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是個70多的老頭,一開始去的是外科急診,說是肚子疼,四天沒解大便,也不通氣。外急坐診的是谷良,給老頭查體發現腹部有壓痛,但沒反跳痛,肚子也軟的,腸鳴音很弱。
他判斷腸梗阻的可能性很高。
“那就拍腹部平片做做看唄。”
“問題沒那么簡單......”
聽著紀清的解釋,祁鏡跑出普通急診,走上兩步后彎進了自家診療室,然后就看到了“驚人”一幕。那位紀清說的病人現在正盤腿坐在檢查床上,兩手合掌擺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詞。
“這是怎么了?”祁鏡愣在門口不解。
紀清嘆了口氣,解釋道:“谷良本來就打算叫病人去拍腹部平片,可是還沒走出門口,老大爺就出了點問題。”
“什么問題?”
“突發的全身強直性抽搐,像是癲癇大發作。抽了兩分鐘后自行好轉,然后......”紀清指著盤坐著的老大爺,“然后就這樣了。”
“自己爬上檢查床的?”
“對。”
普通的腸梗阻竟然梗出一個癲癇大發作,對祁鏡來說肯定感興趣。他走上前細細打量起病人來,同時問道:“發作完人還清醒嗎?”
紀清也不知道該怎么描述才好:“沒法做檢查,真不好說。”
老爺子現在挺安靜的,和剛才在外急門口到地抽搐時完全不一樣。全身上下只有兩片嘴唇在輕輕擺動著,就像在默念什么東西。
病人出現癲癇肯定要排除一些神經系統的問題。
不過病人坐得筆直,手腿腰背都擺的一板一眼,紋絲不動。全身看下來沒有偏癱的跡象,口角也沒有流涎,坐姿左右對稱,看著不像是腦梗。
“嘔吐過嗎?”
“沒有。”
“還是得先完善檢查才行。”祁鏡想了想,走上前拍了拍老頭的肩膀,笑瞇瞇地問道,“老大爺,你先下來,咱們一起去做個檢查......”
“噓,別說話!”沒等祁鏡把話說完,老頭就把手指豎在了嘴前,“佛祖正在念大日如來咒,不可打擾。”
“額。”祁鏡勸道,“你盡管聽著,我們去做檢查而已,不用說話。”
老大爺臉刷地板了下來,連連搖頭,然后伸手把祁鏡推到一邊:“佛祖正在教誨五戒,我必須在這兒靜坐,不能擅自離開!你們也都不能亂說話,一起好好聽著!”
“佛祖在和你說話?”
老頭皺起了眉頭:“噓~別說話!”
祁鏡很識趣,往后撤開兩步,從紀清那兒接過病歷冊,翻看了兩頁:“心率好的,血壓有點高,體溫也是好的。能暫時排除掉腦炎、腦梗、腦出血......”
“不做檢查了?”紀清見狀問道。
“怎么可能,只不過現在這情況,總不見得把老爺子扛去CT室。”祁鏡嘆了口氣,“就算把人弄過去了,亂動一氣只會影響檢查結果,就和沒做一樣。”
雖然現在沒法做神經系統體檢,也沒有其他影像學檢查和實驗室檢查的報告,但從表象來看,病人暫時沒有神經系統方面的問題。至少從各項體征上來看,人沒什么大問題,還拖得起。
腦子的問題就兩種,不是神經就是精神。現在老爺子表現出的是典型的精神病,至于病因是不是腦器質性改變帶來的,還是得慢慢查。
“我爺爺腦子清醒得很,怎么可能是精神病!”
忽然一旁座位上的一個姑娘,右手扶著辦公桌,左手則拖著后腰,慢慢站起身。
祁鏡進門后眼里只有病人,沒發現還有個家屬在場。這姑娘挺著個大肚子,有些吃力地走上前:“我爺爺雖然脾氣不太好,可50多歲就開始燒香拜佛,在家也經常這樣,過一會兒就會好的。”
腸梗阻合并精神癥狀的病人身邊,竟然帶著一位待產孕婦,這組合可不多見。
祁鏡對這種解釋沒什么興趣,反而更加重了他對老爺子精神異常的懷疑:“你是他的家屬?”
