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檢是做醫學鑒定的基礎,在解決死因不明或對死因有異議而發生的醫療事故爭議上,具有無法替代的作用。同時它也是對醫療失敗的一個總結和歸納,能在病理層面重現病人遭受疾病攻擊時的狀態。
普通刑事方面的尸檢,完全可以由具有病理解剖能力的法醫機構來完成。對于醫療糾紛來說,不少醫療機構或者醫學院也能做。
但這次的女司機情況不同,對于不了解鉤體病的尸檢人員來說,確實有點難以下手。
仁和醫院在和疾控中心協商下,最后決定由疾控中心來完成這次尸檢。
不過疾控中心這次面對鉤體病也很無奈,那些有病理解剖資格的在職主檢員,竟然都沒有解剖鉤體病病人尸體的經驗。最后還是陸子珊想到了一位,這才解決了人手經驗不足的困境。
那是一位老法醫,奶奶級別的人物,當年丹陽鬧鉤體的時候她就是主檢,可以說是對鉤體病非常熟練了。現在退休后就閑賦在家,陪著幾個孩子,享受天倫。
11月9日一早祁鏡就和陸子珊碰了面,直接叫車去了疾控中心。
“你怎么認識這么個大人物的?”祁鏡有些好奇。
“之前查了一起十多年前的案件卷宗,里面做法醫簽字的就是這位,叫許如英,今年62了。”陸子珊解釋道,“那個案子和她聊了好幾次,是個挺和藹可親的一個老奶奶。”
“這歲數肯定碰過鉤體病。”
“碰過還不行,還得主檢過,聽說鉤體病的尸檢很麻煩啊。”
“是挺麻煩的,不僅要把全身臟器解剖干凈,分析各個系統的病理發展,還得做大量病理切片做組織細胞檢查。最好的結果是能明確病因,同時查到鉤體。”
“最壞的呢?”
“這就難說了,不過應該沒那么倒霉吧......”
原本的尸檢不對外人公開,都是由專業尸檢工作人員內部處理,最后給家屬和醫院一份專業的尸檢報告就行了。
不過這次祁鏡功勞不小,也給疾控中心幫了不少忙,再加上陸子姍和主檢非常熟,所以就被直接放了進去。他來這兒主要是最近對尸檢有興趣,同時還想看看鉤體究竟會對人體造成多大的損傷。
不過他這個活人的醫生站在死尸面前,總感覺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就算在丹醫大上課的時候解剖過大體老師,但那也是幾十年前的事兒了。而且經過福爾馬林處理過和冷凍的尸體,不論是觸感還是體內臟器的模樣都大不一樣。
冷冽的解剖室氣溫以及他濃厚的好奇心,逼著祁鏡精神高度集中。
能親眼見到尸檢可不容易,操刀主檢的還是位大佬,應該能學到不少東西......
祁鏡就站在尸體前尋找感覺,腦海里掠過的是一頁頁晝夜看過的法醫尸檢圖譜,嘴里則不知道在咕噥著什么。
而陸子姍則跑去了許如英身邊打起了招呼。
乍一看兩人根本沒有普通工作關系上的各種客套,稱呼上陸子珊更是連個敬語都沒有,聽著反而更像是祖孫輩之間的閑聊。
許老太穿著白大褂,身上做全了防護工作。
今天是她時隔七年重新回到解剖臺,緊張自然有些,但更多的還是那些熟悉的記憶所帶來的興奮感。當然除了解剖臺和尸體外,讓許如英在意的還有那位剛進門的年輕人。
見陸子珊和他進門時的樣子,老太就已經猜到了來人的身份。
這時她又忍不住看了祁鏡一眼,這才忍不住問向了身邊的姑娘:“子姍啊,這就是你的男朋友?看上去倒還不錯,挺好學的。”
“是啊。”陸子珊點點頭,“許奶奶,他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兒,對尸檢特別感興趣,叫他來沒關系吧?”
