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強軍和一支弱軍的區別在哪里?”
汪旺迎著敵人的陣列上前的時候,忽然想到曾經某天和秦山河喝酒時的閑聊。
當時他們還在駐守皮島,大多時候秦山河都是沉悶而刻板地訓練士卒,但偶爾也會展露出笑臉,比如那天秦山河的頭發重新長出來,勉勉強強扎了個發髻,他還挺開心的。
汪旺正想著原來將軍已經有那么多白發了,接著秦山河就請他們幾個小將喝酒。
只看秦山河喝酒的動作,汪旺還發現他年少時肯定有輕狂的一面,聊著聊著他們就聊到這個話題,強軍與弱軍有何區別?
“強軍可打逆戰,在局勢不利的情況下依舊堅韌不拔,如疾風中的磐石。弱軍只能打順戰,如被吹散的沙土。漫天風沙再大,磐石又豈會怕了沙土?”
而現在,當秦山河指向吳閻王的大旗,一萬人沖向五萬余人,汪旺心中已全無恐懼,這一戰,誰是強軍誰是弱軍?他早已有了答案……
吳閻王抬眼看到楚軍沖過戰壕沖出來,一開始是有些意外之喜的。
他們竟從龜殼里出來了?
楚軍不再倚仗防御工事,這一仗顯然要好打得多。
接著吳閻王又有些擔心楚軍是否有什么詭計,算來算去德州也就這么些兵力,除非王笑回來這個變數,吳閻王不信對方還有什么其他手段。
多爾袞似乎看透了吳閻王的顧慮,派兵傳話,只說王笑的兵馬還在武邑與多鐸對峙,必定趕不及支援秦山河,命令吳閻王今日必須攻到德州城下。
話雖如此,吳閻王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論統兵能力自己不是秦山河的對手,也只能用人命去填了。
起事以來,他也曾威震中原,但如今只覺得這仗是越來越難打了。
歸根結底,是因為蒼生凋敝,吳閻王通過劫擄裹脅以壯大自身的手段越來越難用,而面對的對手也從手無寸鐵的百姓、軍紀廢馳的衛所官兵變成了真正的強軍。
清軍在勵兵秣馬,楚軍在勵兵秣馬,瑞軍也開始勵兵秣馬,唯有他吳閻王還留在原地,握著他打慣了順風戰的鎮南軍,驚嘆亂軍不好對付……
炮火轟鳴,雙方的炮彈在對方的軍陣中不停炸開,接著楚軍與鎮南軍撞在一起。
吳閻王看著那些陷在炮火中的士卒,看著楚軍狠狠地壓進鎮南軍的陣中,感到一陣心疼。
只怕這一戰之后,自己的實力要折損不少。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在鎮南軍的陣線后面,阿巴泰親自率領正藍旗兵馬在督軍,若有人不肯奮勇上前,就是一刀狠狠斬下來。更后面,多爾袞的大旗高高揚在那里,吳閻王不用回頭都能感到巨大的壓迫感。
罷了,多爾袞是一定要消耗掉鎮南軍才能心安,往后就在大清領個沒有太大兵權的勛爵也好。
吳閻王不在乎這個勛爵要用多少人命填出來。
“殺上去!今日不破楚軍不收兵……”
千里鏡中看不到秦山河的人影,卻能看到那桿大旗正在不斷向前。
多爾袞放下手中的千里鏡,微微冷笑著。
“秦山河這是存了死志啊。”
剛林略一思索,上前應道:“這似乎是唯一能破局的辦法。秦山河做過的事,就像一個罪徒臉上的刺青,楚軍士卒很難再相信他。但他一死,人死事消。現在那些彷徨不定的楚軍只會化猜忌為悲憤,只恐軍心士氣還要更高啊。”
多爾袞微瞇起眼,回憶著某些事情。
他曾經差點敗給過秦山河,那是在廣寧,他為先鋒,結果皇太極未能及時支援,他被秦山河包圍,殺到身邊只剩三百親衛,也是在那一戰中他身受重傷,從此再也生不出孩子……
事后回想,多爾袞并沒有多恨秦山河,反而更恨皇太極,他認為皇太極就是故意的。
皇太極在世時,他和秦山河都一樣,被壓抑著,發不出自己的光彩。
但多爾袞知道自己比秦山河要強大得多,在盛京城里,秦山河黯淡得就像一灘爛泥。
多爾袞不允許這灘爛泥再糊到自己臉上。
想著這些,他輕蔑地吐出四個字。
“茍延殘喘。”
你一向最擅長茍延殘喘,哪怕這一次你存心要死,也只是讓這德州城茍延殘喘幾天罷了……
多爾袞的大纛與德州城之間隔著的便是數萬兵馬廝殺的戰場,近看殘酷,遠看卻蔚為壯觀。
德州城,姚文華顫顫巍巍地被扶上城頭。
“老夫一把年紀了,為何還要上城門啊?”
