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從容前兩日就注意到蘇簡了。
蘇簡那日在城外見到白蓮教蠱惑民眾,似乎受到了啟發。
他當時口號喊的最響,又指揮難民沖擊清軍的督戰隊,等唐節率兵出城時又及時帶著一部分難民逃入城中……
蘇簡這人讀過書,但煩厭四書五經這樣的科舉經義,喜歡看一些野史雜記,如《商君書》這種被正經讀書人視為洪水野獸的書籍他是最愛看的,所以連個秀才都考不上。
早年在真定府之時,蘇簡又聽過孫知新、胡敬事幾人傳播的民主思想,更早時甚至還與西方的傳教士交過朋友,后來入了錦衣衛,他又學了不少雜七雜八的技藝。
各種思想學識,他沒有一項深入鉆研過,但都有涉獵。
如今他又掌握了白蓮教的這套手段,加上他長相、氣質出眾,為人熱忱,與一群難民混在一起,很快就從中脫穎而出,受到不少難民的擁戴,成了一個首領般的存在。
蘇簡把這些難民組織在一起,號稱‘義民會’,下設四大香壇,自封總壇主,他自稱是引‘天火’炸死了大漢奸王樺臣、又炸開了建虜的火藥庫,還說自己刀槍不入,使得不少難民狂熱崇拜。
而義民會成立之后,做的事卻是幫助瑞軍守城。
在這短短幾天內,這個組織還未顯出什么太多的特異之處,只是幫眾比一般人更狂熱、振奮些。
但其發展卻極是迅猛。
大同城內守軍忙著守城,沒有注意到這些,余從容卻注意到了。
接著余從容大吃一驚。
蘇簡竟又對人宣稱,引天火炸王樺臣、炸火藥庫之事,還有一位‘余長老’與他一起施法……
余從容于是找到蘇簡質問。
“我什么時候成了你的長老?”
“不是余兄說的嗎?你讓我說是我們倆一起刺殺了王樺臣。”
余從容大怒。
他當時之所以想分點名聲,是因為清軍還未入晉,此事的后果沒顯出來,利大與弊;眼下事情變化得太快,雁門關已失守,蘇簡又染上邪教,這種名聲已變成了催命符。
“你知不知道唐節也有派探子在京城打探情報,就因為你亂來,他的細作也傳不出情報……若讓唐節知道你在城中,他必殺你,現在你是想要害我?!”
“他沒有及時撤回雁門,是他無能,歸咎到我頭上于事何補?”蘇簡道:“我刺殺王樺臣,振奮的是世間人心,他沒有道理殺我,我也不在乎個人性命!”
“那為什么要攀連我?!”
“因為我沒想那么多個人得失。”
“你有病吧?”
蘇簡道:“我被錦衣衛革職了,但沒關系。要扶危濟困,我找到了新的路,余兄,和我一起干吧?我們一起引導百姓抗虜。”
“不可能。”余從容道:“你走上邪路了知道嗎?你蒙蔽愚昧百姓……”
“余兄不覺得可悲嗎?”蘇簡反問道:“誰不是爹生娘養的?我們喊一句‘佛母賜了不死之身’他們就真信了,為什么?”
余從容道:“因為他們愚昧……”
“因為他們沒辦法了!”蘇簡喊道:“你只看到他們的愚昧無知、軟弱易欺,你看不到他們遭遇了什么,看不到這些年來官府、劣紳、土匪、建虜對他們做了什么。為什么白蓮教隨口一說就能蠱惑他們?因為朝廷一次一次加餉,官紳一次一次盤剝,反賊洗劫他們,建虜洗劫他們,官兵到了還要洗劫他們。這些你都看不到,因為他們和你說話都說不清楚,他們不會像你那樣說官話……”
余從容道:“我不知道你哪里聽來的這些,你自己尚未想明白,就要領著百姓像妖教一樣反抗嗎?”
“余善甫!你家境優渥,他們所經歷的一切你都沒經歷過,憑什么居高臨下的指責我們是邪教?!”
蘇簡指著余從容的鼻子喝了一聲,又道:“你看那些軍隊,盔甲、武器整齊,兵強馬壯,他們呢?有什么?除了一具血肉之軀還有什么?我不告訴他們是‘不死之身’,他們怎么敢奮起反抗?他們沒辦法了啊!