“沒關系沒關系,反正就是看看而已,又不動刀又不寫報告的。”許如英開始準備尸檢工具,繼續說道,“聽說他就是這次發現鉤體病擴散的醫生,為了進一步研究病人身上的病理變化,進尸檢解剖室看看也很正常。”
“嗯。”
許如英見她高興的模樣自然也替她高興,但出于多年人生經歷的考慮,她臉上依然沒多少笑容,和在家時完全不同:“你別怪許奶奶我多嘴,男人太聰明可不太好駕馭。尤其是你男朋友這樣的,一旦沒興趣了就會......”
陸子姍很清楚祁鏡需要的是什么,也似乎對這點早就有了準備:“放心,這點我有分寸。”
“你覺得沒問題就行。”
許如英終于笑了起來,沒再說下去。她看向了身邊一位幫手,說道:“準備開始吧,帶好記錄板和錄音筆。”
“好。”
這是一位剛畢業沒幾年的新人法醫,這次被特地派來就是為了讓他多學習些技術,同時給許如英打打下手。
他似乎有許多法醫的通病,都喜歡解剖室里的一畝三分地,不希望被別人染指。祁鏡的突然出現沒給他帶來多少好感,長達十來分鐘的準備期里,他的眼睛就一直在往祁鏡身上瞟。
至于陸子珊......
男人面對男女一向雙標,尤其還是這種大美人,就更不用提了。
由于工作的關系,許如英對年輕人向來要求不低,眼里容不下沙子,稍有怠慢就會被她揪住說上一頓。顯然這位年輕法醫的做法過了她的底線:“你看什么呢?”
“哦,沒,沒什么。”
許如英剛露出的笑容又被生生收了回去:“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背景,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派你過來。但我要強調一點,待會兒別拖我后腿,如果做不好就立刻給我滾蛋。”
年輕人點點頭。
“看過鉤體病方面的資料了嗎?”
“看過。”年輕人說道,“這次是個腦血管炎型鉤體病,主要攻擊顱底血管導致血管內皮失去彈性,從而進一步造成了血管破裂出血。”
許如英聽著覺得沒什么問題,態度也漸漸緩和了下來:“尸檢前的準備工作也很重要,以后別東張西望的。”
“我就是覺得奇怪,一個醫生為什么要來看尸檢,人死了應該就沒他們什么關系了吧。”
“你管那么多干嘛,我們時間很緊,別愣著了,趕緊做事。”
“哦......”
尸檢是項技術活,但絕對算不上高端,畢竟在死人身上動刀可要比活人簡單得多。但是為了保證絕對的客觀公正,尸檢成了一個繁瑣到令人窒息的工作,其嚴謹程度直接決定了最后的結果。
鉤端螺旋體和其他微生物略有不同,會侵犯全身各個臟器。
臨床醫生手里雖然有大把的臨床癥狀,但他們畢竟不是透視眼,只能通過癥狀來判斷鉤體病存在于哪里。如果想要真正找到鉤體,臨床醫生就有相當的局限性,需要靠尸檢病理檢查才有可能找到真兇。
對于女司機,祁鏡判斷是先有大腦前動脈的出血,然后才出的車禍,病變區域在大腦。
可許如英的檢查方法卻沒有先重后輕的概念,直接選擇開胸檢查心肺。在下刀之前,為了提升些“趣味性”,她還特地提了個問題:“你們覺得這位死者哪個臟器受損傷程度最高?”
