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非羽想起胡半仙當時的話,大致的意思,就是算命的時候要有腔調。動中取靜,俗中取雅,細細想來,許多生意也都是這個道理。
不論如何,一定要有所不同,但又不能偏離了主題。
既然做生意要有腔調,那就放一些有腔調的曲子,然后再把手中的俗事做得有聲有色起來。
這一曲魔笛本來是杜非羽在圖書館里的時候聽到的,感覺蠻好,就拿手機搖一搖給找到了。
手機應用很配合地幫他找到了類似音樂,就像是幫助高雅找到了高雅他兄弟。
而現在這些兄弟們正一個一個地走出杜非羽的音箱。
但老鄧頭才不會在意這幫聲音虛弱的兄弟們。管你是魔笛、回旋曲還是陽關三疊,你那邊噔地彈奏一個音,我這邊喇叭一吼,吆喝一來,什么旋律都沒了。
他那雙大手有力而靈活地在手機之間穿梭。他對這樣的生活太熟悉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還有哪天不是如此?
這天橋下的空氣,這天橋下來來往往的行人,貼膜時候擠出氣泡的觸感,拿起美工刀的觸感,他都一清二楚。
天橋上一天有兩次堵車,時尚廣場在晚上8點的時候有最多的路人,交警每周二會在旁邊的馬路疏導交通,路口對面地鐵站邊上的紅燈,一小時會閃120下。
他杜非羽知道嗎?
他太熟了。他覺得這個世界早就如此了,除了貨品會發生變化,其他的東西什么時候變過?
他向四周一望,大家的干勁都比之前要高漲許多。
這顆混進了眼睛里的沙子,這條扔進水箱里的鯰魚,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敢在大街上一邊貼膜,一邊放歌劇的年輕人。
杜非羽他,刺痛了眾人。
但杜非羽卻只是付之一笑。微笑地等待著事情的發生。
一個路人被老鄧頭等人的低音炮吸引了過來。
他每天上下班都會經過這個地方,那里嘈雜的聲音無時不刻地在提醒他:需要手機膜,就上那里去。今天他正好要換一張手機膜,便朝那個聚集地走去。
走近大天橋下,人流密集而混亂。他開始在各個攤位游蕩,考慮著要在哪里貼膜。
這里的攤位人多,那里的聲音熱鬧,見到有攤主朝著自己招手,他就慢慢地走了過去。
沒想到一腳踏出,他就感到四周的環境突然安靜了下來。涼風襲來,幾乎吹散了炎熱天氣帶來的煩躁感。
一首古曲幽幽傳來,已不再是魔笛,而是纏綿曲折的鳳求凰。
路人順著這樂聲望去,只見三人容貌整潔地坐在樹下,兩男一女,仙風道骨,氣質不凡,又似乎有煙云環繞,面容不太清晰。
其中的一個見路人在看,便笑著問道:
“需要貼膜嗎?手機拿給我看看吧。”
一半是帶著好奇心,一半是為了乘涼,路人接近了攤位。桌前坐著一個帥得驚人的男人,把美工刀敏捷地在手腕和手指上繞了三圈,隨后把工具一放,雙手一攤,像變魔術一樣地排出了一系列貼膜。
他伸出修長地手指說道:
“水凝膜,鋼化膜,PET防輻射貼膜,請問你想要什么類型?”
