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像火球般從西山緩緩落下。
清軍在一輪進攻之后再次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遍地的尸骸。
莊小運從戰場上撤下來,又開始安排人手清理壕溝,重新修整防御工事。
半個時辰之后,他手中卻多了十數封密信。
莊小運臉色的傷疤都皺得更深,一面派人馬上把情報傳回德州城,一面迅速回到自己的營寨。
將士們正在埋鍋造飯,與平常不同的是,低聲的議論此起彼伏。
“當年秦家已經把秦山河從祖譜上劃掉了,沒想到再后來,秦老將軍……”
“國公爺信任他?真是信任他怎么會把他放在皮島?”
“這次也沒見他攻破沈陽啊,二十萬建奴都在這里,沈陽能有多少兵力……”
“弒父殺子的賣國之人,我們居然都要聽他的,這事亂了套了啊……”
直到看著莊小運面如寒霜地穿過營寨,嘀嘀咕咕的士卒方才斂起神色,默默吃飯。
“好好吃飯!別中了建奴的計!”
“將軍,秦將軍真是弒殺了秦老將軍嗎?”有人問道。
莊小運目光如鐵,轉頭看去,下意識想要懲治這名士兵,話到嘴邊卻是心中一凜。
“閉嘴!本將說了,好好吃飯。這是軍令!”
他喝令了一聲,也不敢多作解釋。
這件事怎么處理,已不是他能作主的了。
莊小運轉頭向德州城看去,焦急地等待著新的命令……
卻有一名小將湊到他身邊,低聲道:“莊將軍,小的有話要說。”
“到我帳里說吧。”
進到帳中,那小將低聲道:“將軍,末將的營地在我們大營東側,旁邊便是從皮島來的那些包衣軍……”
“什么‘包衣軍’?!誰起的稱呼?!”
“末將知錯,但這是士卒們說的。如今營中兵卒都在憂慮……”
莊小運眉頭已是深深皺起。
那小將接著道:“那些人馬都是秦山河將軍從遼東帶回來的,有些頭發都還沒長長。士卒們擔心其中有沒有建奴細作。”
“閉嘴!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大敵當前,不想著怎么齊心協力,想要搞亂軍心不成?”
“末將不敢,末將就是擔心軍心混亂,這才單獨求見將軍。就算這次是建奴的奸計,但士卒們都在說,秦山河將軍當年投降過,安知接下來還會不會投降?把性命和家小托付給這樣的主將,他們不放心……他們還說,旁邊那支皮島來的兵馬,以前也都是給建奴當包衣的,膽小如鼠,要是什么時候在戰場上倒戈一擊怎么辦?就算沒有倒戈一擊,我們拼命守土,他們卻突然敗退了,豈非枉送了性命。更甚者,還有人說,投降者都可為主將,是否我們也可以投降……”
“誰敢這么說?”
“末將營中……都如此說。將軍,士卒們雖只是議論。但此事若沒有說法,長此下去,軍心就散了啊。卑職彈壓不住,請將軍定奪。”
莊小運拳頭緊握,只覺多爾袞使出這一手讓人惡心不已,他卻沒有更好的辦法。
“告訴將士們,這是建奴的伎倆,讓他們不要多想,專心御敵……國公爺很快就回來了。”
“敢問將軍,士卒們若問,國公爺何時回來呢?”
莊小運還在思量,卻又有人跑來稟報道:“將軍,不好了,打起來了!”
“誰和誰打起來了?”
“秦玄炳將軍的人和秦山河將軍的親衛在城門口打起來了……”
德州城以北,營寨錯落。
汪旺從戰壕邊撤下來,踏過帶血的土地,回到自己的軍營。他的副將楊仁很快迎上來,臉色的神色顯得有些憂慮。
“我們這一營今天就戰死了八百人,建奴的攻勢更兇了……”
他們手下本就只有不到一萬人,都是從遼東逃到皮島的包衣,這次先是偷襲沈陽,接著又一路轉戰乘戰船撤到德州。
這支皮島回來的隊伍本就疲倦,軍心比起別的隊伍也差了不少,他們在關內沒有家人,參與守衛山東也是因為聽從秦山河的命令。
這段時間,山東又訓練了一批新兵,秦山河擔任主將后把這些新軍補充到各營,以老兵帶新兵。
但今天,營中的氣氛比平時浮躁了一些。
“你也看到那些信了?”楊仁忽然低聲問道。
“嗯,進去說。”
兩人走進帳篷,汪旺從盔甲中掏出幾團紙。
楊仁也拿出幾張信放在案上。
“這是今天將士們清理戰場時搜到的,我已經禁止軍中流傳了。”
“建奴這是在誣陷秦將軍!明眼人誰看不出來?”
