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葉涵的體重有著祁鏡個人主觀猜測成分的話,那她表現出的無力就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了。或許其他人看不出什么,但祁鏡眼里,這種變化還是有跡可循的。
從進入商業街開始,葉涵就表現出了無比的興奮感,但與之相對應的卻是雙上肢無力帶來的一系列奇怪行為。
買的小商品很喜歡,但看兩眼就被她放進了包里。買的點心也是隨便吃兩口就給了楊澤生,唯一肯拿在手里的就是一把小折扇,最后索性連扇子都不愿拿了。
乍看之下葉涵就是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兒,但其實一開始在溫安的時候并不這樣。
這就是一個漸變的過程。
上午在溫安,葉涵還會背自己的挎包,拉自己的行李箱,身份證件、護照、機票和登機牌都是她自己拿的。最多就是去洗手間的時候不方便,讓楊澤生幫個忙而已。
等到了明海轉機,下機時,她的行李箱就到了楊澤生的手里,自己背個小挎包走在他身邊。等來到了淺草寺后,她身上的挎包也沒了。
或許在楊澤生的眼里,這就是個依賴男友的表現,看著好像兩人的關系在持續升溫。
但在祁鏡這個外人眼里,事實并非如此。
葉涵對楊澤生的態度還是男女朋友之間的那種感覺,根本沒有做到完全的信任,前后變化幅度也不大。這一點,陪在她身邊的陸子姍很清楚。
現在之所以肯把貼身小包交給對方負責,并不是真的信任他,而是出于無奈。
葉涵累壞了。
幾個小時的飛機外加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對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孩兒來說算的上高強度,任誰來了都會累。
當然只是這一點還不足以完全證明祁鏡的觀點,一開始他也只是有些懷疑而已。但在進入淺草寺后,倒是讓祁鏡尋到了一些蛛絲馬跡。
淺草寺也許是東京唯一適合穿和服的地方了,周圍有不少和服工坊和商鋪,有賣的,也有租借的。
楊澤生帶她們去的是最有名的江戶和裝工坊,精挑細選了十多分鐘,葉涵才定下了這套櫻花服。就算遠在頂樓的祁鏡都能看出她喜悅的樣子,可誰知才穿了沒一會兒,只是在大門口照了幾張相的功夫,葉涵就把和服給脫了。
這事兒大大超出了祁鏡的意料,也敦促著他重新整理了一遍思路。
葉涵實在太喜歡日本了,本身又是個喜愛衣服的女孩兒,正常情況下怎么可能脫掉這身皮呢。何況再堅持堅持就是許愿抽簽的地方,那兒才是重頭戲。
是太重了?
從樣式來看就是件很普通的付下而已,又不是上臺的戲服,更不是花魁那種博人眼球的衣服。遠處看去雖然有袋帶,可加一起撐死5斤的重量。就算真的累了,拆掉腰后的袋帶就能瞬間減去一大半重量。
可葉涵選擇全部放棄。
是太熱了?
要是中午,東京市區內氣溫或許可以飆升到27左右,略顯悶熱。但現在才剛下了雨,又已經到了傍晚,淺草不是市區,戶外能有20度就已經很不錯了。
回想當時在溫安,天氣也過了25度,她一直都是穿的長袖,所以天氣溫度的變化根本不是問題。
難道是穿著不舒服?
江戶和裝工房是遠近聞名的大廠,不可能也不應該做出這樣難受的和服。況且真要是衣服出了問題,以葉涵的性格絕對會回去理論,而不是就這么算了。
既然三種猜測都是錯的,祁鏡就只能從她的身體里找答案。
無力就是他的答案。
對于遠在丹陽的那七個人來說,出現無力的原因不重要,甚至祁鏡嘴里那個女人是不是真的有肌無力也不重要。他們要做的就是整合得到的信息,給出他們的判斷就行了。
“是神經問題?感覺是脊髓吧?”
“同時有臟器和上肢運動相關的神經問題,頸椎?”
“也有可能是頸部和肩部肌肉的問題。”
“其實我看也未必是無力,之前說有肌肉疼痛,或許只是她單純覺得疼,所以才不想動呢?”
