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睡得早了,亦或有點擔心兒子。
她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的轉醒。
四周一片昏暗,木窗半闔,透著陣陣涼爽的微風。
下意識摸向身旁的位置,空的,猶有些許余溫。
靠坐起來,她喃喃低喚:“殿下?”
無人回應,這時,外寢傳來一陣窸窣動靜,隱有搖曳的燭光。
她揉了揉眼,下榻趿鞋。
夏季的夜空,月朗星稀,照得屋內并不算漆黑。
摸索著慢慢往外走,靠近石屏時,聽得乳娘恭敬道:
“那,奴婢先退下了。”
咿呀——殿門闔攏。
屋內恢復寂靜,只剩嬰孩哼哼唧唧的啼哭。
她心下一緊,明白小包子又鬧騰了,正準備開口,男人低沉的嗓音響起。
“輕點,別擾了你母后就寢。”
似聽懂了般,那哭聲斷斷續續的,確是弱了不少。
她頓覺驚訝,好奇的扒著石屏,悄悄探出頭。
外寢,燃著一盞小燈,映出昏黃的淡淡火光,照在男人高大身形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不甚熟練的橫抱嬰孩,一手時不時輕拍兩下。
從側面看,眉頭微微蹙起,似是無措,倒沒半分不耐。
小太子打了個哭嗝,吸著手指,呢喃:“娘——”
男人嘖了聲:“前天和昨天,不是剛教過?要叫父皇。”
“嗚……”小嘴兒動了動,仍是很堅定的喚道,“娘,娘……”
處于長牙期的小童,隨著說話,流淌的涎液沾得下巴濕噠噠的。
“娘累了,不許吵她。”拎起布巾拭干。
語氣有些兇,動作卻是十分輕柔。
小身子往寬厚的懷抱縮了縮,尋找著舒適的姿勢。
石屏后的女子軟了眉眼,唇角不覺高高揚起,莫名的,她不想打擾他們。
男人的心神皆在小娃兒上,失了洞察的警覺,竟沒注意到正被人偷覷。
“朕的皇兒,怎能因為一顆牙,就這般軟弱。”他義正言辭的教導,“往后,少去煩你的娘。”
小太子不甘心的哼哼,烏亮的眸子似蒙了層霧氣。
輕咳一聲,他略為不自在的解釋:“等你大一些,父皇會陪你騎馬射箭,習文弄墨。”
小娃兒頗感興趣的以“啊”作為回應。
“所以。”他下了定論,“你的娘,是父皇的,懂嗎?”
“啊嗚。”
一大一小,大祁最尊貴的兩個男人,進行著無比幼稚的對話。
她憋著笑,躡手躡腳的回到榻上。
當笑意散去,胸口漾起滿滿的溫暖。
幸福真的能掩蓋傷痛吧,她好像很久不曾記起前世的事了。
久到,懷疑那一切,是否真的存在過。
種在心里的芽,在他的滋潤下,已經綻放出了花兒。
如今的她,沒有怨,只有愛。
盛夏,荷花爭艷的時節。
年初,工匠們往御花園的池塘栽了最新的花種,近幾日達到鼎盛狀態,美不勝收。
遂以,她邀了表姐及夢槐,一同來賞蓮。
塘邊的柳樹下,清風徐徐,荷香繚繚。
柔軟的草地,鋪上了兩大塊毯子,宮人們忙碌著,準備糕點及茶水,供幾位主子享用。
小太子和小王爺,相安無事的對坐著,兩人手上各捧著一塊糕點,啃得津津有味。
“小桀,看著些弟弟,另外不許欺負他,聽見沒?”柳王妃對兒子耳提面令道。
“知道,娘親。”一歲半的小王爺口齒還不算清楚,但能講很多話了。
“要不要喚個宮婢來專門看著,我怕一不留神,你家這位要爬到別處去。”柳蓁蓁不太放心,“這個階段的小孩,特別好動。”
見小包子吃完糕點,她用濕布拭凈小嘴兒及手心,笑著搖了搖頭:“不用,致兒還不會爬呢。”
“啊?”柳王妃有些驚訝,“還不會嗎?”
“嗯,嬤嬤們和乳娘摸過骨,說各方面都沒問題,確是不知緣由。”她輕輕撣去掉在小褂上的餅屑,“太醫說,每個孩童不一樣,早一點,晚一點,均不要緊的。”
聽到這兒,一直沉默不語的夢槐蹲下身,伸手捏了捏小太子的四肢關節:
“骨骼勻稱,韌性強,是塊練武的料子,按理說,早該會爬了。”
九個多月大的漂亮小童乖巧坐著,任由大人們評頭論足。
安置妥兩個娃兒,三名女子相攜著坐至另一塊墊子,一邊欣賞荷花,一邊聊起閑話。
天南地北的說笑,沒什么方向,說著說著,扯到成親這件事上。
“婚期是定在下個月嗎?”她感慨,“挺快啊。”
“啊……是。”夢槐低頭抿了口蓮子茶,耳尖泛紅。
柳王妃忍不住調侃:“得了吧,表妹,誰也比不上你當年來得迅速。”
龍椅上的那位急得恨不得前腳宣布,后腳即舉辦大婚。
這下輪到她臉紅了,執起團扇晃了晃,扯開話茬:“東西準備得差不多了么,可有需要我幫忙的?”