姚文華的聲音又蒼老了不少。
如果不論實權,只論虛銜,他才是如今山東第一重臣,督撫遼東、領軍護駕,亂世降臨時這些功勞王家兄弟都是打著他的旗號做的……
左明德站在姚文華身邊,道:“德州防務本就是由姚老督師負責的,姚老督師點了秦山河將軍為主將,但倘若秦將軍戰死,自然該由老督師出面主持大局。”
“戰死?”姚文華身子一顫,輕聲呼喝了一句:“左明德,你要做什么?!”
“不是下官要做什么,這是秦將軍的意思。”左明德從袖子緩緩掏出一枚帥印,遞在姚文華手上,道:“秦將軍這次出戰已抱了必死之心,等到他戰死,請姚督師下令鳴金收兵,讓將士們退回德州,再調莊小運、徐典兩部人馬回濟南駐守……”
“濟南?”姚文華又是輕呼一聲,“這和當時說好的不一樣?你們當時怎么說的,老夫只要坐鎮德州,不必親涉戰陣。你現在的意思是,要放建奴兵圍德州不成?像在錦州時把老夫圍在城里?!”
“事到如今,督師你想的還是個人之安危?”左明德氣急,手一抬,道:“建奴欲瓦解我們的軍心,秦將軍愿以死向將士剖明心跡,重振士氣。我們該想的是如何守住家園!”
“豎子!老夫要你教訓嗎?我告訴你,你祖父在老夫面前也不敢這么說話。說什么建奴瓦解軍心,還不是你們自廢臂膀?那秦山河人品如何我不知道,反正他能擔事,老夫擔不了,你們軍機處偏要疑他,我看這山東守也守不住了。”
“督師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不是我們疑秦將軍,是士卒們……”
“你們若信他,士卒們怎會不安?”
“我們當然是信他!不然為何推他為主將?”
“那你左明德想過怎么替他洗脫沒有?”
“怎么沒想過,但那些事他就是做過,我如何給他洗脫?!”左明德怒氣上來,低喝了一聲。
姚文華長嘆一聲,緩緩伸出手,從左明德手上接過那帥印,恍然覺得有千鈞重。
左明德卻有些茫然起來,他轉過頭,望向遠處的戰場,只見秦山河的大旗還在向前,而皮島軍的人數已比剛才又少了許多。
下一刻,王珠板著臉走過來,從姚文華手里接過帥印,也不說話,徑直向城頭下走去。
姚文華一愣,喃喃道:“這是做什么?”
秦玄炳趴在戰壕上向前看去,目光中只有慘烈的廝殺、遍地的尸骸。
他心里漸漸明白過來。
秦山河這是不打算再回頭了,這是想要戰死嗎?
秦玄炳忽然間像是感受到了秦山河的某種心境,為何歸楚之后在皮島不愿回來,為何到德州之后一句話都沒和自己說。
因為自己不信他……
“該怎么證明我們不是奴才?”
