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是寅時三刻進入遼河的。
那個時候天色剛見到一絲亮,趙構看到婁室的人馬在左岸的宿營地紛紛起身,四五個人影圍在一起撒尿,澆熄了篝火。
原來婁室是專門在河口等他們的,一看船到了,人立刻上馬馳走了。
趙構站在甲板上,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有片刻的失神。
婁室,又是一個難纏的人物,雖然粗俗不堪,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發情公羊令人作嘔的氣味,但實質上他卻是一頭豹子,一想到婁室從自己懷里掏刀的那一刻,突然動手毫無征兆,趙構有點后怕。
在接下來的一路上,他無可避免的還要同婁室打交道,那自己可真要小心一點了,萬一漏了什么破綻,他可能一點機會都不會給自己留。
高寵和張憲的樓船駛在最前面,入河前先測水,每條船上都有針房,船師將系著鉛墜的長繩子沉入水中,也就知道了水深。
明明河中洪流翻滾,打著漩渦兒,樓船不得不下錨才停得住,但測水照舊進行,儀式感很強烈,船師的一舉一動都體現出對水的敬畏。
趙構耐心的等高寵站到船尾來,在漸漸亮起來的天光中朝他用力握拳,又挑了挑大拇指,然后率先駛入。
五艘大船一字排開進入遼河,又一段吉兇未卜的旅途開啟了!
三位王妃乘坐的大船排在倒數第二,兩艘巨艦拖后,趙構一直看著它們也輕松駛入了河口,這才暗暗長舒了一口氣。
吳芍藥夜里同趙構第一次談到了對這些女子的處置問題,趙構雖然沒細想過,覺著她們不能在這個時候占據自己的半點心思,他的目的是韓州。
既然四王妃自己提出來還要隨船南下,那就成全她好了。
金國人能虜走宋室的那么多人,他為什么不可以帶走他們的王妃?不一樣的是金國人是通過兵臨城下,而他是跑到了金國的地面上將人帶走,而且還是她們自愿上船的,氣人。
不知道吳乞買和金兀術乍一聽到這個消息會作何敢想。
這樣的機會應該只有唯一的這一次,如果趙構能夠從韓州帶人順利脫身的話,可能吳乞買第二天便要在遼河口安排一支重兵把守了。
如果船上不是裝著老老小小,他率著這支輕騎兵直突上京,哪怕只是在上京的外圍打起大宋的旗幟來、狠狠的擾他一下子,那又會是什么局面?
趙構狠狠地晃了晃腦袋,趕緊趨除這樣的危險念頭,這是很不現實的,只有貪婪的賭徒才會將賭注無限制的加大,因為他們只算計了收獲,卻忘記了風險,極有可能連褲衩都輸掉。
不過在這一瞬間,趙構似乎找到了這段時間令他頻頻產生沖動的原因——他很想扳平。
歷史注定要有遺憾,金人去過汴梁,去過臨安,但金人的上京他還不能去,就連陰差陽錯的帶走金國的三位王妃、和一位副元帥的家里人,其實這樣的報復也說不上對等。
那還糾結于這個問題做什么呢?還是把韓州的事做好了再說吧。
趙構以為吳芍藥還沒醒,因而回艙時特別放輕了腳步,透過門縫兒,他看到了舷窗前站著的吳芍藥,只有一個風姿綽約的背影,扶著窗口自言自語。
他將耳朵貼住門縫一直聽她念叼完了,人不進艙,而是躡手躡腳的離門又回到甲板上來,招手叫過一位船工,吩咐他將船靠岸。
“陛下要上岸么?”
“嗯,只要片刻,不要聲張,要往左邊靠。”
船工不知皇帝的意圖,但命令要馬上執行,吳芍藥的窗子向著右舷,趙構讓在左邊靠岸,這樣她就看不到了。
岸上有望不到邊的白芍藥,蕊瓣繽紛。
樓船往左岸貼上去,船工替皇帝搭跳板,另一頭夠不到岸,又搭到淺水里,趙構等不及,便涉著水跳到岸上去,這花開的如雕似琢,他揀開得最好的采了一束,掐著它上船。
只是片刻,樓船恢復行駛。
他將花束背在身后,挺身推開了吳娘子的門,看她轉過身朝自己走來,這才將芍藥花舉到她面前。
吳娘子大吃一驚,臉上露著不可思議的驚喜神情,“陛下!這是怎么來的?”她將花接過來,想用手摸摸花瓣又不忍,便嗅著道,“我剛才還念叼它了!”
“這是九哥為你采的。”
吳娘子看到了趙構精濕的兩只腳,在地板上汪著兩灘水漬,“九哥!!你怎么自己上去的,萬一你有危險可怎么辦?”
“朕看它們開的如同娘子一樣好看,居然還是同名,便停船為你采來。”
吳娘子嗔怪道,“但我們還有大事要做呢,九哥卻有這種閑情,”嘴里雖然埋怨,但神情極其快樂。
趙構說,“在明州金人追攻很急,朕在一天之內只討到一塊炊餅充饑,連朕的近衛都嘩變了,只有娘子不離不棄的陪伴著朕,朕又怎么會忘記呢,能親手為娘子采一束花也是應該。”
吳娘子將目光由白芍藥花上抬起來,含情脈脈的看趙構。
……
淮南宣撫司右軍步軍的主力人馬一直滯留在建康,岳飛一直沒有下令將他留守宜興的兩百人撤出來,張伯英趁著宜興剿匪的機會在宜興城留了兩千人,一直到此時都沒有離開,這是不打算走了,跟欺窩沒什么區別。
這件事岳飛沒和李綱講,更不能朝張伯英表示不滿,因為陛下去韓州這件大事顯然張伯英不知道,但他知道。此時更不能扯閑事,如果張伯英給他來話、叫他把宜興那兩百人撤出來,他準備立刻撤人。
岳飛從陛下和吳娘子丟下的兩隊女侍衛口中得知,在戚方騷擾宜興時,吳娘子帶她們恰巧趕到了宜興,并且還踞城同戚方交了手,母親和李娃此時已經在臨安了。
長子岳云得賜金錘,陛下給母親銀子在臨安建府安家,還派了五十名宮女過去,這些事無一不令岳飛感動,因為他只是個小小的統制,陛下根本不是質押。
還有建康繳獲金軍的數千匹戰馬全被李綱帶到建康來,這更是他急需的,雖然李綱說那時還不知陛下的去向,主意都是韋淵定的,但韋淵又是誰呢?
凡此種種,岳飛也不同任何人多說一句,覺著自己只不過是個小小的統制,多說一句在別人眼里也就成了炫耀。
眼下,陛下和吳娘子輕舟去了韓州,岳飛鞭長莫及,覺著唯一該做的就是馬上率領本部過江,向淮南奪取失地制造聲勢,盡可能將金軍注意力吸引過來,興許對陛下、吳娘子的行動有些助益。
但傳令兵又從安吉趕來,張伯英的手書上說,韋淵建議他協剿戚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