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九塞,雁門為首。”
當然,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漢時,衛青、霍去病、李廣等名將都曾馳騁于雁門古塞內外大戰匈奴;唐初,突厥崛起,屢有內犯,唐軍駐雁門戍防;宋時,此處是宋遼爭鋒的主要戰場。
時至楚朝,北驅蒙古,開疆宣府、大同,雁門關就成了“內邊”,又隨著漠南蒙古逐漸沒落、女真崛起,雁門關已算不得“九塞尊崇第一關”了。
但到如今,雁門關再次成了兵家必爭之地。
瑞軍若再東征,過雁門關,走平型關、紫荊關、倒馬關,可直抵燕京;
清軍若西征,過雁門關,向北可封堵大同,向西走寧武關、可至黃河邊,向南可侵入山西。
恒山沿著代縣北境盤恒,蜿蜒于山巔的內長城把雁門山、饅頭山、草垛山聯成一體。
雄渾山川之下,幾名騎兵正在狂奔不止,身后有兵馬追逐。
“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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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雨襲落,混雜著火銃聲響,前方逛奔的瑞軍只披著布甲難抵箭彈,又栽倒數人。
“快走,把消息……報……”
先落地的瑞軍還在嘶吼著,清軍的馬蹄重重踏下。
“追!”
“一個都不許放過!”
大喝聲中,又是一陣箭雨與火銃,奔逃的瑞軍盡數被射落。
‘葉赫那拉·尼雅哈’策馬上前,頭盔下是冷冽的眼神。
“還有沒有探馬突圍?”
尼雅哈說著一口純正的漢話向一名受傷倒地的瑞兵問道。
那瑞兵還想要爬起來廝殺,一根長矛刺下,將他釘在地上。
“啊!”
“你們還有沒有突圍的探馬?”
“去死……”
有漢旗兵跑上前,拿刀刺進瑞兵身體里,攪動著刀,惡狠狠道:“主子爺問你話,老實交代!”
那瑞兵痛得眉頭倒豎,卻不再呻吟,死命咬著牙擠出幾個字來。
“狗漢奸……楚朝的狗官肯降外虜……義軍……義軍不降……”
尼雅哈不悅,一刀斬下。
他掃了一眼看著馬前的漢旗兵,吩咐道:“剖開他的肚子,看看瑞軍的糧草情況。”
“喳!”
那漢旗兵佝著身子,小跑了幾步,喊道:“佐領大人有命,剖開這些人的肚子看看糧草。”
“大家伙來,把這幾個活著剝了,給主子們看著樂呵一下……”
慘叫聲不斷,尼雅哈皺了皺眉,懶得管這些。
尼雅哈和皇太極是表兄弟,皇太極的生母葉赫那拉氏就是他的親姑姑。
雖是如此,當年葉赫部與建州部卻還是敵對關系。后來努爾哈赤攻陷葉赫城,縊死了自己的大舅哥,也就是尼雅哈的阿瑪。
那一年尼雅哈還很小,率著族人投降了努爾哈赤。
他始終記得阿瑪臨死前還在狠狠地詛咒著努爾哈赤,“吾子孫雖存一女子,亦必覆滿洲!”
尼雅哈每回想這個詛咒只覺得嘲諷,阿瑪盼著姑姑能為他報仇雪恨,但滿洲卻是在姑姑的親生兒子手中一步一步走向了強大。
因尼雅哈投降時年紀還小,由皇太極撫養長大,受其影響,他推崇漢學,喜歡看漢人的書,以前也曾覺得漢人是更尊崇的存人……
但每與漢人交戰,他愈覺失望。
事到如此,大多數是漢人都還在勾心斗角、卑躬屈膝,完全沒有他們筆墨流傳中那份雋永風骨啊。
此時此刻,尼雅哈冷眼看著那些在剖著同胞的降兵,心里微微哂然,又感到有些驕傲。
——這千年傳承的文明、往圣的絕學,將以滿州貴族為繼。
這般想著,他催動馬匹,馬蹄踏過這片土地。
他確信自己能出將入相、征服漢人,成為這個時代最高貴尊崇的士族……
四野漸漸安靜下來,鷹鷲在天空盤旋著,俯沖而下,啃食地上的尸體。
一天之后,一群人互相攙扶著走了過來。
其中有個小女孩見了這一幕,“哇”的一聲,嚇得大哭。
“嗚嗚……”
“娣兒不怕,你不要看……”
余從容拍了拍女兒的背,讓妻子把她帶開。
他蹲在地上查看了一會,目光望向北面,喃喃道:“建虜已經到我們前面了,他們走的是道路,又有馬匹。我們翻山越嶺,被甩遠了。”
蘇簡問道:“趕不及去大同報信?”