秦玄炳腦中忽然回想起皮島那些將士的吶喊,才知道他們心里一直擔憂的是什么。
他們不怕死,只怕被視為懦夫。
“如果我們被捉到關外成了包衣,能逃回來嗎?”戰壕上忽然有士卒低聲問道。
這個問題秦玄炳不是第一次聽到。
但唯有在這時候,他看著那些奮不顧身的身影,才能體會到那些皮島將士是經歷了多少艱難才回到這里的。
他們迎著清軍的炮火,甚至沒有一個人后退。
秦玄炳心中浮起無盡的悔意,他開始后悔自己為什么之前都不相信三伯。
或許天意弄人就是這樣,如果秦山河活得好好的,秦玄炳也許一輩子都會記恨他。
也唯有他去赴死,秦玄炳才會徹底原諒他。
天邊云卷云舒,嘲弄著這些凡夫俗子……
“三伯是心灰意冷了嗎?他在生我的氣嗎?”秦玄炳想到這里,覺得像心中長出了一根刺般難受。
“將軍,我們沖鋒吧。”有士卒低聲問道。
秦玄炳沒有回答,抬眼望向令旗。
然而令旗未動,天地間也沒有戰鼓聲。
“快啊,讓我去救他回來。”秦玄炳心道……
“臨陣退縮者,斬!”
阿巴泰喝了一聲,正藍旗的刀斧手們毫不猶豫地沖上前,將一排退下來的鎮南軍兵士的頭顱斬下來。
血潑灑在地上,鎮南軍的將士們眼中滿是絕望,無奈地繼續向前殺向楚軍。
阿巴泰抬頭看著戰場,稍稍舒了一口氣。
督陣并不是輕松的事,秦山河攻勢兇猛,一開始就把阿巴泰嚇了一跳。
阿巴泰忽然想到兵法中對強軍與弱軍的分析。
嗯,他也是讀過兵法的,當年皇太極要求諸貝勒都學兵法……所謂“兵無選鋒曰北”,凡與敵交戰,當有精兵猛戰為先鋒,如此有時弱軍也能勝強軍。
比如當年曹操攻烏桓,烏桓兵力強盛可稱強軍,曹操兵少,又因輜重運輸不及披甲之士都很少、人心惶惶,可稱弱軍。但曹操以張遼為先鋒,攻勢凌厲,所向披靡,斬殺蹋頓,烏桓軍雖眾,最終敗逃。
阿巴泰認為,這一戰,大清兵勢雄厚,自是強軍,可惜以吳閻王部鎮南軍為先鋒。楚軍雖是弱軍,秦山河卻是親自為先鋒。如此一來,鎮南軍差點又要敗逃了。
好在,有自己督陣。
兩萬八旗精銳持刀站在戰場后方,逼得鎮南軍只能直面一萬楚軍。若說殘酷,對鎮南軍而言,這確實是他們這輩子打得最殘酷的一場。
前有狼、后有虎,如同石磨般把他們的性命碾碎,想逃也不能逃,無比地絕望。
但對于清軍來說,這是極有效的手段。
五萬人就算只是站在那讓一萬人砍,也夠這一萬楚軍精疲力盡。何況是威逼之下終于奮起余勇。
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阿巴泰目光看去,發現楚軍銳氣已失了大半,戰場上的局勢終于顛倒過來。
阿巴泰知道,只要再派一支生力軍,輕而易舉就能擊敗楚軍。但他轉頭看了一眼,發現多爾袞并無反應。
這是要繼續驅使鎮南軍殺敵。
阿巴泰冷笑了一下,心想也不知今天鎮南軍要死多少人才夠。
但這一戰已經是勝券在握了。
“報!”
有信馬奔回來,很快,多爾袞讓人把信報傳遞給阿巴泰與吳閻王。
“豫親王回復,王笑所部尚在武邑與鑲白旗大軍對峙……”
阿巴泰心中的大石也落了地。
“看來,不會再有變故了……”
與此同時,武邑,鑲白旗大營。
多鐸登上高高的瞭望塔,拿著千里鏡又仔細觀察了一遍楚軍的陣線。
清軍學著楚軍的做法,驅使百姓修筑了長長的防御工事,塔建營寨。加上還有烏真超哈營的炮火,根本不給楚軍決戰突圍的機會。
不是他多鐸怕了王笑,而是眼下更重要的任務是防止王笑回歸山東。
只要等大軍攻陷山東,多鐸當然敢放手與王笑決一死戰。
至于眼下,更重要的是時時注意楚軍的動向,防止他們繞過自己的防線支援德州。
親自觀察了一片之后,多鐸又招來探馬,詢問是否有異常。
王笑昨天派了五千騎試圖南下走新河、冀州去德州,就是被多鐸提早打探到,派兵截下了他們。
因此多鐸極重視楚軍動向。
一個個消息匯總起來,多鐸確定那四萬余楚軍包括一萬余騎兵都還在,這才松了口氣……
鑲白旗大營以西,楚軍帳營里正在議事。
“多鐸是宿將,要想瞞過他的眼睛繞道到德州,怕是很難。”王珍沉吟著。
秦玄策道:“再繞遠一點,走臨清呢?”
