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興樺等了一天一夜的電話,直到21日凌晨一點才打來。話筒對面傳來的是個相當柔和的中年男性聲音,語速不緊不慢,也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小黃,劉義昌說了你的事,有點麻煩。”
“麻煩”就意味著難辦,同時也有勸退的意思在其中。
黃興樺很清楚其中的厲害關系,因為身份差距,在這人面前也沒有之前會診時指點江山的氣魄。不過為了祁鏡,他還是想問問清楚:“我記得前兩年還有的,怎么現在麻煩了?”
“不瞞你說,我們正準備撤掉住院破格晉升主治的通道。”對方解釋道,“因為其中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也有一些人已經出現了問題,所以需要改。”
“以后就沒有破格晉升了?”
“主治以上還保留著,不過住院醫到主治”對方欲言又止,“住院醫剛進臨床太缺乏經驗,很多即使達到了破格晉升的條件,升了主治后還是會出各種各樣的問題。你也知道,醫生一旦出問題就是大問題。表面看上去是幫了忙,其實反而害了他們。”
黃興樺也知道這一層,住院醫正是積累經驗的時候,有時候確實會迸發閃光點,讓人看著愛不釋手,想要盡快幫他升職成為骨干。
但醫學是個非常復雜的領域,對付的是疾病,但面對的卻是病人。主治有時候需要的不僅是理論知識,還有心境、經驗和自信。
這三要素往往都是在臨床長期磨練中養成的,快餐填鴨式的教科書學習可以培育出一個個醫學學霸,卻養不成真正的醫生。
如果沒有獨自一人診治病人的自信,沒有能妥善處理人際關系和調節自身情緒的心境,沒有遇事都能處變不驚的臨床經驗,那還是不要上去的好。
“這點我打包票,這小子沒問題。”
黃興樺難得對一個年輕人那么有信心,倒是讓對方來了些興趣:“哪個年輕人讓你這么上心?有你兒子厲害?”
“我兒子?”黃興樺瞇起了眼睛好好想了想,“還是他更強一些,尤其在診斷方面。”
“那么厲害?”那人有些驚訝。
三年前,他從黃興樺的嘴里清清楚楚聽到“住院最強”四個字,形容的就是他兒子。沒想才剛過沒多久,這個最強就易主了?
為了證明,黃興樺還是舉了兩次大會診的實例。
“在三十多位老專家面前給疑難病例做診斷,算不算有自信?病人情況陷入窘境,所有人都一籌莫展的時候,他往往會有奇思妙想,這算不算心境異于常人?”
“這都算吧,那經驗呢?”
“經驗恐怕早就過了主治的水平,畢竟是個二代嘛,估計從小到大都是看著醫書長大的。”黃興樺說道,“這方面倒是和我兒子挺像的。”
“醫二代?誰的兒子?”
“丹陽醫院的祁森。”
“哦,丹陽”
“怎么了?”
“沒什么,祁森我倒是有些印象,之前在上京開會的時候見過兩次面,沒想到他兒子也在干臨床。”電話那頭想到黃興樺剛才說的會診,忽然來了興趣,“剛才你說有30多位專家在場?都有誰啊?”
“我、老爺子、明海疾控的葛宏章、許萬秋、李建國、陶重、江平人民醫院的嚴虹、上京天目的曲麟”
這些在傳染病學和危重癥急救方面都是響當當的大人物。
尤其是黃興樺嘴里的老爺子黃玉淮,對知識面的廣度深度以及邏輯思維的要求都非常高。能在他面前站穩腳跟說上兩句話就不錯了,還大談自己的診斷和治療方案?
恐怕找個真正的主治過來都未必能全部做到。
而且按黃興樺的意思,其他專家也在場,即使比不上黃老,算個黃老低配版也不過分。就這樣的低配版一來就是三十多個,加上病人麻煩深重的病情,如此凝重的氛圍沒點實力誰架得住?