夢槐笑著搖頭:“畢竟名義上是兩國聯姻,禮部和欽天監挺賣力的,早籌備齊全了,后梁那邊亦派了嬤嬤來教些基本規矩,到時候禮儀得行兩套,擔心我記不住。”
柳蓁蓁口無遮攔道:“這快要與情郎雙宿雙飛了,再多規矩也得記牢了呀!”
“少說幾句!”她扯了下表姐的袖子。
自從上回“溝通”后,姐妹倆平日里言語之間大膽許多,可夢槐一未出閣的姑娘,哪受得了柳王妃的揶揄。
夢九沒惱,耳尖的紅加深了些,輕聲道:
“確是很難記住,比如有本藍皮冊子……”
“藍皮冊子?!”柳蓁蓁失聲驚叫,引來宮人們的側目。
“小點聲。”她無奈低斥,繼而轉向夢槐,“你確定……是藍皮的?”
“是啊,嬤嬤讓我自己先讀著,我……有些不懂。”
表姐妹倆面面相覷,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議。
“這么早看的嗎……”
“可能,后梁與咱們風俗不同呢。”
“唔……沒個講解的,誰瞧得懂啊。”
“咳咳……”
竊竊私語一陣,她迎向夢九單純的眼神。
“或許,我懂……”
女子驚喜道:“娘娘你懂?”轉念一想,“不對啊,你都沒看過,怎么……”
柳王妃清了清嗓子:“其實,我們成親前,皆匆匆閱過。”
“是嗎……”夢槐覺得哪里不對勁。
多年情誼,不愿再吊對方胃口,她咬咬牙,干脆附耳嘰里咕嚕一通,把該說的,不該說的,統統說了。
末了,臉頰漲得通紅,囁嚅道:“懂了嗎?”
“小、小姐……”夢九難得的結巴了,手足無措的自懷里取出那本藍皮冊子,“我……”
柳蓁蓁吃了一驚,趕緊捂住:“郡主啊,你怎么還隨身帶著!”
“不是。”很堅持的抽過冊子,倏地翻開。
“啊,夢槐!”一時間,她不知應捂眼還是捂書了。
“這里面沒有你說的那種……圖畫,講的是后梁歷朝歷代的典故,言語生僻拗口……”
氣氛凝滯了。
機靈如柳蓁蓁,亦不知如何反應,只得拍了拍表妹的肩,寬慰道:
“反正遲早要知道,你這算是為兩國交好做出貢獻,試想那云國主花燭夜滿意了,不就……唔唔!”
皇后娘娘猛地往柳王妃嘴巴里塞了塊最大的糕點,嗔怒道:
“建議你,別說話!”
塞完,看著表姐不知所措,雙目瞠圓的表情,率先大笑了起來。
夢槐跟著忍俊不禁,三人開懷暢談,其樂融融。
女人們談笑風生,孩童們也玩得開心。
兩位小主子吃飽喝足,擺弄起一堆打磨得光滑的木頭塊,它們形狀各異,是稚童們喜愛的“壘高高”游戲。
“看,就這樣,不能掉。”小王爺一本正經的演示著。
自認為年紀大一點,加上玩過幾次,頗有優越感。
認真觀察了一會兒,小太子抓起木塊,依瓢畫葫蘆的,一塊一塊,慢慢的往上搭。
起初,壘到第三第四塊時,就倒了。
惹來皇甫桀毫不掩飾的嘲笑:
“哈哈……笨!”
小太子抿了抿嘴兒,默默撿起散落的木塊,重新搭。
一刻后,已能壘至第九塊,穩固不倒。
抓起第十塊,正欲放上去,觀戰的小王爺不高興了。
一個還不會走路的娃兒,怎么能比他皇甫桀厲害!
往后,要如何當哥哥,耍威風?
桀大爺不開心,后果很嚴重。
“哼!不對,不準!”雙手狠狠的拍打著氈毯。
一歲半的娃兒,生得高壯,使起蠻力來不容小覷。
震得木塔瞬間歪倒,摔得七零八落。
皇甫致抬起黑亮眼眸,看了一眼對面發脾氣的哥哥,小嘴兒動了動,終沒出聲。
父皇說過,這種小事,不要麻煩娘。
何況,倒了再搭,便是。
不過,他顯然低估了被太妃娘娘寵壞的小王爺。
皇甫桀搞完破壞,接著霸道的命令:“看,看我!”