路人心中一顫,高手風范,俗世奇人!心態一變,腳就站定了下來。
只見那男人舉手若白云,動指如流風,撕膜,貼膜,整機,定型,一步一步,竟好像全部是按照音樂的節奏來的。
不同于想象中小心翼翼的動作,他的動作相當大膽直接,竟也無比精確。
完工。男人雙手一合,手機一放,剛剛起手的位置,也是現在收手的位置。
行云流水,如同一套絕世劍法。
路人懷著驚艷之情,要去接過手機。
沒想到手還沒伸出,一個長發女子就幫忙把手機放到了他手上。
女子柔軟的手指有意無意地觸碰到他的手心,他抬頭一看,差點手機就拿不住了。
那女子見到這情形,趕忙把那路人的手一扶,防止手機跌落,隨后又盈盈地一笑:
“客人你要拿好自己的手機哦。實在不行,我們這里還有賣保護套呢。”
“湊……湊得好近……”
客人的內心有些慌張,而那女子則是調皮地一笑:
“需要貼一些彩膜嗎?手機美容,還可以送一個掛飾。”
她拿起一部手機晃了晃,上面貼著的圖案看著著實讓人喜歡。
“可……可以啊。”路人不禁說道。
女子左眼朝他眨了眨,就把手機交到了男人的手上,男人手起刀落,整個手機的形象都發生了改觀。
“總共六十塊錢。這里面的掛飾,挑一個喜歡的吧。”
路人一瞧,這回說話的,卻是剛剛開始招呼自己過來的那個男子。
路人愣住了。他想了一會兒,笑了。
“老板,你是真的會做生意。”
而這個男子微微一笑:
“我們要談的不是生意,我們專注的,是貼膜的手藝。生意得勢,未必天天能做,但手藝至精,一定人人上門。”
文化人!真是文化人!
路人想了半天,也只憋出了一句臥槽。他想著自己的語文白學了,今天遇到了一個貼膜的,境界竟然都這么高嗎?
身后也傳出了嘖嘖的贊嘆聲,他回頭一看,發現自己的周圍,不知何時也站滿了圍觀的人。
剛才是因為自己太過入神,以至于忘記了周圍的環境嗎?
方才的那種狀態,莫非就是傳說中的“禪”嗎?
他還在愣神,那曲歡樂的魔笛響起,好像是在幫他重回俗世,為他送別一樣。
他抬腳離開,又走出了十來步,周圍喧鬧的聲音,又像潮水一樣重新涌來。
好像重新回到人間一樣,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情,宛若隔世。
路人回頭,看了看那個孤立在人群外的攤子,心里竟有了一絲敬意。
……
杜非羽負手而立,一副仙人姿態。
他極力維持著一副高人的模樣,最后終于忍得胃都抽抽起來了,才趴在阿白背后偷笑出聲。
貼膜耍帥的是李牧白,用小曖昧來推銷的是白十七,而最后送手機掛飾,負責先生之風山高水長的,是他杜非羽。
路人才不會發現,那些嘈雜的聲音是阿白用法術屏蔽掉的。不然在這么吵鬧的環境,這種復雜的曲調要怎么跟洗腦電音對抗?
想著讓人留步,靠的不是曲子,而是全方位的環境和體驗。
阿白的法術只是一個輔助。要塑造這樣一種神奇的體驗,當然要靠多種因素的共同作用。
低音炮引來了客流,其他商販營造了吵鬧環境,這樣隔離出來的寧靜空間和高雅音樂,才顯得尤其特別;
三人仙風道骨的姿態,李牧白神奇的技術,阿白和杜非羽錦上添花的推銷,才最終讓不一樣的貼膜體驗得到完成。
一切都是對于顧客心理的判斷而已。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怎樣讓貼膜貼出狀元的感覺,杜非羽覺得,胡半仙之前給了自己非常多的啟示。
先把腔調打出來,引導顧客進入杜非羽需要的消費情緒。
再趁機推出自己的產品套餐,雖然不可能彈無虛發,但在那種環境下,成功率會自然而然地上升。
因此杜非羽大膽地讓手機掛飾成為貼膜的附贈品,同時稍微抬高了每一張膜的價格。
而電插頭和數據線,對于電池經常沒電的手機黨來說,很多時候,是可以救命的東西。
他把這幾樣東西捆綁在一塊賣,見機行事,買一送一,手機美容送電插頭數據線,買電插頭送手機掛飾。
賣著賣著,甚至還推出了幾份套餐:
買水凝膜加外殼貼紙加上充電線,只要49!
兩張鋼化膜加外殼彩膜加上手機掛飾,只要69!
手機貼膜外殼掛飾膜三件套,加上充電套裝,只要99,還送新貼膜!
更有豪華的109元,129元套餐可選!