不過祁鏡的能力對方早就有了些了解,劉義昌沒少說。
最后真正讓他松口答應黃興樺的卻是另一個不相干的因素“丹陽”:“如果你決意要幫他,那倒還有些時間。最后申報和審批的截止日期在今年年底,材料方面有很多要求,你稍微記一下。”
“好。”黃興樺拿出紙筆,“您說。”
10月22日祁鏡他們一起乘機回了丹陽。可惜的是,為了各自工作,朱雅婷和陸子珊都不得不留下。
朱雅婷要和季文慧好好談談基金的相關事宜,包括醫院和基金的責任分布,資金管理的具體責任人和投資方向,風險管控等等。說直白點就是錢到位了該怎么分,以及出了事兒誰來管。
這些必須一開始就落實,以免到了真出問題的時候,各家都推三阻四。
陸子姍則是要為兩場重要的官司努力奔波。
下午前腳剛送走祁鏡,喬莉后腳就從下機廳走了出來。她們的第一站并不是酒店,而是就近找了家咖啡廳先討論那兩個案子。
第一例是位后背下方突發劇烈疼痛的病人,患者家屬述患者之前吃炒粉被噎了很久。由于主訴對于疼痛位置的判斷不清,病人又一直捂著右腰,最后醫生擬“右腰部疼痛半小時入院”。
醫生開了泌尿系統的一套檢查單,后診斷為輸尿管結石引起的腎絞痛,予解痙止痛等對癥治療,當晚稍有緩解回家。
“我覺得一開始醫院就有問題。”陸子珊說道,“腹腔出現如此劇烈的疼痛就應該直接做ct。”
“但是你要知道,第二天上午病人疼痛加劇再次就診就做了腹部ct檢查,診斷也只是改成了胰腺炎而已。”喬莉搖了搖頭解釋道,“這說明原本ct就不容易發現這個病癥。”
“難道要用mri?”陸子珊說道,“醫院一開始可不會用mri。”
“所以是個可以打的點。”
“但我還是覺得病情加重后,經b超檢查已經發現胸腔積液嚴重,那個時候應該找外科會診才對。”陸子珊說著自己的觀點,“但那時錯過了最好的時機,2小時后病人出現感染性休克,那時已經沒機會了。”
陸子珊的進步非常大,喬莉看在眼里。
從剛開始對治療流程甚至環境都不甚了解,到現在已經可以在復雜案件中切入要害,其中肯定有她男友的一部分功勞,但最重要的還是個人的努力。
“你男朋友怎么看?”
“他?”陸子珊有些尷尬,搖搖頭說道,“這種事兒在他眼里就是醫生實力太弱,沒看出病人的問題。”
“呵,他能看出來?”喬莉笑著問道,“我們手里還缺不少檢查報告,這病人的情況可沒那么好診斷。”
“他前天剛看到病人的主訴就說不會是泌尿系統的問題。”陸子珊指著病歷記錄里的血壓和心率,說道,“在看到這些最基本的生命指征后,他就斷定是病人的食管漲破了。”
“他后面都沒看?”
陸子珊搖搖頭,笑著說道:“等他看到病人被診斷為感染性休克的時候,都快要拍桌子罵街了。”
“不愧是他”
喬莉也是無語了,不得不慶幸自己這一行里沒遇見這么個瘋子,要不然多少思路正常的醫生都會被他活活告死。
病人確實如祁鏡之前所說是個食管破裂后造成的食管瘺,并且因為救治不及時導致裂口發炎潰爛,胃酸及食物等經裂口進入胸腔,最后造成感染性休克。
但是病人的主訴非常不典型,而破裂的位置又非常靠近胃部,以至于腹部ct都沒能第一時間看出問題。這在醫院方面是一種經驗的缺失,但在病人這里就是誤診。
“這得看接下去的一些病史記錄了。”在這方面還是喬莉更有經驗,“要看診斷依據的資料是否準確,還有整個診斷過程是否符合規范。這是主要的扣分點,一旦出問題就會被盯死。”
陸子珊點點頭,問道:“那老師覺得可以談多少錢?”