余從容道:“我早說過,不可能趕得及。”
“那我也要去。”
余從容道:“你們看這些瑞兵的表情……他們是被活著剝開的,你也想這樣死嗎?”
蘇簡目光落處,見那死去的瑞兵雙目圓瞪,仿佛眼珠子都要瞪出來,而身上的血肉已被啃食得一塌糊涂。
這一幕讓他只覺頭皮發麻,但他嚅了嚅嘴,又道:“我要去大同。”
余從容道:“此地不宜久留,躲回山里再說。”
石夢農嘆道:“把他們埋了吧。”
“太危險了,我們先走再談。”
余從容說了一句,從死去的瑞兵腳下剝下一雙靴子來,把自己磨破的鞋換了。
石夢農攔了攔他,道:“他們雖是反賊,一開始只是吃不飯的百姓而己,如今又抗虜身死,可稱英烈之士,你豈可如此?”
蘇簡雖不迂腐,也覺得死者為大,又見余從簡動作粗魯,也勸了幾句。
二人說話的功夫,余從容又吩咐齊晟等人換了鞋,拔出尸體上的破箭支,并不理會這些言語。
戰亂開始后,他已經有些煩這兩人了。
“你們不換鞋?那走,先躲起來……”
余從容抱著女兒回到山林中,眼神更加決絕,道:“我得馬上離開此地,最后再問你們一句,北上必死,是否與我一起走?”
蘇簡道:“余兄,我決定了,我要投軍與建虜死戰。你不是也要投瑞朝嗎?如今正是馬上建功業……”
“兵危戰兇,保了命才能建功業。”
“我從不怕死。”
余從容他懶得再理會這個愣頭青,轉向石夢農,道:“石公,我可以繼續護送你南下,經潼關過河南返回南京。”
石夢農正眺望著北面的雁門關,搖了搖頭,道:“但令身未死,隨力報乾坤。”
“這種大戰,你我這些人再過去有何用?”
石夢農想了想,蹲下身在地上畫了簡易的路線,道:“大同的東面是宣府,建虜必是兵分兩路,一路從宣府出兵,逼退唐節;同時多爾袞突襲雁門,很可能設伏,等唐節撤兵,再以伏兵擊之。我們還有機會,翻過恒山,趕在唐節遇伏之前把消息告訴他……”
余從容搖了搖頭,道:“三殿下乃天下名將,豈用你跑去告訴他這些?就你們想得到不成?還有,你看那些瑞兵,他們騎馬逃出這么遠,還是被全數殲滅,你們兩個書生如何能翻山越嶺趕在大軍前面?”
“如今雁門關被破,一旦唐節中伏、主力盡去,則山西危急。山西失守,則社稷危急。”石夢農道:“事關重大,不論如何我必須去。”
余從容轉頭看了看那邊的妻子女兒,道:“我不會去,我要去西安。”
蘇簡與石夢農便向他拱了拱手。
“人各有志,不強求余兄隨我們去,今日一別,后會有期。”
余從容看他們一會,卻是道:“你們去了反正也是送死,前日剩的獾子肉,還有你們拿著的東西,還我。”
蘇簡與石夢農都是一愣,只覺不可置信。
“還我。”余從容又道。
蘇、石二人都是哂了一聲,各自從懷里掏出硬巴巴的肉干、火石、水袋等物放在地上。
余從容道:“還有一把匕首。”
“善甫……這匕首……留給我們可好?”