“繞到哪里都一樣,只要多鐸發現,我們渡過運河前就要被他追上。被半渡而擊,并不有利。”
夏向維點點頭,道:“繞得太遠,趕不上德州一戰的話也不妥。”
“那就強攻?”
“國公說了,再等兩天。”
“問題是再等兩天,后面的鞏爾岱、圖爾格這兩支建奴又追上來了。到時我們又被包圍了。”
“既然國公說了等兩天,我們就等著吧。”
秦玄策只好點點頭,又問道:“他到底去哪了?只領了兩千人走,遇上建奴大軍怎么辦?”
夏向維沒有回答他,只是自語道:“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
江海之上,一艘小船正沿著滹沱河沖進大海,沿著海岸線向南漂流而去。
滄州城。
一車車的糧食、輜重正從北面追來,送進北門。
而南門,一車一車的糧食正絡繹不絕地運向更南邊,送往多爾袞的大營。
在西門,一支兩千余人的隊伍正在城門外等候。
有清兵跑回來,恭恭敬敬地對隊伍為首的中年男子道:“寧大人,請吧。”
寧完我點點頭,領著人進了城。
滄州城早已成了兵營,把兵馬安置在城墻下的一處兵營之后,寧完我只領了十余親衛,往城中府衙見羅洛渾。
愛新覺羅·羅洛渾,是代善的孫子、也是岳讬的長子,如今不過二十余歲,已被封衍禧郡王,他早年受過傷,身體不好,臉色有些難看。
寧完我趕到堂上,馬上就跪倒,重重磕了個頭。
“奴才見過主子,給主子請安。”
“起來吧。”羅洛渾淡淡應了一句,毫不忌諱地受了。
他也算是寧完我正兒八經的主子,因為寧完我是薩哈廉家的奴才,薩哈廉是代善的三子、羅洛渾的三叔。
雖然分了家,但三叔的奴才磕個頭,羅洛渾還是受得起。
至于寧完我是大清的朝廷命官,這不重要。
“真定府是怎么丟的?”
“主子,你可得替奴才說句好話啊。”寧完我在拜音圖面前一副名士風范,在自家主子面前卻盡顯諂媚,道:“奴才都反復提醒了,拜音圖卻還是中了王笑的計。如果不是奴才見機快,只怕也已經死了。”
“你怎么跑到滄州來了?”
“奴才不敢直接回鞏阿岱軍中,想著主子在滄州,就先來見見主子。”
“呵,你倒是乖巧。”羅洛渾揮了揮手,“行吧,本王寫封書信你帶著,我法瑪一脈的人,睿親王還動不了,你到南邊親自給他說說真定之事吧。”
“喳!謝主子厚恩……”
寧完我出來之后,彎曲的腰桿稍稍直了直。
他的十余個親衛都留在衙門外面,此時再次跟了上來,一行人正要往營地走去。
“寧大人慢走。”
忽然見一人笑嘻嘻地趕出來,卻是佟盛年。
羅洛渾的嫡福晉就是佟養性之女,因此佟盛年與羅洛渾關系頗近,此時出現這里,寧完我也不意外,但還是笑道:“佟大人竟來了滄州?”
“奉命幫衍禧郡王督辦糧草之事。”佟盛年道:“寧大人可要喝酒?”
“這……我看城中公務繁忙,佟大人忙得過來嗎?”
“忙得過來。”佟盛年臉上堆起笑容,目光看向寧完我身后向十幾個親衛,忽問道:“寧大人這些侍衛,倒像是生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