我一說他們就信了,為什么?因為他們早就受夠了!受夠了被人踩在腳底下一遍又一遍的蹂躪,受夠了遭受殘酷的欺凌還要默默忍受,他們在等著我們振臂一呼明白嗎?和我一起做吧,我知道你不是迂腐之人……”
余從容少有這樣情緒失控的時候,一把打掉蘇簡指著自己的手,喝道:“夠了!”
“余兄,我是認真的,我需要你來幫我,聽我說,我們沒吃的了……”
蘇簡的目光依然很真摯熱忱,仿佛所有挫折只會讓他更興奮。
但余從容忽然發現,自己看不透蘇簡了。
他分不清蘇簡是因為恨自己當時翻臉,想要陷害自己;還是真的既往不咎,真心履行承諾,邀請自己一起干那妖言惑眾的蠢事……
“我最后勸你一遍,收手吧,用白蓮教的手段,你走不遠的。”余從容道。
蘇簡只把余從容的話當耳旁風。
他這兩年行事,蘇詠志、肥環、王珰、崔老三、勞召等人,就各種事勸了無數遍,他從來都不聽,如今正在興頭上,又豈會聽余從容的勸……
余從容感到了危險,他思慮了一番,認定蘇簡如此行事,早晚必有大禍。
唐中元、王笑之輩偶爾也會利用白蓮教,但都是用完就拋,戰亂必定要清洗這些組織。
眼下大同還在戰亂,蘇簡組織民壯守城暫時又對戰事有利,萬一真讓他立了什么功勞,唐節也許還氣消了不殺他。
——不如早下手為強,除掉這小子,省得把自己牽連到死地。
余從容頗怨恨蘇簡,但他從不因怨念殺人。要除掉蘇簡,實在是忌憚對方說自己是什么義民會長老。
再讓他宣揚下去,洗都洗不清。
余從容于是一方面以石夢農的名義把蘇簡誆來,另一方面又以蘇簡的名義讓石夢農去把蘇簡拖住。
他自己則去求見唐節,把在太行山遇到蘇簡,自己鬼迷心竅、想要分潤名望的事說了。
唐節聽了,再看余從容眼神就有些鄙夷——開始想要分潤名望,看到危險反手就賣了同伴,小人一個。
余從容自知在唐節眼里落了下乘,但這也是無奈之舉,眼下至少保得了性命。
沾了此事,往后再想在瑞朝為官怕是也沒前途了……都是蘇簡害的。
他想著這些,跟在唐節身后,冷眼看著蘇簡被拿下。
石夢農苦苦求情。
“將軍,蘇簡當時也是為了救我,所有后果我愿為他承擔,請將軍殺我、留蘇簡一條性命。”
“讓開!你一直在獄中,此事與你何干?老子有今日,皆因這小子胡來,今日誰勸也沒用,不殺他我難解心頭之恨!”
長街那邊漸漸有義民會的幫眾陸續趕來,求唐節放了他們的總壇主。
“大帥,總壇主是要帶著我們扶瑞朝、滅建虜啊,他是來幫你的啊……”
“總壇主是天帝派來解我們苦難的,你要殺他,必會有天火焚身,不得好死啊……”
“求大帥不要殺他,這是要觸怒天帝的……”
“大帥殺不了總壇主的,他是不死之身……”
余從容聽著這些,心中更為安定。
是他派人去通知了義民會的幫眾。
他知道,唐節要是能受這些愚民挾迫,那就不是唐節了。
本來,唐節看在石夢農的面子上或許還能饒蘇簡一命。但來勸的人越多,唐節見了這情況只會越怒,殺蘇簡之心愈堅。
而石夢農這樣正派的讀書人,眼看蘇簡做這些,反而不會再堅決替蘇簡求情。
果然,唐節再次命令士卒拉開石夢家,斬殺蘇簡。
“我蘇簡一不當響馬、二不當賊寇,為了家國天下,救民抗清的大業,從不怕死……”
那你就去死吧——余從容心道。
他有些歉意,卻沒什么后悔。
然而轉頭一看,只見不遠處莫乾與魏幾悅正站在那說著什么。
莫乾先是搖頭,魏幾悅又說了幾句話之后,莫乾點了點頭,向唐節這邊走來。
余從容想了想,猜到蘇簡只怕是暫時死不了了……莫乾要用他。
果不其然,只見莫乾與唐節附耳說了幾句話之后,幾人帶著蘇簡再次進了議事堂。
余從容獨自站在軍衙外,愈發感到有危機感。
同路而來的石夢農、蘇簡兩人,一個得了唐節信任,一個做事橫沖直撞不計后果但也還是進了議事堂。
唯有自己還在觀望,既不想投奔北楚,又被唐節鄙視。
今日設計除蘇簡不成,那小子只怕也有所察覺,自己再不有所作為,往后必遭報復。
他行事當斷則斷,迅速在心中作了決意。
這夜等莫乾出來,他又找到莫乾。
“莫大人,在下愿投身錦衣衛效力。”
莫乾微有些訝異,問道:“你不是要到西安科舉嗎?”