石夢農從沒想過,自己一個兵部侍郎、都御史,有一天要向人討要一柄小小的匕首。
余從容道:“還我,這是我們這些人保命用的。”
蘇簡大怒,瞪大了眼喝道:“余從容,沒想到你是這等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東西是我的,還我。”
蘇簡和石夢農也沒再說什么,把懷里的匕首丟下,轉身就走……
余從容看著兩人的背景走遠,回過頭,見齊晟面露猶豫,于是道:“覺得場面難看?但別忘了,只有我才能帶你們在這亂世活下去。”
“這……是。”
“走吧。”
一行人轉道向南,走著走著,余從容微微嘆了口氣。
何氏走在他身邊,低聲道:“妾身與娣兒是否拖累相公了?相公若想去隨石公報國,妾身愿殉節……”
“殉什么殉?節什么節?”余從容道:“你不要聽京城里那些蠢材的,就他們的境界……呵,我們不給娣兒裹腳就成了失節?呵,那些人里有幾個像我們這樣逃出來?”
他心情似乎不太好,呵斥了一句之后,才又道:“我只是在后悔,一開始就不該收留他們。本來是想著以后能有回報,結果這仗一打起來,他們跑去送死,平白費我們那么多天的食物。”
“相公明明不是這般想的。”
“噤聲!”余從容忽然低聲叱喝了一句,搶過女兒,捂住她的嘴,又拉著何氏在草叢里蹲下來。
“齊晟,快讓人蹲下……”
與此同時,蔡家禎兵出宣府,直逼大同,唐節領兵迎擊,雙方在陽原縣附近大戰了一場。
陽原縣東接宣化,西與大同毗鄰,南北環山,桑干河由西向東橫貫,呈兩山夾一川的狹長盆地。
“轟!”
炮火猛地砸下,大地都在震動。
小柴禾從地上爬起來,滿耳都是轟鳴聲、廝殺聲,天地都是一片血紅。
“唐帥呢?!”
他大吼著,周圍的瑞兵也大吼著,卻聽不清他們在喊什么。
小柴禾抬起頭看去,尋找著唐節的帥旗,終于看到那它矗立在最前面。
戰馬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他只好邁開腿向前奔跑著。
接刃戰還是在更前面的戰場,放眼看去,只能看到瑞軍將士奔忙的身影。
這些士卒身上多披著殘破的皮甲,偶有些披鏈子甲的,還有許多是只披布甲,或沒披甲。
武器則都是長矛和刀,沒什么火器。
小柴禾莫名地有些鄙夷、又有些心疼他們。
比起裝備齊全的楚軍,這些人面臨的處境顯然要艱苦得多……
好不容易,在炮火和箭雨中,小柴禾沖到了唐節附近。
“為什么還不放棄大同,撤入內長城?!”
渾身浴血的唐節視若無睹,張弓又連射三箭,一把提起小柴禾這個百八十斤的大漢,拉著他退到陣線當中。
“……”唐節開口喊道。
“你說什么?!”小柴禾喊道。
唐節反手就是一巴掌重重摔在他臉上。
小柴禾臉上一片劇痛,耳內那尖銳的耳鳴聲卻突然消失了……
“為什么打我?!”
“能聽到了嗎?你還不去報信?”
小柴禾一愣,又道:“我已派人報信,但等唐帥撤入雁門關,靖安王才可安心。唐帥為何還不撤入內長城?”
“撤你娘的!蔡家禎打過來了看到沒?我不先擊退他,一撤就要被他咬住。”
“但多爾袞萬一……”
“閉嘴!”唐節喝了一聲,又拉過小柴禾,低聲道:“我已得到探馬回報,多爾袞出飛狐陘了。”
小柴禾大驚,問道:“那還不盡快回防雁門關……”
“別吵,越是這時候越不能慌,你要是敢誤我軍心,斬!回頭再說,現在給老子滾開。”
唐節說完,揚起手中長槊,再次沖向前線。
小柴禾拔出刀想要沖上去,被兩個親兵押著往后陣拖去。
“大帥有令,保護使臣……”
小柴禾對唐節的戰法頗不適應……
他平時主要負責情報,也隨王笑上過幾次戰場。
他覺得吧,靖安王打仗,調令極為清晰。
雙方的戰略目的是什么、優劣對比如何、兵力地形武器糧草各方面如何、要打勝有哪些思路等等這些問題,靖安王往往在開戰之初就與麾下將領討論得明明白白。
因此,各個將領帶兵出戰,哪怕失去了聯絡,也能做到互相配合,順著整個戰略意圖打。只要不是太笨,往往都能打得不差……
但唐節打仗不同,個人風格頗為強烈,長槊一揮,旗令一下,小柴禾都還沒看明白,唐節麾下的老營兵卒們就沖上去了。
這種雷厲風行的戰法,猛則猛矣,但小柴禾混在這個戰場上卻如新兵一樣茫然。
他覺得自己要是跟著唐節,可能還是只能當個黑市頭子……
鏖戰良久,歡呼聲轟然響起。
小柴禾爬到山嶺上,放眼看去,只見遠處的清兵如潮水一般向東退去……
贏了?!
