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看看你。”
穹頂上傳來回應。
蘭疏影這才發現對方的語言她其實沒聽過,音節簡短而古樸,或許是他們那個時代的通用語,但她莫名地能聽懂。
對方補充道:“不是為了收回什么。”
不為收回食惡,但存在一定的關聯……因為她一想到食惡,那邊立刻給出回應,顯然有讀心能力,而且對這東西格外關注。
當她明確提及食惡,對方才開始跟她正常對話。這就很像提前設定好的程式,她不確定這個意念到底保留了幾分自主性,還需要繼續觀察。
蘭疏影控制住情緒和心理活動,恭謹地詢問道:“您找我,有什么吩咐?”
這段對話發生的同時,黑色漩渦里伸出一只只半透明手臂,有的揮舞,有的用力拖拽那些煉獄鬼怪,如同餓鬼急于把“食物”塞進口中。
吧嗒,吧嗒。
那是混在泥漿里的咀嚼聲。
蘭疏影很確定第三天賦并沒有開啟,可它“活”了,真的活了。
鬼怪們很快殘缺不全,它們最后的抵抗是分解重組,身體變成一蓬蓬閃光顆粒,從四只腳掌開始,凝結出一只三頭犬。
頭頂最后一縷毛發剛形成,三頭犬竟然毫不猶豫地沖了過來,渾濁的眼球充滿憤恨。
蘭疏影茫然一瞬,接著明白了三頭犬的想法:
它認定漩渦是自己造出來的。
干掉源頭就能解決漩渦。
這鍋背得冤,她覺得自己被羞辱了。三頭犬表現得太堅決,明擺著告訴她:
比起食惡制造的漩渦和手臂,還是她顯得更好對付。
然而,三頭犬的觀察力但凡再細致一點兒,就會發現沿途那些手臂根本不認她,怎么可能是她造的呢。
笨狗,怎么不去找上面那個撒氣啊……蘭疏影暗嘆著躲開,她要節省魂力,因此只想一擊必中。
她被惡犬襲擊的時候,穹頂上一片靜默,窺視沒有停止,那道意念也沒有叫停的打算。
突發事件可能成了一次測試,他在觀察她如何解決麻煩。
蘭疏影窺透三頭犬的弱點,抓準時機突襲,然后把它踹回漩渦區域,視野頓時開闊。
這是食惡蘇醒后的初戰。
她閃到廳堂另一側,把戰場讓給它們,只是冷眼旁觀。
刑神意念對她這種取巧的做法并無異議。
看著看著,蘭疏影嘗試聯絡外面的分魂,想聽聽晝神和慧老的意見,可惜聯系被這片空間阻隔,得不到回應。
她還大著膽子轉過幾個稍有冒犯的念頭,上面都沒反應。
當前她有兩個選擇。
一是等待。三頭犬和食惡顯然不在一個層次,最遲等到食惡用餐結束,蓐收可能會找她談話,這個過程不會太久。
二是離開煉獄關,把事情經過匯報給晝神,如果晝神仍然贊同她跟蓐收溝通,或者有話要她轉達,她就作為傳聲筒再進來一次,安全上更有把握。
長期形成的謹慎促使她選擇了第二種。
至于怎么走,她有一點把握,可以試一試……
蘭疏影不動聲色地催眠了自己,強烈的心理暗示下,她引導自己忘記行動的目的,不再執著得到魂器內鐫刻的未知情報,忘記在煉獄關后面等待她的問心試煉,以及,相槐……
她還要忽略一旁可能暴起的食惡,更不能對蓐收產生抵觸,畢竟他隨時都有可能竊聽心聲,導致她被打亂思緒,終止這種狀態……
全過程有如懸崖走鋼絲。
冒著魂體崩潰的風險,飄忽幾次后,蘭疏影垂眸望向一只手掌——那里已經變成半透明狀,很穩定,比食惡制造的手臂更加晶瑩剔透。
她成功了!
隨后,魂體無聲地融化在空氣里。
現場只留下享受餐點的黑色漩渦,以及三頭犬被“吃”到一半的身體。
穹頂上方的蓐收愣住,旋即翹起唇角。
蘭疏影穿行在灰白線條組成的隧道里,這里有許多似曾相識的東西,都來自她闖過的一道道關卡。
走了一陣,當事物漸漸脫離線條堆砌的形貌,蘭疏影默數著場景切換的次數,心想,這是最后一關,再往前走走,應該就是出路了。
前方出現一道門。
她一靠近,門自動打開。
蘭疏影略微遲疑,讓魂體游進門內。
一道道紅光灑在她身上,魂體驟然變得凝實。腳下是具有真實觸感的地面,躍入眼簾的,是大塊暗金色地磚。
這是哪?