“事情怕不是這么簡單啊。”楊仁嘆息一聲,道:“我感覺旁邊的德州兵像在提防著我們。我看到他們往我們這邊多設了一個望樓。”
他們這一段戰線,西邊是莊小運的兵馬,東邊是濟南守備徐典帶來協防的兵馬。楊仁沒具體說是哪邊,汪旺就明白是兩邊的友軍都不再信任自己了。
“這些天大家伙并肩作戰,因為這幾紙破東西就防著我們?”
“戰場上誰不是小心謹慎?換位而處,你要是徐典、莊小運,敢把麾下數千條性命交在我們這些人手上嗎?”
“我們這些人怎么了?誰不是千辛萬苦逃出來殺建奴的?!”
楊仁默然,他骨子里本就有些自卑,到如今還沒抹去當包衣奴才時產生的低人一等的感覺。
正在此時,他們忽然就聽到傳報。
“城門口打起來了……”
對于秦山河的歸來,秦玄炳本是無所謂的態度,之前也沒聽說過秦成業是死在秦山河手里這件事,畢竟秦家人也沒告訴過他。
在秦玄炳眼里,秦山河就是降清之后又叛逃回來的三伯而已。
他跟這個三伯也沒有太深的感覺,因為他叔叔伯伯多得很。另外,秦玄炳小時候就覺得三伯就不是什么正經人,仗著自己聰明武藝高也不怎么務正業,子侄里他最偏心的就是秦玄策,說秦家別的孩子都是傻蛋。
王珠、董濟和等人做主讓秦山河為主將之后,秦玄炳一開始也感到高興,認為這是秦家的光榮,但今天一個個消息傳到耳朵里,秦玄炳登時心亂如麻。
他知道這是建奴的計策,但有些事他必須去問一問秦山河,否則心中不安。
“祖父是不是你殺的?”
“玄書是不是你殺的?”
他其實還是有分寸的,經歷了錦州一事之后他也經常告誡自己不能意氣用事。
但進城門之時,秦玄炳卻被秦山河的親衛攔下來了。
“各營將領駐守好各自防線,未得調令不得擅離,這是軍律。”
“我有要事見三伯。”
“卑職可替玄炳將軍稟報。”
秦玄炳一皺眉,心想我要問三伯是不是他殺了祖父也要你來傳話不成?!
在城門口又說了半天,那幾名親衛卻始終阻攔在吊橋上。
秦玄炳的部下都是錦州老人,早已心中憤慨,終于和對方起了沖突。
秦玄炳本想喝止,心中忽然一個激靈。
秦山河不讓各營將領擅離職守本是常事,在平時只能說是治軍嚴苛,但今天這個情況下,秦玄炳突然想到,如果秦山河是要真的又投降了,只須控制住德州,一切就都完了。
董濟和、王珠等人都在城內,糧草、甲胄、火藥等軍資也在城內,一旦秦山河關閉城門,城門駐防的兵馬不戰自潰。這可是山東最后的防線……
這后果太嚴重,秦玄炳不敢賭,更不敢把賭注押在秦山河身上。他不再喝止手下兵士,決定無論如何今天都要進城。
“你等若非心中有鬼,為何不讓我們進城?”
“都說過了,軍令如山。”
“我等必須進城。”
“敢闖門者以違犯軍令論處……”
爭吵愈演愈烈,“當”的一聲,有人拔出了刀,扎進了同袍的腰間。
血濺在吊橋上,誰都沒想到,這一次的守城,德州城下的第一滴血是這樣流出來的……
“都住手!”