“大腦吧。”
“我也覺得是大腦,畢竟反復出血多次,腦組織早就被壓迫得不行了。”
“呵呵,你們看著吧。”許如英用起骨剪,切開兩側肋骨,將整個正面胸廓切成了一個翻蓋,“進入胸腔后,死者肺膜表面出現三處點狀出血,切面可見兩處斑狀出血灶,壓之捻發感有所減弱。”
“已經有肺出血了。”
“還算好。”許如英看了眼開口的祁鏡,說道,“以前見到真正肺出血嚴重的人,這些出血灶都會融成一大片。”
“是不是那些肺泡里還會有嚴重的水腫?”祁鏡順著她的思路問道。
“對,也有可能出現一些小支氣管里的淋巴細胞浸潤。”
比起肺,心臟的檢查要簡單些,不過結果還是一樣的。在心外膜、左心室內膜下斑點狀出血,同時還有心肌間質的輕度水腫。
“拿去標好選取部位信息,待會兒做鏡檢。”許如英對著身邊的年輕法醫,把剛到手的兩份組織切片遞了過去,說道,“著重看炎性細胞浸潤和水腫情況。”
“好的,我記下了。”內臟區域里鉤體病最看中的就是3個部位,肺、肝和腎,許如英的下一站就是位于肺下方的肝臟。
老太手法嫻熟到令人嫉妒的地步,而且對于重量非常敏感。取下肝臟后只是微微一抬手就猜出了它的大致體重,簡直就和祁鏡一模一樣:“這個肝重了,大概在1850g左右。”(1)
在臨床,沒醫生會去在意一個人肝臟的重量。但在尸檢解剖上,重量就代表了臟器的病變情況。
“看來肝臟也沒躲掉。”
“肝左葉包膜破裂合并出血,肝小葉結構消失。”許如英簡單描述完自己看到的病變區域,然后延分葉間隔切開,露出了肝臟內部情況,“輕度脂肪變性,多灶性壞死......”
祁鏡看著解剖完展露在面前的病理現象,說道:“恐怕是在她生命的最后關頭,多個器官都扛不住鉤體的攻擊,全線崩潰了,”
“也許吧。”許如英又在破裂口周圍切下幾份肝臟,遞給了助手,“待會兒給幾個標本都做上levaditi染色。”(2)
“好。”
肝臟旁就是消化道、胰和脾。
消化道沒什么問題,胰臟也只是有輕微的水腫,重量上變化不大。相對來說脾臟就要嚴重些了,不僅包膜緊張,切面看去整個脾也都顯得非常腫脹。
“老樣子,做鏡檢和levaditi染色。”
“嗯。”
整個內臟檢查下來,祁鏡沒看出有非常嚴重的損傷。就算剛才肝臟上的破裂口,也沒法和多發腦出血相提并論。
但當死者雙腎被搬出身體后,祁鏡有些暗暗吃驚,沒想到問題最嚴重的會在這兒。
雙腎包膜下嚴重出血,形成大量血腫,遠看就像被吹了氣一樣。輕輕切開后,切面上能看到不少點狀出血點和梗死灶。
“這腎......”
“鉤體造成的嚴重腎出血和腎衰,就算救回來腎臟也沒用了。”許如英靠著面前的尸體,就能看到她當初接受治療的樣子,“估計這兒會有不少鉤體,來查一查。”
“嗯。”
年輕的助手看著尸體內部被搬空,突然想到了一個特殊部位,便開口問道:“許老師,我聽說鉤體病會有腓腸肌疼痛,是不是還要做肌肉切片檢查?”
“肌肉?肌肉可以不查。”
許如英說完就想把目標放在尸體的臉上,但想著自己似乎回答得不太客觀,又解釋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肌肉切片不重要,而是在這位死者身上不適用。”
“那腓腸肌痛是什么原因?”
“那是因為......”許如英可沒法回答這個問題,只能看向祁鏡。
祁鏡倒也沒讓她失望,回答得不緊不慢:“鉤體會刺激機體產生腫瘤壞死細胞因子、IL10、鉤體溶血素、細胞壁脂多糖等,導致人體橫紋肌溶解、出血和壞死,所以會出現腓腸肌疼痛。”
“那不是正說明肌肉有問題嗎?”年輕法醫有些不明白。
“只是一些物質才讓肌肉出現了變化,所以肌肉里并沒有鉤體。”祁鏡笑著解釋道,“就好比去吃火鍋,有專心吃肉的,也有喜歡吃黃喉的。鉤端螺旋體就是喜歡黃喉的那類人,專攻血管,對肌肉沒多少興趣。”
“不愧是一眼就看出鉤體病的醫生,說得很透徹。”
許如英沒有吝嗇自己的贊詞,邊說邊從身邊拿起一個擺動式電動開顱器:“接下去就是腦子了,多發性的腦出血,病變部位也很明確,就是大腦前動脈。那我們就先找大腦前動脈,把整根血管剝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