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我向往的未來不言而喻,對于我見過的那么多人來說,她也很特別。
眼眸清澈,簡簡單單,什么想法不是寫在眼睛里,就是吐露在臉色上。
她對于我的不屑與鄙夷從來表露無遺,也不向那些權臣,表面上畢恭畢敬,內心骯臟污穢的,令人作嘔。
直率的無法厭惡。
“原來王畿之外的世界這樣的廣闊,南有連綿大山,北有極冰之原,東有浩瀚連波的江海,西有黃沙卷地的大漠。”我感慨道。
“你身為一國之君,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拎起鑲嵌珠玉酒杯,淡然道:“一頭種馬需要知道這些么?”
“幸好你們圣翼人的帝君一代不如一代,也是作孽太多,現世報了。”
“確實。”
我放下杯盞,問了一句:“你很討厭圣翼人么?可你自己不也是流著一半圣翼人的血?”
她忽然沉默了。
畢竟只是個小姑娘,再有能耐也不過是不經世事的人。
這樣的人能給理想賣命,卻往往也有些愚蠢的天真。
我雖然不知宮外春秋,但在爾虞我詐的宮闈之中,還是明白了不少事情。
見她不語,我又道:“就算你們真的將圣翼人建立的帝國推翻,你們就贏了么?混亂之中總會誕生新的權力,執掌權力之人總免不了壓迫下一級的人,最后的你們建立國度不過是換了一個姓名,世間萬物,沒有輪回的人,只有輪回的事,值得么?”
看著她漲紅了臉,一股欲辯卻無從落口的樣子,我痛快地飲下了這杯浸滿白月光的酒。
沒想到,她對此避而不談,反問我:“那你又為什么放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總要著自由?你要知道這世間總是丑陋罪惡的,你向外墻外的世界,那是因為你沒有見過它,在腦海中無限夸大它的美好,回避它的缺陷,如果真有得選,世上之人誰不想安逸的過這一生?”
“你,矯情的讓人惡心。”
她說完毫不客氣的搶過我面前的酒壺,自斟自酌起來。
我搖了搖頭,“你也不怕被有心人看見,惹人懷疑。”
她冷笑道:“誰不知道你是個傀儡木偶,你只要待在這深宮就行,別人還顧全你幾分帝君的頭銜,禮讓幾分,我又憑什么管你的喜好。”
這話說得不差,不過太不給我顏面了,我雖然面有慍色,卻很快被酒氣掩蓋,被奚落一番,但那么久了,也習慣了。
我搖了搖酒壺,似乎已經空了,起身,說道:“我再拿一壺來。”
沉甸甸的酒壺被取來,我盤膝而坐,將白漿一般的酒水斟滿,忘卻了之前的不愉快,兩人,月下共飲白月光。
很多時候,聽著他說宮墻外慘烈的戰爭,我不禁想到,圣翼人與他們有可能和睦相處么?
所謂的下等生靈,又真得下等,我生而高貴嗎?
下一個瞬間,我被自己的一時的天真逗笑了。
“聽見自己的族人傷亡慘重,為什么你還笑得出來?”
我盯著她明亮的眼睛,直到把她看毛了才道:“你說,我們兩族有可能休戰和平么?”
“沒有戰爭,和睦共處,圣翼人不在歧視與壓迫你們仙塵大陸已有的生靈,彼此共治天下,大同之世!你說,會有這樣的一天么?”
沒想到我隨口的一說,她居然陷入了深深地沉思,眼眸迷茫起來,好半響才道:“我不知道……聽起來很美好,單若真可以,彼此也不會走到對立的時候了。”
“不可能的。”我嘆了一口氣,“就像在一方魚缸中放入兩種不同的魚,它們必然會為了生存,搶奪空間而廝殺起來,哪來的什么和平,我隨便說說的,你也別多想,覺得我是在策反你。”
“我明白。”罕見的,她這一次沒有頂撞我,只是神思悵然道:“不管哪一族都有好人壞人,我見過最善良的魔族,也見過最歹毒的人。其實很小的時候,我是被魔族養大的。在很多邊緣地帶,兩族之人混居也不是不可能。”
“哦?”
“可那畢竟是沒有利益沖突的時候,我仔細回想你先前問過的問題,無論誰最后占領王座,都免不了再重演現在的一幕,上層壓迫下層,大魚吞食小魚。”
“所以即使真的存在著一方可以容納你我兩族共生的魚缸,那也只是因為魚缸太大,魚苗太少,我們還不必為了生存而扯破臉皮。”
“可現實不一樣,縱然王朝傳承萬年,也總有分崩離析的時候,縱然四海連天,也有枯竭殆盡的時候,何況為了生存,我們兩族早已勢如水火,有你,無我。”
“戰爭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手段,可是沒有別的選擇,你是魔族,我代表仙塵大陸已有的生靈,我們之間的仇恨從來只關乎立場,沒有正義可言。更何況你們本就是天外而來的侵略者。”
我心中凜然一驚,杯中的酒水灑落在錦袍上,“無關正義,只有立場么?”