錢終究才是整個案子的關鍵,法院判罰賠償金的依據就是醫療過錯和病人死亡之間存在的因果關系。其中的參與度是最重要的:“我估計參與度在40左右,所以我想談個2030萬左右。”
“我覺得難。”陸子珊苦笑了一聲,“那些家屬都是瞅著滿額賠償去的。”
“那就打唄。”
喬莉對自己相當有信心,直接翻到第二個案子:“說說第二個吧,這個才是今天的重點。”
“嗯,這個案子我翻了一遍,確實和醫生的關系不大。”陸子珊說道,“只是一次抗生素過量,不可能導致病人那么多復雜重病程的發生。”
“但我剛才也說了,治療過程上的過失很容易被盯死。”喬莉也有些無奈,“有時候不是錯的也會被說成錯的。”
“老師,我覺得可以找人證。”陸子珊笑了笑說道,“這個病人很有可能有血液方面的疾病。”
“哦?”喬莉眼前又露出了那個男人的影子,“不會又是他說的吧?”
“一半一半吧。”陸子珊說道,“我是注意到了醫生找了血液科會診,而他么”
兩個女人相視一笑,已經習慣了祁鏡這種超出尋常水平的診斷能力。在祁鏡看來,病人的免疫系統早已崩潰,所以造成了進程迅猛也難以挽回的感染。不過這只是一個猜測,最終還是需要血液科的專家來判斷。
“現在最重要的問題在診斷效力上。”喬莉分析道,“病人尸體已經火化,尸檢結果并不支持這些。”
“所以我們要找個權威。”
“嗯,接下去幾天要辛苦了。”
下午三點,四人回到丹陽。
祁鏡累的不行,直接回了家。紀清因為婚禮需要,所以分開去一家射箭俱樂部報個名。而高健和胡東升則是立刻回了急診工作,同時也得盡快給自己換換腦子,把精力都切到急診工作的檔位。
按照丹陽醫院的傳統,作為參加研討會的成員,需要開一次科內討論會傳達一下這次收獲。不過在內急,這一項只能省去了。
四人剛回到丹陽就已經是下午三點,直接被王廷拉進了icu參與搶救。之后又接手了好幾輛120急救車,忙的不亦樂乎。等消停下來的時候一看,已經過了晚飯的飯點,而他們的旅行箱竟然還留在辦公室沒拿走。
高健和胡東升都覺得自己倒霉的不行,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沾了紀清的晦氣,但另一邊的祁鏡才是受到了入職工作以來最大的挑戰。
“爸,你當初說好我不輪轉的。”祁鏡吃著飯覺得奇怪,“怎么現在又要我輪轉了。”
“住院醫輪轉是基本的醫療規定,我作為院長必須以身作則。”祁森說得一本正經,“而且最近下發了文件,丹陽作為試點城市,有些地方需要做改動。”
“改動?”祁鏡皺起了眉頭,上一世他可沒經歷過這兩年的臨床工作,對一些醫療政策的改動不太清楚,“什么改動?”
“急救中心要改革。”祁森說道。
“急救中心?改革就改革咯。”祁鏡覺得奇怪,往嘴里夾著菜,問道,“這和我們有什么關系?”
“改革的重點就在于人員分配,急救中心太缺人了。”祁森看著自己的兒子,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所以現在上頭決定住院醫生需要去急救中心輪轉,先行試點的地方就在丹陽。而作為丹陽最大三甲醫院,我們首當其沖。”
“這”
祁鏡越聽越不對勁,連忙放下碗筷擺手拒絕道:“別別別,我可不去急救中心。那破地方一點意思都沒有,就是浪費時間!”
祁森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從身邊的椅子上拿出一份文件夾,遞了過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