祁鏡眼睛看著望遠鏡,耳朵抵著手機,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開口解釋了一句:“我看她現在動得挺歡,沒什么疼痛的樣子,感覺手臂肌肉疼痛可能是一過性的、暫時的,或者說是間歇性存在的一種特殊癥狀。”
“有沒有發熱?”
“沒有。”
“腹痛呢?”
“不知道。”
“對了,她有沒有頭暈?”
“我......”
“還有髖關節和髂關節有沒有疼痛?”
祁鏡聽著電話里七嘴八舌一通亂說,心里也跟著亂了起來:“你們考慮過的可能癥狀,我都考慮過了。你們只要想一想為什么會引起便秘、上肢肌肉疼痛、無力和體重減輕這四點就行。”
“是肺癌?”
首先發話的就是王雯,作為在呼吸科工作了兩年的住院醫生,工作經驗方面比周圍其他醫學生要高出許多:“肺癌解釋了她為什么會無力和體重減輕,同時因為病變牽拉周圍組織的原因,會對四周肌肉有牽拉痛。”
“那便秘呢?”
“可能是副腫瘤綜合征。”
祁鏡沉默了會兒:“便秘這點太牽強了,牽拉痛也說的不在點子上。何況肺癌主要癥狀在呼吸道,她一點咳嗽癥狀都沒有。就算真的是肺癌,也說明腫瘤才剛起步,還沒有大到足以牽拉出疼痛的地步。就算真的有牽拉痛,應該在前臂和肩膀,不會牽拉到肘部這個位置。”
寥寥幾個字就把王雯的答案摔了個支離破碎。
“我猜一個維生素b1缺乏,就是腳氣病。”
張鈞彥馬上給出了另一個答案:“多發性神經炎解釋了她的肢體疼痛,肌肉萎縮解釋了她的無力,組織水腫和胃腸癥狀解釋了為什么會便秘。而且腳氣病最大的原因就是挑食,挑食就意味著體重降低。”
聽到了這些,祁鏡總算有了些精神:“嗯,這個解釋聽起來還不錯。”
缺乏維生素b1的人有四種癥狀,乍看之下很契合葉涵的情況,但真要細究起來事實并非如此......
“姑娘吃過減肥餐,里面就有堅果和好幾種蔬菜水果,而且她也沒有明顯的挑食習慣。現在早已不是以前了,飲食選擇范圍那么大,想得腳氣病并不容易。”
張鈞彥剛起頭的好心情瞬間被澆下了一盆涼水。
其他人見狀也沒什么好的建議,至此臺下七人全部啞火。
其實祁鏡給的癥狀不少了,但一個特異性改變都沒有,又沒有實驗室檢查,甚至連病人都見不到,所以能聊的內容很少。
祁鏡沒再為難他們,剛結束呼吸胸外的胸水鑒定,一下子轉到神經方面,很多人的腦子還沒能轉回來:“今天就先去住的地方休息吧,等有了新的想法再打電話告訴我。”
紀清見他難得肯放手,才意識到這根本不是一道題,而是個真正困擾著他的病例。
其實祁鏡也不知道葉涵的身體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如果把四個“癥狀”分開看的話,它們各自都不算嚴重,很多都是時下比較常見的非健康狀態,離疾病還有一點距離。
便秘實在太常見了,很多就是單純的飲食結構問題而已。葉涵一直生活在國外,對國內飲食不適應,不論是出現腹瀉還是出現便秘都很正常。
肌肉疼痛現在看來也不嚴重。
畢竟在來日本前,她剛經歷了上京和明海的旅游。飛機坐久了,汽車也坐得多了,長期保持坐姿后出現部分肌肉疼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兒。
體重減輕就更好解釋了,飲食出了問題就會引起食欲不振,然后導致體重下降。所有癥狀里只有無力是最不好界定的,到底是特定肌力上的降低,還是全身的一種狀態,沒人知道。
祁鏡看著望遠鏡里的玩得很開心的葉涵,并沒有懷疑自己之前的想法:“她肯定有問題。”
“知道你眼睛毒,但只靠這四個癥狀實在不好判斷啊。”
“人都送走了?”
“嗯。”
“你好歹得給我點思路。”
“思路......”紀清一個人站在會議室里,想了想便說道:“我聽到這些癥狀后,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脊髓,然后就是肌肉出了問題。”
“脊髓怎么說?”