我笑了笑,“一直當你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沒想到你其實比我想得更透徹。”
她也笑了起來,唇紅齒白,眉宇如畫,面如拂春風,勝過我見過的所有女子。
“這些,都是五圣說得,他們是大英雄,終將代領我們走向最后的勝利!”
“確實啊……能領帶你們反抗神裔的,能不是英雄么?”
后來,直到死的那一天,我仍舊不知道了五位至尊的名字,始終好奇著那斬斷了圣翼族與星海的聯系,讓仙塵大陸重歸他本來的五個人。
這一段歷史在史書不曾留下只言片語,只有圣翼族的《紫微錄·往生書》上記載了簡略的結束——
初四,建木斷,傾于東北,塵埃四起如巨浪海嘯,茫然萬里皆為平地。
初五子夜,叛軍入王畿。
哀帝崩。
日出之時,五蠹持劍而登臺,手握帝首,曰:“魔帝既歿,和平將至,吾等萬民,共賀新生。”
此后數萬年矣,不聞人間有圣翼二字之說。
這世間哪來的什么理所應當的和平。
征服者與被征服者的怨憎積蓄了萬年,只有屠刀與鮮血才能洗滌。
在將自己掌握的圣石交到五圣手中的很長一段時間后,我才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錯事。
當初圣翼人的先祖在星河上漂泊之時,駕駛的是一艘巨型的空中之城,名曰:“星城”。
而驅動星城的能源,則是八顆圣石。
后來發現仙塵大陸,星城永遠地停駐在了建木之上,而那八顆圣石也被八位當時血統最強的戰士擁有,裂土分疆,分為八國。
而后在長達數萬年歷史中,圣翼人的王朝分分合合,終于一統到了如今,而那八顆圣石帝君擁有一顆,以帝丞為首的七曜使各自掌控一顆。
雖然根據《紫微錄》中所載,圣石蘊含著圣翼最精華的力量,是帝國的命門,如果五圣從中發現了什么,必將給圣翼帶來滅頂之災。
而這一切的發生,卻是由我促使的。
當節氣由驚蟄變至第二年霜降之時,那個眼眸清澈的少女帶著圣石回到了宮殿。
“也許,魔族跟軒轅氏真的能夠和平相處。”
“但前提是兩族處于一個對等的地位。”
我看著她純凈如水的眼眸,“什么意思?”
“魔族擁有無與倫比的力量,但卻沒有,只能依仗著混血種與你們抗衡,五圣從圣石之中發現了可以提升普通人能力的方法,那是能打破血緣桎梏的偉力,但是需要只有你知道的密咒啟動它,她才能調動圣石的力量,畢竟這顆圣石由你們皇族世代傳承。”
我問了她一句:“如果我連這個都說出去,那是不是我連最后的價值都沒了。”
“你愿意再賭一把么?”
“為了兩族的未來。”
“相信五圣,也相信我。”少女第一次在我面前做出誠懇的樣子。
旁殿之中我沉默了很久,望著星河明月,問道:“你不是很恨圣翼人的么?為什么會突然有這個想法。”
她頓了一下:“因為我真的有認真考慮過你說得那些話。”
“我明白了。”
在透露了圣石最后的秘密后,少女冒著雪消失在了我的眼中。
過了一段時間,她不再出現,她的職位由其他人接替,但這些人也是五圣安插的棋子。
他們不知用什么辦法提升了血統,隱去了混血種黑色瞳眸的特點,雪白的羽翼,碧藍或是紫魅的瞳眸,金色的發澤,開始掌控皇宮周圍的一切。
他們帶回了圣石,向少女一般與我攀談許多事情,或者說是在套話。
可他們的眼眸渾濁又黯淡,透露出許多雜念,并不是真心的。
我總是懷念那個不知名的刺客姑娘,不帶任何扭曲的欲望,只是單純的想念。她有著我所缺失的一切。
后來,一步一步,局勢在失去控制。
透過這些不斷安插在皇宮之中的人,我不禁想,那帝國真正的權利中樞“七曜使”的手下又有多少人其實是混血種。
五圣實在太可怕了。
不但整合了人族與妖族,消弭了矛盾,合力為一支軍隊,還各自擁有強大異能。
在局勢尚能控制的時候我沒有阻止事態的發展。
我與五圣有一份秘密協議,心中懷有一絲僥幸,這些英雄一般的人物不可能不守信。
只是傀儡木偶掙斷了束縛它的絲線,卻不知道在絲線崩斷的那一刻,木偶也一并失去生命。
從前,我是七曜使手中的安坐皇城,讓他們放心掌控局勢的傀儡。如今,我是隱藏在暗處的五圣手中滲透帝國的傀儡。
最初的那個少女好久不曾出現了,我被其他調派來的棋子監視著。
這樣的感覺讓我很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
想了想,那個少女之所以愿意與我對話,也是在套我關于圣翼內部的事宜吧。