忽然,一聲清喝,有人縱馬從城內飛奔出來。
秦玄炳抬頭看去,見到秦小竺,心中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秦玄炳,你瘋了不成?!”
“瘋的不是秦玄炳。”秦山河緩緩道,“是將士們已不再信我,我已經沒有資格再統率三軍了。”
三軍都督衙門,當左明德、林向陽的目光看來時,秦山河沒有說話。直到秦小竺過來把在城門發生的沖突說了,他才開口。
他已經判斷出了事情的嚴重程度,也在心中做了決定,于是轉頭看向王珠,道:“罷免我的主帥之職,把我關押起來。”
王珠眉頭一皺,道:“我雖不知兵,但也知道臨陣換將乃兵法大忌。”
“兩害相權取其輕。”秦山河道:“如果我猜得不錯,接下來建奴一定會全力進攻,不惜傷亡也要攻破德州的外圍攻勢,直逼德州城下。”
“原本我的應對是,依托我們布置好的防御工事,重創建奴兵力,再收縮防線。但現在,只要我敢下令收縮兵力,將士們就會想到建奴放出的消息,軍心必然崩潰。如此一來,明日若敗,滿盤皆輸。”
王珠問道:“如果我們能勝呢?”
“勝不了。”秦山河道:“建奴兵勢大,求的是速戰速決。他們一定會讓鎮南軍與我們消耗,等到將士們疲憊不堪,再以火炮轟擊、佐以八旗騎士的沖鋒一舉擊潰我們。我們唯一的勝機就是不停拉扯戰線、拖延時間等到國公回來。但現在,退也不能退,何談拉扯?更何談戰勝?”
王珠默然。
秦山河又道:“將士們不再信任我,我擔任主將只會讓局面越來越糟。今天秦玄炳之事只是一個開端,接下來每一個將領收到我的軍令都心有顧忌,這仗還怎么打?”
“我若繼續為將,一則進退失據,二則戰心不穩,眼下最好的辦法只能把我撤換下來。”
董濟和道:“這已然不是換將能解決的問題。換下你之后將士們就能心安嗎?別的不說,皮島的一萬士卒極可能嘩變,軍中的有識之人也會以為我們中了建奴之計,惶恐難安。臨陣換將,何其不智!換將之后,局面可能更壞!”
說到這里,董濟和一雙老眼中也現出迷茫與絕望。
他知道秦山河投降過之后,這就成了一生的污點,洗也洗不凈,這個污點將伴著秦山河一輩子如影隨形。
若非形勢危急、沒有別人有能力帶領全軍守住山東,他不會推舉秦山河為將,沒想到多爾袞一伸手就點住了這邊的死穴。
董濟和再次想到秦成業,心中暗嘆老伙伴死了倒是輕巧,把這份困厄的世情丟在自己這個垂垂老矣的肩上……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除非國公爺能趕回來。”
堂上諸人沉默了一會,左明德道:“撤換秦將軍,收縮防線,能爭取更多時間等到國公回來的話,也好……”
“不行。”王珠開口道,“就請秦將軍繼續主持德州防務。”
左明德微微一愣。
秦山河卻沒有像他想象中那樣繼續推辭,反而像是就在等王珠這個決定,問道:“你能信我?”
“信。”王珠道:“想必秦將軍還是有辦法的。”
秦山河點點頭,目光又看向董濟和與秦小竺。
“若我繼續為主將,你們能全力支持嗎?”
“自然如此。”
“若我告訴你們,我一定會打敗仗呢?”
這話聽著莫名其妙的,既然要打敗仗,誰能不打敗仗、還要你任主將干嘛?
