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里雖然有四個人,但是卻極其安靜。鳳辰不醒,謝遙、黃姑靜立,白錦玉心有旁騖,也獨坐了半晌。
忽而夜風入樞,黃姑去關攏窗戶,這不甚大的聲響將白錦玉的神思拉回,她張了張黑如濃墨的天色,意識到時候已經太晚了。
“謝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可能安靜了太久,白錦玉這一句顯得太過突兀,聞言的謝遙神色微滯,抬頭向她看來,眼底映著疑惑。
白錦玉以為他沒聽清,又再說了一遍:“你回去休息吧,這里有我沒事的。”
謝遙看著白錦玉的目光更緊了,喉嚨里翻滾了一下。
白錦玉心下了然,謝遙和鳳辰的關系一體同心,他自然是不肯在他清醒前離開的,所以她不再去勸謝遙,轉而去吩咐黃姑休息。
“好。”冷不丁地,謝遙居然應了,并且說走就走,當即就從床前移開了步子。
他徑直向門走去,行經黃姑身邊時卻停下了腳步,他淡淡地掃了黃姑一眼,沉聲道:“你也是。”
黃姑一愣,目光游移,吞吞吐吐:“老奴,老奴不累,還是照應著王爺王妃……”說到底,黃姑是蘇麗華的忠仆,她萬分不放心讓白錦玉一個冒牌貨與自家姑爺獨處一室。
“出去。”
謝遙沒多言,但是寒光一閃,他隨身的佩劍被拉出了半尺。
這一下,連白錦玉都駭到了。很顯然,黃姑絕對不是有分量可以與謝遙對峙的角色,謝遙現在的架勢,簡直是殺雞用牛刀般用力過猛。
“有話好好說,謝遙你干什么?”看見黃姑瑟瑟發抖的雙腿,白錦玉趕緊隔在了二人中間。
謝遙雖然年紀尚輕,但天生一副生人勿近的臉孔,加上素來威名赫赫,現在由他擺出這凜冽的架勢來,震懾效果相當不俗。
白錦玉轉身扶住虛汗直淋的黃姑:“你去休息吧,有事我會喊你。”
黃姑當即一改態度,眼神瞟都不敢往謝遙瞟一眼,扶著門邊幾乎逃似地退了出去。
“謝遙,你過了啊!對黃姑這樣的婦人你需要拔劍嗎?!”白錦玉叉腰仰頭數落他,卻因身高的差距讓她覺得氣勢被削弱了很多,遂將目光沉移下來,瞪著謝遙的手中的佩劍。
他的這柄劍是把天下聞名的兵器,白柄金身,外形俊逸,仿若仙家名器,但卻有一個非常嗜血的名字,屠割。
謝遙沒有應話,將屠割按回劍鞘,默然地施禮退身。
謝遙一走,房間頓時空空蕩蕩起來,下午的時候這里曾有一屋子的人圍著鳳辰,現在只剩了白錦玉一人,她頓時感覺肩頭的責任加重了許多。
白錦玉守著鳳辰的動靜,為他一時的呼吸急促而焦灼,又為他進入酣睡而寬慰,短短的一個時辰內心情就跌宕起伏了幾回。
烏穆失蹤的這一個多月以來她日夜不安,前幾日才顛簸了幾千里回到長安,就莫名其妙地被蘇麗華綁了,今天和鳳辰重遇,他又在大殿昏過去……一番番事下來,白錦玉真的有種力不能支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迷蒙中聽見有些聲響,白錦玉這才發現自己居然趴著案幾睡著了。她迷迷糊糊張望去,是鳳辰在影影綽綽中支身半坐了起來。
白錦玉瞬間清醒,這一清醒過來,這渾身的機敏都跟著恢復了過來,她刺溜地撲到鳳辰跟前仔仔細細將他端詳。
此時的鳳辰滿頭大汗,面色蒼白,一手緊緊捂著喉嚨,似急于嘔吐之狀。白錦玉情急之中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攏著等在他的頜下。
鳳辰見此,生生咽了咽喉嚨,聚攏的目光從她的雙手移到她的臉上,投來的目光中示意著不可思議又怒不可遏的制止。
“哦哦哦,”白錦玉干笑著,忽然也覺得自己是有些急傻了,忙縮回手:“你撐住,我去給你找個盆!”白錦玉嘴上說著話,身體真沒半點耽誤,她迅速在屋里轉了一圈,從床后找來了個馬桶。
見到這個馬桶,鳳辰眼中的慍色更為濃重了。
“所有盆罐下午都用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沒送回來。現在只能找到這個了,”她彎下身來,哄道:“我看過啦,沒人用過干凈的!”
鳳辰蹙眉,剛想說什么,卻忍不住哇的一口先對著馬桶吐了出來,與此同時他將白錦玉一推,將她推得背過了身。
不料白錦玉下一瞬卻立即轉回了身,以手代步地沿著床邊又爬了過來,她一把湊近,小心地替鳳辰扶起撲落在身前的長發。
“走開……”嘔吐的間隙,鳳辰勉強喝道。
白錦玉拍打他的后背為他順氣:“好了好了,見外什么?你什么狼狽樣子我沒見過!”
“是嗎?”鳳辰平了一口氣,側過雙目。
“怎么,你忘了……”白錦玉驀地打住。
鳳辰追問:“忘了什么?”