只要成本允許,杜非羽就不會心疼。送一點東西本來就是一種營銷的手段。
他計算了一下,利潤最高的還是賣貼膜,這里面畢竟有一個無成本的手藝錢。數據線和電插頭本來就是為了應急,質量相當一般,利潤也高不到哪里去。
而掛飾變成附贈品,利潤表面上犧牲了,實際上并沒有太大影響。
杜非羽說了,掛飾喜歡的,當然可以單買。只是單買下來,可能要八九塊錢,可能要十幾二十塊錢。
但如果顧客選擇買貼膜,買套餐,掛飾就是贈品了。
客人一想,買貼膜什么的以后也有用到,而且花一樣錢買兩樣,買一送一,自己何必去單買呢?
在這種促發好奇心的環境下,他們很少能意識到,杜非羽早已經把掛飾的利潤都算在了貼膜上。
甚至他的優惠套餐,實際上也沒有多少讓利。只是為了方便理解,或讓人產生占便宜的感覺,最終讓產品賣得更容易。
但就算客人想到了這些,害怕吃虧,又能如何呢?
看中了掛飾,就單買掛飾。客人直觀上躲過了杜非羽的捆綁銷售,但實際上,掛飾中包含的高額利潤,就輕松讓杜非羽賺到了。
他都省得打包了,一個一個地賣,一點小玩意就收個十幾塊,還一點都不用讓利呢。
有了這樣的計算,再巧妙地用一個高雅的環境和高人的姿態做包裝。杜非羽的信心來源于整個思路的完備。
在他仔細觀察了老鄧頭的技術,營銷方法之后,他就更加堅信,自己不會輸。
因為差不太多。
要說他違反宗規了嗎?老杜覺得自己沒有。
買賣之事,你情我愿。道理是靠人自己去想的,他沒必要都講;和胡半仙的胡扯不同,他賣實在的東西,他沒有騙人。
老鄧頭終于發現了情況的異常。顧客先都是往他這里來的,看著看著,竟然都朝著杜非羽那邊去了。
許多人本來是在他的攤子邊緣走動,走著走著,突然就像觸電一樣,一愣神,就都朝著杜非羽那邊去了。
一天下來,老鄧頭不以為意,兩天三天,他才意識到情況非常棘手。
這個孤立在人群外的攤子,正在大量地拉走他們的客流。
第四天傍晚的時候,老鄧頭終于忍不住走到了杜非羽的攤前,怒氣沖沖地說道:
“你到底用了什么邪法?!我的客人怎么都往你這里來?”
這句話一說出口,就是變相承認了他的失敗。杜非羽笑了,沒有正面回答老鄧頭的問題,只是緩緩問道:
“老鄧,有兩個地攤,一個地攤貼膜10塊一張,一個地攤貼膜25塊一張,你會怎么選?”
“當然選10塊錢的啊!”老鄧不高興地說道。
杜非羽聽完,拿出了兩張貼膜,放在了老鄧的面前:
“左邊這個,網上買的,價格2塊,我可以賣到10塊一張;右邊這個,高級貼膜,成本價25元,我只留著自己用。”
“你想說什么?”
“我給了你兩個選擇,你想都沒想,就選擇了其中的一個,但我給你的,并不是一個必須二選一的問題。”
“我給了你兩張貼膜,一張賣10塊,一張賣25塊。價格和品質,你卻根本沒有考量。也就是說,你做了這么久的賣家,卻只是習慣了貪便宜的做法。”
“這是一個陷阱問題!”老鄧頭憤憤不平地嚷道,“你少來教我!”
杜非羽收起桌子,輕輕地放到了三輪車上。他望著老鄧頭說道:
“思維決定選擇,細節影響成敗。我的話就這么多了,咱們明天見吧。阿白,老李,收攤。今晚去夜市逛逛!”
三人揚長而去。老鄧頭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悵然若失地站在了原地。十年以來積累的生活經驗,似乎在一點一點地崩塌。
不,真的是長達十年的經驗嗎?還是說在十年之中的某一天,自己的頭腦就已經停滯不前,開始永遠跟隨著習慣運行了?
好像發條突然間撥動,陳舊的齒輪開始旋轉。老鄧頭點了根煙,緩緩地在夕陽中坐了下來。
他,開始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