苦笑道:“全完了……所以我給你的條件已經很好了。”
“我告訴過你,我是閹人。”孟九道:“我活在世上,不求子孫后代,只求自個兒心中快意,你給的那些條件對我沒有用。我讓你跪,是要看你這樣的天子驕子不如我這個閹人,這才是我讓圓圓救你的緣由!但七殿下既攔了,我可以退一步。我要你的秘密,你卻又不說。呵,還問我要什么?哈哈,我什么都要不了。”
王笑道:“你不必這樣,活得太扭曲了……”
“你沒經歷我畢生遭遇,憑什么說我活得扭曲?你這樣的人人活得好好的,坐在我面前張嘴便說,換作是你過我這輩子,你肯嗎?”孟九臉色猙獰起來,緩緩道:“你要覺得我對周纘太狠,讓你來選,像周纘那樣過一輩子、像我這樣過一輩子,你還會選誰?”
他看了王笑一會,見王笑不答,自己便笑起來,道:“看吧,到最后,他這是一生也還是好過我的……”
王笑道:“我是說,你活得太扭曲,很辛苦。”
“別給我來這套。”
“或者,你再換一個要求?”
王笑仿佛如玩笑一般,心中卻漸漸有冷汗下來。
他今天來見孟九,本以為自己將心里的所有怒火硬生生壓下來,對方也還肯見自己,便算是有五成把握。
但到此時他才發現,孟九比他想象的還要難纏。讓自己下跪,窺探自己的秘密,變態但真讓自己沒了辦法……
死變態。
孟九瞇了瞇眼,問道:“王笑,你這樣做值嗎?”
“嗯?”
“你到底是為了什么這樣支撐,你自己想過沒有?”
“沒想過,一步一步就走到如今的境地。”王笑道:“但值的。”
他腦中忽然想起許多人……
“好。”孟九道:“將來你和七殿下生的第一個孩子,讓其給我承繼香火。”
“為什么?”
“我說了,你很不一般。”
這是孟九今夜第三次提出要求,在被王笑拒絕了兩次之后。
“我忽然覺得你很可憐。”王笑道,眼中漸漸不悅起來,“我和你談的是家國存亡,你滿嘴卻只有私心隙怨……”
“當”的一聲響,一柄匕首釘在王笑坐著的椅子把手上。
孟九道:“你也可以選擇殺了我。對了,你剛才問了,我可以告訴你。江北四鎮十二萬兵馬,五軍營五萬兵馬,南京將出兵十七萬,號稱三十萬大軍討伐濟南。我們大瑞將由深州、景州、義州出兵城出兵八萬,鄭元化已答應到時供給糧草。”
“你們有病吧?!”
“你終于生氣了,來,殺了我。”孟九眼中盡是瘋狂。
“你當我不敢?”王笑眉頭一皺,拿起那支匕首便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