秦小竺于是猶豫起來。
她小時候和三叔相處的并不多,長大后更是許久沒見過他,雖是叔侄,卻也沒有很了解。誰知道三叔現在腦子里想的是什么。
董濟和撫須沉吟著,仿佛明白了秦山河的意思,最后點了點頭。
秦小竺見董濟和點頭,于是也大聲應諾。
“那好。”秦山河道,“你們約束將士,只需告訴他們,我秦山河是忠是奸明日便見分曉,只請他們全心御敵,勿要被建奴詭計擾了心神……左明德,你留下,我有話和你說。”
王珠走出大堂,抬頭看著天上的星空,忽然若有所悟。
他忽然明白了秦山河想要做什么。
會打敗仗、卻能繼續守德州的辦法。
天明時分,戰鼓一如既往地響起來。
楊仁與汪旺分別出了營帳,讓士卒們埋鍋造飯,準備新一天的廝殺。
營地里的氣氛依舊與往常不同,士卒們都低著頭,顯得無精打采的。
他們歷經艱險逃到皮島,又跟隨秦山河過朝鮮殺回沈陽、轉戰河北、來到山東,然而現在,迎著他們的依然是猜忌與提防。
楊仁看著這一幕,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大聲道:“都打起精神來!建奴惡語中傷將軍就是盼著你們這樣,你們能中他們的計嗎?!”
“不能!”士卒們響應著,但依然的士氣不高。
楊仁無奈,愈發感到憋屈。
下一刻,他抬頭一看,見到秦山河策馬進了營寨。
“將軍……”
秦山河跨下戰馬,走過士卒中間,一路上拍著他們的肩,走到主帳附近,這時士卒們已然全都向他看了過來。
“先吃飽吧,吃飽了再說。”秦山河揮了揮手,在一口大鍋邊上盤腿坐了下來,親自打了一碗粥。
只看他這樣,這一支兵馬的軍心已然完全不同。
隨著戰鼓愈急,各營的兵馬也集合起來。
秦山河領著皮島士卒緩緩走到戰場的最前方。
他駐馬回看,天地間三萬兵馬攢動,浩浩蕩蕩。
“有人說我們是建奴的包衣奴才,我們是嗎?!”他開口大聲問道,氣若洪鐘。
莊小運點了兵馬,列好了陣型,緩緩向北面的壕溝進發。
他看到皮島軍的陣線前有一桿大旗高高揚起,上書一個秦字。
那是秦山河的大旗。
莊小運覺得秦將軍因為建奴的伎倆就親自上陣有些不智了,一旦戰事不利,只怕軍心會更加動搖……
接著,他忽然聽到旁邊的皮島方陣中響起排山倒海的大吼。
“不是!”
近萬人的齊聲吶喊匯聚成一聲憤怒的驚雷。
“不是!我們不是奴才!”
莊小運發現并沒有傳令兵像往常一樣把主將的誓師話語傳過來。
那些話,秦山河似乎只對皮島士卒在說。
再轉頭一看,只見自己這邊的陣列中所有兵士也都望著皮島的陣列,目光復雜……
“我們不是包衣奴才,我們是鐵骨錚錚的男兒,我們該如何告訴天下人?!”
楊仁聽著前面秦山河的喝問,目光一縮,猛然又想到自己蜷縮在阿林保腳下的樣子,馬糞糊在他臉上,他從阿林保房里把那個名叫李玉姬的朝鮮女人的尸體拖出來埋進雪地里……
汪旺目光一縮,仿佛看到了那丹珠抬起腳讓他舔干凈腳底板……
秦玄炳在更遠處抬頭望著秦山河的大旗。
他心中還是帶著疑慮。
三伯在說什么?為何只對那些包衣軍說?他敢不敢親口告訴自己祖父是怎么死的?
接著,秦玄炳便看到主帥的令旗一揮,戰鼓愈響。
沒時間再讓他多想,他揚刀喝令道:“前進……”
“殺敵!”
忽然,天地間那排山倒海的怒吼再次響起。
“殺敵!”皮島軍大吼著,只聽聲音便覺得他們像要把全身的血液都點燃。
秦玄炳耳邊嗡嗡作響,目光再看去,只見那些人已然向前沖鋒而去。
等到別的楚軍在壕溝前停下腳步,開始準備防御,他們驚詫地發現,皮島軍還在不斷向前,越過戰壕,迎向了清軍的方陣。
“他們要做什么?!”
一瞬間,許多人幾乎以為秦山河真的又投敵了。
然而,天地間還回蕩著那一聲聲怒吼。
“殺敵!”
“該怎么證明我們不是奴才?”
唯有殺敵可以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