不是應該出去了嗎?
蘭疏影狐疑地環顧四周。
月夜,繁星,遠處是銀輝照耀下的海面,暗紅霧氣繚繞,帶來淡淡的腥氣。近處,最醒目的是與地磚同色的塔形建筑……她正站在平坦的屋頂上,四周沒有旁人。
一個驚悚的念頭閃過!
蘭疏影眸子里浮起幽光,目光由遠及近,最后穿透自己腳下的暗金磚面,她終于看清建筑的內部——太眼熟了,就是她待過的那座廳堂。
原來如此……
她確實出了煉獄關,卻沒有回到冒險最開始的地方。這里應該是魂器內部嵌套的一個小空間,它是被黑獄的力量撐開的。
簡而言之,她還在蓐收的地盤。
沉重的腳步聲在身后響起。
“我輸了。”蘭疏影率先開口。
她把這次嘗試定義為煉獄關的后續,是一個輸贏參半的小游戲,而不是對神靈的某種戲耍。
月光如水般灑下。
對方的影子輕松覆蓋了她。
通過靈識,蘭疏影辨認出一個模糊估算在三米以上的男人,行走間有甲片摩擦,金鐵交鳴,讓她想起蒼涼的古戰場。
她知道來人是蓐收的意念化身。
她還知道這具身軀是虛構的。
對方的尸身在冥府——以刑神生前的位格,還跟無間煉獄有扯不斷的聯系,必然是冥主的心頭刺,這或許可以是一個對話切入點。
她收起散亂的思緒,態度禮貌甚至是謙卑:“請問,我可以轉過來嗎?”
這種態度取悅了身后的神靈化身。
對方笑了一聲。
“可以。”
蘭疏影轉過身,緩緩揚起腦袋,這才真正看清刑神的模樣。
蓐收有著小山似的魁梧身軀,有一張與身材不太相符的圓臉,他的五官無疑是俊美的,只是還透著幾分稚嫩感,也可以說,少年感。
他戰死的時候,應該還不算成熟的大人,唔,英年早逝?
那雙眼睛十分邪異,浸透了血色,襯得油亮的長睫仿佛也沾染血光。
他眼角有鮮紅詭異的烙印,臉頰掛著幾處猙獰發黑甚至開始腐爛的疤。
鎧甲表面黏附著大片血跡和內臟碎片,有的干涸后再疊加出高低有別的厚度,有的看起來還很新鮮,因為在流動。
整體透出一股不安分的瘋魔氣質。
先前那種威嚴冷漠的形象,仿佛只是她自己的臆想,或者就是這位的整蠱式扮演。
某個瞬間,蘭疏影覺得她面前不是一位古神的殘留意念,而是隨時爆發的活火山,感知判定為,高度危險。
嫌棄她發呆的時間太長,蓐收長眉一挑:
“我嚇到你了?”
沒等蘭疏影回答,他怪笑一聲,眉心裂開豎線!無形的刀刃沿著此線將他切成兩半,沒過多久,暗紅縫隙里邁出一條修長結實的小腿,然后是剩余的身體。
皮囊落地。
現在的蓐收比之前縮水大半,五官和氣質變化都不大,但是線條變得冷峻瘦削,是個高挑健美型的漂亮青年。他只著一件貼身的暗金甲裙,換了一身皮,半點疤痕也找不到了。
咣當!
那套被切開的染血戰甲砸在地磚上。
蘭疏影隱約瞥見里面爬出一些黑色的細長蟲子,一閃而沒,快得像是錯覺。
她幾乎是本能地挪開目光,隨后才反應過來,這種本能恰好說明了戰甲有問題!那些疑似蟲子的東西,比蓐收本人還危險!
蓐收不在意被損壞的戰甲,只是冷淡又執著地盯著蘭疏影,仿佛在問她:
現在怎么樣?
蘭疏影目光從他胸膛游過,覺得他對“嚇人”這個詞應該存在誤解——比起他出現時的樣子,當場換皮那一幕顯然更有視覺沖擊力。
不過他現在的形象清爽多了。
“……很,干凈?”蘭疏影試探道。
蓐收轉動著手腕,語調輕快,“只有蠢人會被外表蒙蔽,希望你不是。”
略帶嘲諷的話語配著他的神態動作,蘭疏影聽出了自大,優越感。威嚴的神靈形象忽然加入少許人氣,她這時才覺得距離拉近了,卻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好是壞。
忽然,她眼角一跳。
因為地上的皮囊和戰甲在動。
是那些血污和內臟在蠕動。
她開著鬼瞳,因此那些干涸的紅褐色外殼相當于不存在,她看見的是大大小小的深灰肉塊,上面裹著斷裂的黑色游離細線,那正是先前一閃而過的黑色細長“蟲子”……
細線纏繞的縫隙里偶爾冒出“氣泡”,其中有飛快變幻的鬼臉,男女老少均有,他們面部麻木,眼神卻怨毒,讓她想到深溺的水鬼伺機尋找替身。
“第一次見嗎?”