他跟著歡呼一聲。
但他總覺得哪里不對……
這天夜里,等唐節忙碌完,倚在帳里,小柴禾又找到他。
“唐帥為何還不退入雁門關以南?”
唐節道:“來不及了,多爾袞必已攻破雁門關,他很可能想埋伏我,此時再退就中計了。”
這些情報小柴禾都沒得到,他只覺來到山西自己就像一只離了網的蜘蛛,又問道:“你怎么知道?”
“今日這一戰,蔡家禎沒有盡力。”唐節道。
他臉上的血跡都沒洗,有些不耐地皺了皺眉,也懶得攤開地圖,道:“我本想挫敗蔡家禎一次,再領兵南撤,但只看他穩扎穩打,不急著打敗我,我就知道多爾袞必已包夾過來了……”
小柴禾有些聽不明白,問道:“那我們怎么辦?”
“兩條路,一是向西退過黃河,但多爾袞有可能占領了西邊的寧武關,扼守我向西的歸路;二是固守大同,等待援軍……”
小柴禾一愣,道:“援軍?哪來的援軍?”
“我皇父也許會發兵來救,或者等王笑的兵馬過來。”
“這……唐帥不是勝了嗎?怎么聽起來像是要敗了?”
唐節顯得有些疲憊,道:“從多爾袞出兵飛狐陘、我們卻沒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輸了,懂嗎?但不是我沒多爾袞能打,而是別的地方輸了。現在還能有這局面,是因為我太強了。”
“不是……唐帥,這才剛開始打……”
“你懂個屁,高手過招,勝負往往都只在一瞬間。”
小柴禾倒也信服唐節這些話,他在京城開賭場的時候唐節就在戰陣搏殺了,知道這方面人家看得比自己明白。
唐節想了想,又道:“趁著蔡家禎新敗,我會堅壁清野、固守大同。還有,你之前派人走南面傳信、很可能被多爾袞阻住了,你親自從東面山林走,叫王笑帶兵支援我……”
陽原一戰,瑞軍暫時擊退了清軍,但蔡家禎的東路也給多爾袞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清軍已迅據占據內長城,完成了對瑞軍主力的包圍圈。
對于多爾袞而言,大方向上進展的十分順利。
但唐節卻也在展現出了讓他出忽意料的勇猛與敏銳。
多爾袞在雁門關苦苦埋伏了幾天,并沒有等到唐節領兵南撤。
“他竟然沒來?倒是小瞧了這小子……可惜啊,戰局已定,他翻不出風浪了。”
尼雅哈本伸長脖子看著北面看了幾天,也是等得脖子生疼,聞言應道:“確實可惜,若論天下名將,王笑是智將、秦山河是勇將,唯睿王你智勇雙全。如今看來,唐節亦有智勇,卻遜色于睿王,但這一戰,一開始他就敗了,就算不來雁門關,也只是晚一點敗而已。”
多爾袞在聽到王笑的名字之時皺了皺眉,后面的奉承之詞也沒平時聽起來那么好聽了。
“盡快包圍唐節,一戰殲滅他。”
尼雅哈道:“睿王,唐節退路已斷,我們只需包圍他,等他糧草用盡,可不戰而潰。”
多爾袞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道:“要快,不能讓王笑幫唐節解圍。”
尼雅哈愣了愣。
王笑?
那么遠,怎么可能來給唐節解圍?
——看來,睿王還是太忌憚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