“對,是他孫女。”姑娘說道,“爺爺前幾天就說肚子有點疼,拉不出大便。今天我正巧產檢,所以就帶著他一起過來看看了。”
祁鏡又看了眼她的肚子:“急診又臟又亂,孕婦還是少來的好。”
“我產檢一直挺正常的。”
“好吧。”祁鏡把話題拉回老頭的身上,“剛才你誤會了,信仰和精神異常有很大的區別。”
祁鏡用手在半空中隨便勾畫出了一個佛祖雕像,說道:“我們平時沒事兒干的時候找佛祖說說話,燒燒香,拜一拜。這叫信佛,算是一種信仰。可一旦反過來,佛祖特地找我們談心,那就不一樣了。那叫幻聽,是精神出了問題。”
祁鏡知道她反感“精神病”三個字,所以只是指了指耳朵,沒再挑明。
不過姑娘還是不肯相信,仍然據理力爭:“我爺爺就在念經的時候這樣,其他時候都挺正常的。”
“你大概沒明白我的意思。”祁鏡笑著指著自己的腦袋,“這就像是佛祖在你的腦子里塞了個電話,沒事就從西天打長途過來和你打招呼。連電話鈴都沒有,上來就阿彌陀佛,這叫沒問題?你自己好好想想,不覺得瘆得慌么?”
姑娘看了眼還在不停念叨經文的爺爺,總算覺得有些道理,沒再多說什么,只是問道:“那接下去該怎么辦?”
“現在就你一個家屬?”祁鏡回頭看了眼那位姑娘。
“就我一個人。”
“挺著個大肚子可沒法幫忙送他去做檢查啊。”
“我沒事兒。”姑娘說道,“我一個人能行。”
雖然她這么說,但從那個圓滾滾的肚子上祁鏡能猜出了大概的月份。這種時候讓一個即將足月待產的孕婦幫忙送病人去做檢查,指不定會出什么問題:“你們家沒其他人了?他的子女呢?”
“都不在丹陽。”姑娘搖搖頭,看了眼手表:“不過我老公再有個半小時應該能到醫院。”
祁鏡點點頭,問向站在門口的紀清:“王主任人呢?”
“去院長辦公室匯報剛才的急診工作了。”紀清解釋道,“剛才食物中毒的有52個孩子,35例輕癥,16例還在掛水,不過病情穩定。只有一例轉為了重癥,已經送進兒科icu。這次食物中毒的人數那么多,恐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秦老師去查房了?”
“嗯,帶著實習生去查了。”
“得提前做好準備。”祁鏡看著面前的老頭說道。
“做什么準備?”
“去拿支丙戊酸鈉來。”
紀清聽后愣了一愣,馬上點點頭跑了出去。
病人就這么干坐著,不吵不鬧,用強不合適。但沒有任何的檢查支持,只能看上兩眼,祁鏡也沒什么太好辦法。現在只能寄希望于那位孫女婿夠強壯,再靠著丙戊酸鈉治療癲癇大發作和精神分裂的作用,能和護工一起把老爺子扛上CT機的軟床。
當然這只是萬不得已的做法,祁鏡絕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肯定會利用起一切能利用的資源來分析病情。
現在他手里唯一的情報來源就是病人的病歷冊,上面記錄了許多以前就診的資料,希望這些既往史里能有一些幫得上忙的東西。
老爺子叫劉占軍,75歲。
比起其他同齡人經常就診的三高和腿腳不便,他的小本子里要精彩的多。
病歷冊是2002年換的新本子,短短兩年,本子就已經被寫滿了一大半。里面記錄了包括高血壓在內好幾種癥狀,皮炎、腹部間歇性的絞痛、時不時出現的頭暈、以及長期貧血。今天出現的腸梗阻和癲癇倒是第一次出現,之前記錄冊上并沒有。
“你爺爺之前有癲癇嗎?”祁鏡翻著記錄冊,問道。
“沒有,一直都挺好的。”
“那腸梗阻呢?”