余從容實話實說道:“不去了,如今身陷大同,還不知多久才可脫困,趕不及科舉。而且我品行有瑕疵,已遭唐節嫌惡,在瑞朝走不遠。”
“你倒是實誠。”
莫乾卻沒有馬上答應,直到魏幾悅又低聲勸了幾句,他才道:“也好,你先跟在我身邊為參謀,等此間事了,我引薦你入講武堂,往后參加公務考試,論功任官。”
“謝兩位大人栽培……”
余從容終于覺得魏腳臭也不是那么討厭,私下里又向他道了謝。
魏幾悅卻只是擺了擺手,問道:“這次是你在對付蘇簡嗎?”
余從容有些吃驚,應道:“是,此人雖有赤膽熱忱,但行事毫無敬畏之心,若死在今日還能是英杰之士……”
魏幾悅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嘿嘿笑道:“你這話重了吧?分明是你們有私怨。”
“我比魏大人懂他。”
“我實話告訴你吧。”魏幾悅嘆道:“張略先丟了,我們需要一個人替代他到豐州辦事。”
余從容問道:“那之后呢?”
“就當是最后給蘇簡一次機會,之后看他表現。”魏幾悅露出自信的笑容,道:“你放心吧,有你我在,還能壓不住他?”
余從容聽了,稍稍安心,但想到‘余長老與我一起引天火炸死王樺臣’這等傳言,眼中還有殺意……
余從容很快就得到了莫乾的信任。
幾天后,他第一次進入議事堂與唐節、莫乾等人一起議事。
莫乾一開口就讓他吃了一驚。
“我有一個計劃……”
城外,清軍大營。
“大同糧草不濟,早晚能攻下。”
“唐節有可能會試著突圍。”
“平型關、雁門關、寧武關、偏頭關皆有重兵把守,他跑不掉。”
清軍諸將商議著軍情,心思各異。
多爾袞在乎的是王笑在干什么。
——王笑已派人突破了自己的防線進入大同,必是向唐節傳達了什么計劃。他既然沒有放棄唐節,早晚必定帶兵來援……但為何到現在還沒有收到消息?
岳樂還在想著攻下大同后如何勸攝政王不要屠城;
尼雅哈偶爾瞥多爾袞一眼,心想若是真讓他誕下子嗣,只怕其篡位之心愈堅,這對陛下絕非好事,京城的回復也不知何時能到……
博洛坐在副位上,凝視著地圖,看起來正專心致志地思考著戰事,一言不發。
直到多爾袞問道:“博洛,你怎么看?”
博洛聞言抬起頭,他是典型的愛新覺羅氏相貌,軀干壯健,面鐵而長,鼻直而挺。
他一雙眼睛細長,眼尾上挑,稱為‘吊眼梢子’,顯得很具威嚴,加上龍行虎步,更添霸道氣場。
他似乎極懂多爾袞的心思,開口道:“我們不怕唐節,只怕王笑領兵來救。不過唐節退路已絕,翻不出什么風浪了。我猜想,王笑派人進城是囑咐唐節堅守,他則趁機聯合瑞朝,守太原等地……我們不宜繼續在大同與唐節死磕,當火速南下。”
“但若是唐節不滅,我們直接分兵南下,他一旦侵擾我們的補給線,仗就難打了。”
“那就盡快攻下大同……”
這又是老生常談的話。
帳中宗室將領多,不乏有嫉妒博洛擔任了征南大將軍,這些人說話也是直來直去的,不一會兒就有人把責任往博洛頭上推。
“博洛打了那么多天也沒打下大同,延誤軍機,請攝政王治他的罪。”
博洛也不爭辯,向多爾袞說自己傷還未好,先養養傷,給諸將一個立功的機會。
他看得很明白,唐節至少還能撐十來天,讓這些人去碰碰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