忘了你曾經在山里眼盲受難,靠我給你找吃找喝。
不過這話是白錦玉肚子里說的,她的嘴巴可不敢講。現在的她是蘇麗華,蘇麗華應該七年前落水“失憶”了,是記不起這些事情的。
“害,”白錦玉轉而淡笑:“別忘了我們是夫妻啊……”這“夫妻”二字她說得極飄忽,顯得十分缺乏底氣。
而鳳辰聽了這“夫妻”二字,直接又彎身對著馬桶吐了一波,白錦玉一時懷疑他不是因病而吐,倒像是聽了這兩個字才吐的。
白錦玉好言安慰,待鳳辰吐好后,她立即給馬桶蓋上蓋子,取過一方干凈的帕子遞給鳳辰。
然而,鳳辰遲遲半天也沒接帕子。
白錦玉一開始還不明所以,過了半晌才想起,方才自己用手蓋了馬桶,還沒有擦拭。
白錦玉自惱,太長時間不見,她竟然忘記了鳳辰那潔癖的個性了。她一面尷尬地笑起來,一面將手垂縮了回來:“這手是該洗洗,那我……去給你換一條。”
“不必了!”鳳辰抽過帕子,印了印嘴角。
這一番折騰,他發了不少汗,白皙的面龐凝了一層細細的晶瑩,腮邊貼著的碎發幾乎全濕了。
白錦玉取過枕墊靠在鳳辰的身后,問:“你現在感覺怎么樣?吐出來好多了吧?”
聞言,鳳辰看著白錦玉,眼神多有為異。白錦玉隱隱覺得不妥,但一時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只得退回身去,乖乖地坐得離他遠了些。
冷凝的空氣,白錦玉尷尬得無所適從。她心里暗自叫苦:她不知道蘇麗華應該會怎么說怎么做,昨天蘇麗華可什么也沒交待啊!說好一天的戲份現在要加演那么多天,說好的不會和鳳辰有什么接觸的機會,現在居然已經鎖在一起大半天了。更嚴重的是,現在他還醒了……
黃姑是有提示,可是卻讓她做自己。天,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了!怎么做才像自己?!
“我餓了,叫謝遙來!”鳳辰打破了二人靜默。
白錦玉得救似的連連點頭,幾乎像兔子一樣跑開,門一打開,發現謝遙早已立在門前。
鳳辰蘇醒的消息像勁風一樣傳了出去,太醫、仆侍紛至沓來。白錦玉趕緊趁機退避一旁,減少再跟鳳辰直接面對的機會。
診治的太醫們臉上漸漸面露喜色,他們對著太監囑咐了一番便欣然地離開了。白錦玉全程袖手立在一邊,像個看客一樣,直到謝遙向她遞來了一方餐盤。
餐盤上放著一個碗一柄調羹,碗和調羹是白瓷制的,碗里是新盛的米粥。
“殿下不便,請王妃代勞。”謝遙說得一板一眼,配上他沒有起伏的聲音,直讓人不敢拒絕,白錦玉就這樣鬼使神差地接過了餐盤。
太監宮女見白錦玉走來,便向兩邊分出一條道。謝遙在白錦玉身后不動聲色地使了個眼色,這些人便默默退到了門外。
“我過來了啊!”
白錦玉預先打著招呼,在鳳辰沒有表示什么異議的情況下,她感覺心態穩了許多。
謹慎地在床沿坐下,用手探了探碗壁,熱度剛好入口,白錦玉這才好好端詳起這碗粥來。
這是一碗熬得火候正好的藥膳粥,糯爛的米湯里浮著切得細碎的山藥、胖鼓鼓的桂圓,散發著陣陣醇香撲鼻的香氣。
真是一旦正視起這碗粥,這粥在眼前就突然變得無比誘人起來。白錦玉忍住往自己嘴里送的沖動,用白玉調羹從碗中勺了一口粥,小心翼翼地遞到鳳辰的唇邊。
然而,鳳辰卻往后讓了讓,雙唇更是不啟。
白錦玉頭皮一陣發麻,好像又不知哪里出了問題。
“你別這樣看著我,我知道你不想瞧見我。其實我也不想在你眼前晃悠,只是謝遙把這粥遞給我,我不接的話又怕你以為我不想照顧你!”白錦玉偷看鳳辰一眼,口氣中也很委屈。
鳳辰無言,從白錦玉手中執過了調羹,白錦玉正要問詢,只見鳳辰已將那勺粥中的一顆桂圓潷了出來,單獨地棄置于餐盤的一旁。
接著,他又用調羹將碗中的桂圓一顆一顆的都篩了出來,全都擱在了一邊。
白錦玉恍然大悟,原來是鳳辰不吃桂圓。
大悟的同時她內心好生嘀咕:好可惜,好浪費,好舍不得,桂圓這么好吃的東西,為什么要受到這種對待……鳳辰真的是暴殄天物啊!
白錦玉全身心地心疼這些桂圓,完全沒有注意到,每當篩出一顆桂圓,鳳辰的雙目便瞥向她一眼,隨著一遍遍重復,那悄然凝視的眸光,從一開始的平穩已隱隱變得波動……
“你出去,讓謝遙來。”鳳辰聲音微微克制。
“哦。”白錦玉故作木訥地點點頭,心中其實高興得飛起,她幾乎立刻站起轉身,將餐盤還給了謝遙,不忘客氣道:“謝遙,要辛苦你了!”
謝遙道:“不敢。”
白錦玉雙手離了餐盤,頓感心頭解脫,幾乎是三步并兩地跑出了門去。
諾大的寢宮里只剩下了鳳辰和謝遙二人,
謝遙道:“是她嗎?”。
鳳辰將目光從身影消失的門口拉回,與謝遙交匯,道:“是。”
謝遙微微頓首,緩緩道:“嗯,除了殿下您,已經多年無人直呼我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