“也沒有,就這幾天出現的癥狀。”
看了記錄冊后,祁鏡更相信自己的判斷,幾乎可以排除掉腦梗和腦出血的可能。
雖然病人有高血壓,但一直維持在15080左右。舒張壓很穩定,只有收縮壓會上下波動,但波動幅度不大。這種血壓的數值雖然比正常要高一些,但在老年群體中并不算高,反而是比較正常的表現。
因為老年人血管硬化失去了彈性,血壓低了反而會影響血流灌注。
許多高齡老人的降壓基準線都要比普通成年人高上一些,一般在16090左右才考慮藥物進行干預。當降到15090就要看一看病人的身體情況,再考慮要不要繼續用藥。
劉占軍的血壓長期維持在這條基準線下,一直很穩定。結合他現在的癥狀,出現腦卒中的幾率非常低。
如果只看現在的癥狀,腸梗阻外加癲癇,線索太少。但要是把他的既往史都算在一起,皮炎、腹痛、腸梗阻、頭暈進而出現癲癇......
祁鏡專攻過遺傳病學,所以對這一群癥狀有點熟悉。
他看著病歷冊里記錄著的一個個主訴癥狀,腦海里飄過一個可能性:“難道是......”
“祁鏡,藥來了。”紀清從門外趕了過來,把抽了藥的針筒遞了過去。
不過他手上的動作沒停,反而興奮地把祁鏡手里的病歷冊拿了過去,翻到前幾頁說道:“剛才我就看過他的他病歷冊,病人以前就有皮炎、腹痛和頭暈,聯系到現在的腸梗阻和癲癇,我猜會不會是卟啉病?”
“哦?你知道這個病?”祁鏡有點意外。
“之前特地看過,很容易和腸梗阻搞混。”紀清撓了撓頭,笑著說道,“現在看起來很像啊。”
這就是祁鏡之前想到的疾病,確實聯系上之前的癥狀后,很像卟啉病。是因為缺乏某種多酶所以影響卟啉的代謝,從而引發一系列癥狀。
卟啉分很多種,有先天遺傳也有后天繼發。
但不管是哪一種,一般都是先出現嚴重難愈的皮疹,然后再慢慢發展出消化道和精神癥狀。可劉占軍的皮疹并不嚴重,祁鏡又拿過病歷冊翻到了幾次皮炎就診的記錄上:“他只是普通的日光性皮炎而已,是不是卟啉病還要打一個問號,說不定只是個巧合而已。”
紀清對這種病也了解的不多,只知道一個框架,到底里面有哪些特異性癥狀他也說不上來。
而且老頭既往史里還有貧血和頭暈,真要玩起排列組合的游戲,可能性實在太多了,怕是搞個通宵都說不完。
就在這時,細碎的經文戛然而止,只見劉占軍牙關緊閉,腦袋后擺。之前拜佛合掌的雙手攣縮在胸前,整個人往后一挺身,倒在了床板上。
紀清連忙上前,擋住床邊,生怕他不小心摔在地上:“癲癇又來了。”
他一手扶著劉占軍的后腦,側過他的臉防止嘔吐誤吸,另一手搭在他的大腿上,防止抽搐亂動導致的損傷:“這次比剛才還厲害,連小便都失禁了。祁鏡,快,剛才那支丙戊酸鈉!”
這時候丙戊酸鈉的效果最好,能第一時間對抗癲癇發作。
只不過祁鏡這時并沒有拿針劑過去,而是起身跑去另一邊的辦公桌,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你干嘛呢?快把丙戊酸鈉給我。”
“等等,他現在尿失禁,正好可以借這個機會做個測試。”
祁鏡看著眼前形形色色的茶杯和水壺,雖然表明鎮定,心里也在著急。
尿失禁持續時間和尿液儲留的量有關,尿流完了也就沒辦法收集了:“要做這個測試,得用透明的容器。王主任的咖啡色茶壺肯定是不行的,秦老師用的是保溫壺,胡東升的是紫色的運動水壺,高健從來都是用的一次性杯子......”
說著說著,祁鏡看向了紀清放在一旁的玻璃瓶。
紀清臉色一沉:“喂,你干嘛!”
祁鏡哪兒管的了那么多,慢一點尿液的量就少一點。他擰開瓶蓋,就把里面的涼水潑在地上:“把他褲腿拉出來,快!”
紀清:(#゚Д゚)
“祁鏡,你又來坑我......”
“誰讓你的瓶子是透明玻璃,那么老土。”祁鏡快步來到床邊,把瓶子接住了尿,“為了救人嘛,犧牲一下,大不了換個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