蓐收瞥了她一眼,眼神像在笑她大驚小怪。
他站在原地動也不動,任憑那些古怪的肉塊蠕動著,一點點靠近他,從足底緩慢黏附上去。
兩條小腿很快被血污占據,乍看是花團錦簇,細看才是詭異至極。
蘭疏影控制著驚駭,干干地說:“……有點像詛咒。”
她在晝神身上看見過一些黑色細線,是夜神留下的詛咒,跟眼前這個有微妙的相似,顯然又不在一個層次。
蓐收身上這些更厲害,她不敢深入分析,匆匆看過就主動封了鬼瞳,只覺得再看下去會栽在上面。
“詛咒?錯。”
蓐收嘖了一聲,甲裙之下的雙腿前后岔開站立,雙臂交疊在線條明顯的小腹上方,眉眼輕眺間綻出驕傲和灑脫的意味。
“這是污染,我的尸骨在冥海待久了,這種事免不了,對了,哪天你見到我的時候,要是發現我不認得你,你就殺了我。”
“看你自己也辦不到,那就叫幫手吧,叫誰來倒無所謂,聽我那個仆人說,有些雜碎想占領陰界?哼,最好你能把他們引到冥海來,讓我松快松快!”
他把她上下打量一遍,翹起嘴角:
“你啊,多修煉吧,到時候跑得不夠快,就只能留下陪我了。”
蘭疏影愣了好一會。
在她理解里,所謂的“污染”來自冥海,表現為蓐收身上這些甩不開的臟東西。
與污染物長期相伴的后果,是讓他失去清醒,攻擊性增強。
至于“想要占領陰界的雜碎”,應該是那群把古神逼到地下的后天神靈。
她最近聽慧老講了不少故事,差點改口稱他們為“神仆”——仆,聽起來就夠卑微了,在蓐收嘴里罵得更狠,果然是真仇敵。
她心里嘀咕:賣主的白眼狼們,叫聲雜碎也端得住。
“嗯,理解還湊合。”蓐收狀似滿意。
蘭疏影垂下頭,適時地冒出一個自嘲想法:看來她今天不需要開口了……
“不喜歡被我聽見你的想法?你不知道,總有蠢貨想在我面前撒謊,我不想浪費時間去辨別,習慣自己聽。”大概是看她順眼吧,驕傲的古神竟然多給了個解釋,還主動讓步了:“我可以不聽你的。坐,我們聊聊。”
他抬手幻化出一副桌椅。
桌子由長短不一的臂骨和腿骨拼成,椅子則是不知名生物的手骨,大小和高度正合適她。
蘭疏影不掩飾驚愕,站著沒動。
“你是覺得我不配跟你坐下說話?”蓐收沉下臉。
“不,只是……有點驚訝。”
蘭疏影坐了小的那張。
“用不著太拘謹,先介紹一下——蓐收,掌管十八煉獄,通常守冥海,偶爾出去抓幾個犯重罪的神魔,判罪用刑,都是我來辦……”
蘭疏影鄭重點頭表示聽明白了,沒打算拍馬屁,畢竟對方敘述的職責都屬于過去,她再提就扎心了。
蓐收在對面落座,剛才站的地磚上留下幾個殘缺的血腳印。
“我是蓐收,也不是蓐收。”
“誰會喜歡待在冥海那種破地方受罪?反正我不樂意,可我走不掉,哼,花了好長時間才弄明白,原來我就是個執念……”
“我,他的執念是守護一件東西,直到有人把那東西請走,我才能解脫。”
蘭疏影聽得專注,忍不住問他:“那是一件什么東西?”
蓐收歪頭笑笑。
“我剛才忘記提醒你,本體執掌刑獄,講究公正,公平,不因喜怒徇私。所以你跟我要答案的話,也得給我一個答案。”
蘭疏影想了想。
確實公平。
她認真點頭。
“好。”
“那你聽好,我守的,是一位尊神的法身。”蓐收故意頓住,在她無法掩飾的震驚里緩緩咧開嘴。
“她叫樅殊。”
“你肯定沒聽過這名字,他們不敢說,我敢,我的好神仆專門搭建煉獄助我過來,來的不過是個投影,毀了就毀了——我該告訴你的事還沒講完,就算毀了,那也不是我吃虧!”
他沒骨頭似的仰靠在白骨椅背上,掛著賴皮的笑容,抬高了聲音,好像是在故意說給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