仗著行動靈活,扒拉起大部分木塊攏到自個兒面前,得意洋洋的開始壘。
完全忘記了柳王妃交代過的,不許欺負弟弟。
弟弟不會走,不會爬,甚至連說話且只能迸出幾個單音。
桀大爺暗搓搓的想,欺負了,也沒人知曉。
微訝的目光從腿邊僅剩的幾塊木條,移向惡霸小王爺開心的笑臉。
桃花眼瞇了瞇,索性連手中的那塊一并丟開,靜靜的盯著哥哥玩。
許是見有人“欣賞”,亦或是心里憋著股氣兒,尋思要把弟弟比下去。
這一回,皇甫桀的木塔,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幾乎用光了所有木塊。
“看!看!”
虎頭虎腦的小男娃,興奮得直囔囔,剛打算高聲喚娘親來。
突然,一道黑影出現,毫不猶豫的揚起小手,一推木塔底部。
“哎啊!”
小王爺連忙展開短短的小臂膀,試圖挽救。
木塔搖搖擺擺,終究沒扛得住,嘩啦——塌了。
始作俑者并未留戀勝利的喜悅,轉身迅速爬回原來的位置,坐得穩穩的,仿佛一切與其無關。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皇甫桀小小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沖擊。
小腦袋瓜稀里糊涂的,半晌才將前后串聯。
弟弟會爬。
不僅會,還很快。
剛剛搭的過程那么久,沒來打擾一下。
卻在巔峰時刻,給予“殘忍”一推。
小王爺恍恍惚惚的想,他從未壘過這么高。
或許,往后都壘不到如此高度了。
娘親沒看到,父王不知情。
沒得到表揚,沒得到贊賞,就這么……毀了。
“嗚哇——”
委屈及憤怒齊齊涌上心頭,壯實的男童嚎啕大哭。
哭聲震天,引來了驚慌失措的大人們。
“怎么了?”柳蓁蓁二話不說,將小王爺從頭到腳“揉捏”了一遍,“哪里疼,哪里癢?可是被蟲子咬了?”
抽抽搭搭的小男娃指著一臉無辜的弟弟,含糊不清的告狀:“他……我……”
本就口齒不清,這一著急,只能發出模糊的哼哼。
柳王妃順著短胖的手指頭望去,小太子身邊只有幾塊木條,加之那安靜的小模樣,襯得格外可憐。
反觀自家兒子,腿彎里,懷里,到處皆是。
“臭小子!搶了弟弟的玩具,還敢惡人先告狀?我看你是皮癢了!”
掄起巴掌,扇向小屁股。
“嗚嗚……”小王爺哭得更兇了。
不是的,娘親,重點不在搶東西上呀。
吞了吞口水,想要揭穿黑心弟弟的真面目:
“他爬……推……”
“娘。”皇甫致忽地拽了拽蘇迎春的衣衫,舉起一塊木條,“玩……”
“你還想玩?”
“嗯。”小腦袋點了點。
小包子還小,吃點虧很正常,她沒多想,去抓了一些木塊回來。
見他低著頭,搭得有模有樣,頓覺好笑。
“要娘幫忙嗎?”
小腦袋立即搖了搖,束起的小發揪隨之晃動,可愛極了。
柳蓁蓁沒顧得上聽兒子嘰喳,接過宮婢遞來的濕帕子,啪地一下呼向那張肉嘟嘟的臉蛋。
“這鼻涕眼淚糊一塊兒的,臟死了!”
“嗚嗚!”
小王爺幾度欲開口說話,均沒成功。
那邊,皇甫致的木塔越堆越高,迎來數道驚訝側目。
“好厲害啊!”
“小太子真聰明!”
對旁人的贊賞并不在意,小娃兒軟軟地喚:
“娘,娘。”
她俯身,親了親漂亮的小臉,夸道:
“致兒很棒哦。”
“哎呀,你兒子,確實了不得。”柳王妃真心誠意的感慨,“我這臭小子,就沒那份耐心。”
“會的,我會!”皇甫桀急切的比劃,“很高的!”比弟弟的高多了!
“會什么會!”柳蓁蓁沒好氣道,“你要是壘成那樣,能忍得住不囔囔?”
“他推……”
“胡說什么呢,弟弟坐那么遠,如何來推,我柳蓁蓁的兒子可不興撒謊耍賴!”
原本的榮耀,沒了。
還讓母親揍了幾下小屁股。
現下,說什么也得不到信任。
小王爺越想越傷心,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刷地又流了出來。
“嗚哇——”
驚得荷葉上的蜻蜓震起透明長翅,匆匆飛走了。
這真是一個熱鬧非凡的夏日午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