飲下白月光這樽美酒時,面前坐著的居然是圣翼一族的帝君,她的身子恐怕會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手筋賁張,恨不得撕碎了我,不過念在大局,不得不一面忍受著這股沖動,一面鄙夷地與我交談。
暗地里,將他們的人手不斷安插進來。
我愈發覺得當初草率地將圣石交給五圣,是個錯誤。
而帝丞忙著帝國內部的權利斗爭,根本不會顧及到這座囚籠大門的鑰匙還由不由他掌控。
格局在悄然改變,隨后帝國的軍隊在云澤之湖慘敗,從天而降一群打不死的怪物,摧毀了帝國最后的精銳。
那之后,建木崩塌,所有人才意識到屬于圣翼族的歷史逝去了。
可和平并沒有因為五圣的強大而降臨。
針對圣翼族的屠殺展開。
從帝國的邊陲直到皇都,無論投降還是服從,都不可避免的遭到處決。
帝丞命令七曜使各自帶走七顆圣石與部分人手不知去向何方,而我身為帝君自然要與這個國度牢牢的綁在一起。
曾經期盼著要脫身囚籠高飛的金絲雀,決定與整個帝國死在一起。
我本來所期待的一切渴望,自由、和平,乃至期盼在五圣之一的劍圣,用那滅世的劍氣割下我的腦袋的時候都不重要了。
終究還是一場沒有正義,只關乎立場的戰爭。
臨死之際,我曾問劍圣,關于那個少女的去向。
他想了想,“死了。”
“因何而死?”
“也許是強制提升血統,導致了肉身負擔不起,最終崩潰了吧,她是個很與眾不同的姑娘,在沒有破解圣石的秘密之前,沒有什么人能扛得住圣翼血統的反噬,不過你問這個干嘛?”
“你在說謊,就像是在哄騙小孩子一般。對將死者,也不愿吐露真言嗎?”
我又道:
“最少,告訴我她的名字吧。”
劍圣微微一笑。
“你真的想知道真相?”
我點了點頭。
如今的我還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
劍圣道:“她其實就是隱圣,她沒有名字,因無名而不可捉摸,不可查探。”
我瞳眸驟縮,驚呼:“這不可能!”
劍圣道:“隱圣的力量是測算過去未來,她以透支生命為代價,預算出這一戰的轉折點,那便是從你口中套出圣石的秘密,她成功了,看透了未來數萬年的所有景象,但也因此而死,預知未來的代價是慘重的,即便是她也承受不住,肉身崩毀,神魂湮滅。”
我坐在屬于自己曾經恢宏殿宇中癡癡笑道:“原來一切都是陰謀啊,你可以動手了。”
劍圣憐憫的看向我。
“至少,她確實說過,心里真的想過圣翼族與我們這些仙塵世界的生靈和平共處的可能。”
“可惜彼此之間的仇怨太深,她愿意,我們也不愿意。”
我似乎有些釋然了。
無堅不摧的劍氣揮來,一剎那間我仿佛又看見了少女的眼眸。
那個曾經疑問回蕩在我的腦海中。
究竟你跟他們所有人一樣真的只是一顆安插在我身邊的棋子,還是說得真話。
“你愿意再賭一把么?”
“為了兩族的未來。”
“相信他,也相信我。”
我獲得了答案。
圣翼人的帝國終結了,但是圣翼人并沒有徹底覆滅,七曜使出發之際,透過茫茫的星海,借助七顆圣石的力量卜過一卦,發誓終將奪回這片土地,最終勝利的還會是圣翼人。
而后七顆圣石分散天南地北。
他們期盼有朝一日,當八顆圣石再度相聚,被斬斷的建木便回破除封印會再度拔地而起,直插云霄,與星城相連,重新連接蒼茫星海。
而來皇城城破之前,我已經將屬于帝君的那顆圣石藏在了墓室的最隱蔽的位置。
雖然我的尸骸最后沒能運往墓室之中,可那也不重要了,一旦結界感應到流著圣翼人血脈的后裔到來,它就會啟動。
我知道你們是應兆來取那顆圣石的,可是你們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在我的亡靈長達數萬年的徘徊中,我仍然不免去懷念那位少女,那個欺騙了我的隱圣。
于是乎,我再次審視那個命題:
“圣翼人與仙塵大陸的生靈真的不能和平么?”
“我決定再任性一回,如果數萬年之后的世界里,那裝滿魚群的水缸足夠大了,兩族有了和平的條件,請不要將這顆圣石用于殺戮與征伐。”
“我最終選擇了相信那位隱圣,從不后悔。”
“死后,我數萬年的執念附在圣石之上,我想踐行曾經的想法,希望最后獲得這顆圣石的人,能夠達成我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