“脊髓炎,就和之前一個學生說的一樣,能同時影響運動骨骼肌和內臟平滑肌的功能。”
“無力和體重降低呢?”
“那說明是結核性的咯。”紀清解釋道,“結核性脊髓炎很符合這四個癥狀。”
祁鏡終于放下了望遠鏡:“脊柱TB一般侵襲的是胸椎下和腰椎,累及頸椎和胸椎上段的幾率并不高。”
“不高是不高,也不是不可能啊。”
“如果真的是脊柱TB,癥狀應該是頸部和背部的局部疼痛才對。”
“可你現在也沒法斷定她不疼啊。”紀清解釋道,“何況脫掉和服很有可能和脖子肩膀有關,說不定......”
“那肌肉呢?”
“我盲猜一個橫紋肌溶解,肌肉疼痛和無力是最典型的癥狀。就是尿液不太好查,如果尿液變深的話就能大大提高對它的懷疑度了。”
“看上去她好像沒那么嚴重。”
“發病進行性加重。”
祁鏡想了想,繼續說道:“可我觀察下來她并沒有發生橫紋肌溶解的誘因,連藥都沒吃過。”
紀清又重新翻出了腦海里關于橫紋肌溶解誘因的整理資料:“超高超低溫、擠壓傷、電擊傷、栓塞、內分泌代謝性問題、自免、藥物......還有一個就是肌肉損傷。”
“你是說她這些天旅游太勤快了,所以出現了橫紋肌溶解?”
“這不少見。”
“確實不少見......”
祁鏡又和紀清聊了兩句,掛掉了電話。
貿然讓葉涵去醫院檢查不現實,剛建立的好感很有可能在短短幾句話間就被摧毀殆盡。關鍵最后要真聽勸去了倒還好,怕就怕她出現逆反心理,這就麻煩了。
只能等她病情進一步出現比較嚴重的癥狀后,再讓陸子姍去勸勸她。
祁鏡下樓后,找了家小館子隨便吃了碗面,對付掉了晚飯,然后又去找剛來時一起拼車的那兩位外國朋友。兩人是打綜合格斗的,東南亞的打泰拳,巴西用的柔術,一腿一摔,是絕佳的練習對象。
最近祁鏡一直都在忙工作,家里的事兒也多,訓練量少了許多。今天難得遇到職業選手,自己又閑來無事就想著找他們玩玩。
只不過,他眼里的閑來無事,有時候只是疏忽罷了。
“小涵,我得找客戶要下資料,你們先逛吧。”陸子姍晃了晃自己的手機,笑著說道,“等事兒忙完了,我再去找你們。”
“嗯,沒事兒,你去忙吧。”
陸子姍找了個還算僻靜的地方,往家里去了個電話。
兩人認識那么多年,她很清楚祁鏡是個不太顧家的男人,腦子里想的都是些工作。下飛機過了那么久,估計也不會打電話回去問問孩子怎么樣了。
“喂,小柳啊,孩子怎么樣了?”
“陽陽很乖的,醒了就躺在床上玩玩具,餓了就叫喚兩聲喝點奶,累了就睡覺......”話雖然這么說,但陸子姍的耳邊全是哭聲,“可小蕓吵得我腦袋疼,抱著就笑,放下就哭。”
“這孩子隨她爸,靜不下來。”陸子姍很了解自己的女兒,“你得多陪她玩玩才行。”
柳青木腦子亂得不行,感覺自己特地參加培訓學來的哄孩子技能毫無用武之地。
一個完全不用管,作息規律得根本不像個孩子。另一個則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任何玩具都堅持不了三分鐘,新鮮感一過去就往死里哭。唯一能治住她的,大概就只有祁鏡了。
“子姍,你們什么時候回來?”
“估計要半個月吧。”
“那么久?”柳青木想哭。
“那要不我讓我爸媽住過來吧。”陸子姍也知道她很不容易,辭了急救中心的工作后兩頭打工,想想就累,“這兩個月你也夠忙的,先暫時休息一段時間,等孩子大點能交流了再來?”
“別別別!我還能堅持堅持。”
柳青木只是想抱怨兩句,比起祁鏡給出的工錢,這點煩心事兒根本算不得什么:“最近我已經摸清小蕓的路數了,能應付,還是能應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