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中旬,端敏郡主比照公主的規格,自皇宮出閣。
臨行前三日,景元帝下了早朝,剛拐至后殿,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只見御前侍衛長夢修誕著笑,單膝跪地行了個不太正經的禮:
“啟稟皇上……”
“二十日。”
暗二不慌不忙道:“遙想當年,圣上仍為太子,臣……”
“一個月。”拔腿欲走。
夢侍衛左腳一蹬,以跪姿滑至景元帝面前,動作利落得令余四差點鼓掌叫好。
“臣忠心耿耿,為圣上赴湯蹈火……”
深吸了口氣,平緩情緒:“兩個月,晚一日歸,領軍鞭一百。”
“臣……”
厲眼掃來,夢修壯碩的肩頭抖了抖,高聲道:
“謝主隆恩——”
見好就收,屁顛屁顛溜了。
大婚當日,按祖制,郡主于玄清門拜別帝后二人。
穿著一身錦繡婚服的女子,先是對景元帝深深一揖:
“謝主子,多年栽培。”
他“嗯”了聲,語重心長道:“記住朕的話,往后,你不再是暗九了。”
夢槐鄭重回:“臣女,明白。”
必須對大祁的一切機密要事守口如瓶,同時視姬云為普通夫君,過自己想要的人生。
“來,給你添妝。”蘇迎春執起清瘦的手腕,套入一只通體碧綠的鐲子,笑道,“這是我從嫁妝里挑的,希望你喜歡。”
“小姐……”喃喃輕喚,夢槐覺得眼眶澀得很,拼命的眨動著。
“好了,大喜日子不興哭。”她主動抱住女子,拍了拍背,“愿你這一生,幸福美滿。”
不用為她而活,替她而死。
女子堅定道:“無論何時,您永遠是夢九的小姐。”
暗衛本是一抹冷冽的影子,因為娘娘的心善對待,才逐漸學會了去感受世間溫暖。
“嗚——”啟程的號角吹響。
夢修一身嶄新的戎裝,顯得英姿颯爽,翻身上馬,在送親的隊伍中來回巡視一圈,驀地發現一位熟悉的大人物。
“蕭將軍?你怎么在這兒?”
蕭憶正準備解釋,身旁馬車的窗簾掀起,探出一張明麗的笑臉。
“夢大人。”姬瑤熱情的招呼道。
夢修方才想起往日聽到的消息,恍然:“蕭將軍是要親自護送公主回后梁?”
豎起一根指頭左右晃了晃,蕭憶一臉高深莫測:“是去喜上加喜的。”
繼而咧嘴一笑:“沒想到啊,咱們有一天能成為親戚,緣分!”
“慢著。”夢侍衛毫不留情的拆臺,“聽說準皇妹夫,并未松口同意呢。”
蕭憶斥道:“好你個夢修,連著胳膊肘往外拐!想我堂堂驃騎大將軍,大祁第一猛將,當他姬云的妹夫,難道不夠格?”
夢修瞥見妹妹蹬上車攆,便拱了拱手,留下一句“再接再厲”,策馬往隊伍最前方而去。
留下蕭將軍一人郁郁寡歡,迎風飄搖。
“蕭哥哥。”姬瑤趴在窗邊,勾了勾手指頭。
“干嘛?”懶懶的湊近。
小公主壓低嗓音,吐氣如蘭:“別擔心,大不了,咱們生米煮成熟飯。”
一雙眼睛瞪成了銅鈴,漢子呼吸一窒,未等回過神,又聽小丫頭軟軟道:
“還不肯,就私奔好了。”
“胡說八道!”蕭將軍義正言辭道,“當我蕭某是匪類嗎,娶他后梁的公主,得用上這些暗招?小姑娘家家的,別一天到晚亂想,去去,坐穩了,爺們的事兒,輪不到你操心!”
“噢。”姬瑤咕噥著,怯怯的縮回馬車。
沒看到蕭某人揚起的嘴角,快翹到天上去了。
哎呀,竟有這等好法子,唔,得記下來。
吉時到,禮儀官唱喏:“起——”
浩浩蕩蕩的隊伍開拔,出了皇宮,穿過京城,直達北上。
蘇迎春遠遠地目送著,笑意晏晏。
這時,一抹溫熱包住柔荑,是他寬厚的掌心。
“皇后,可安心了?”
她笑了笑,回握住修長的手指:
“回宮吧,致兒還等著你陪他玩呢。”
“……有什么好陪的。”
“你陪他,我陪你?”
“成。”
解決完兩國聯姻之事,禮部上下方松了口氣,這天早朝,有位老臣的提議,令禮部尚書的心再度高高提起。
“啟奏皇上,老臣認為,今年祭祖須隆重。”
他瞥了眼余公公遞來的皇歷,沉吟:“說來聽聽。”
“自從先帝薨,皇上不愿勞民傷財,興師動眾,遂簡化了祭祖儀式,臣等覺得確有道理,可今年情況不同,小太子出世,此乃大祁之喜,應鄭重告知先祖。”
另一位老臣捻了捻胡須,附和道:“魏大人所言極是,大祁許久不曾有此盛況,彼時小太子滿了周歲,出行是方便的。”
思及固陽山附近景色秀麗,亦十分適合玩耍散心,他微微頷首:
“允,交由禮部經辦,太常寺協助。”
一聽有分擔的,禮部尚書舒了口氣,朗聲道:
“臣,遵旨。”
下了朝,正是巳時。
從未央宮去上書房的路上,他轉向余公公:
“今日的折子,多嗎?”
余四有些吃驚,皇上從未提過這種問題。
不等回答,他支起下頜,望著湛藍的天色,自言自語道:
“應該……不會有雨吧。”
“敢問圣上,是要出宮嗎?”
像是等著這一句,他立即點頭:
“嗯,與皇后有約。”
不緊不慢的語氣,飽滿了掩不住的雀躍。
余公公不禁腹誹,您二位夜夜宿于一殿,每日分離不過數個時辰,這還整出個有約來。
不愧是主子,可真懂情趣。
揣測著圣意,恭敬道:
“緊急的就面上幾本,其他的皆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您看……”
“行,待會兒將那幾本遞來。”緊蹙的眉頭舒展開,頓了頓,面露不耐,“怎么今兒轎子如此慢?”
“是。”余四連忙揚聲催促,“快一些,圣上趕著事兒呢。”
陪皇后,可不是正經大事兒么。
批完那幾份重要的,他正欲收筆,余公公執起一本黃面的問:
“三王爺的折子,您要看嗎?”
明黃色一般為親王國戚稟報的私事,大有家書的含義。
晉寧州郡除了日常事務,確是甚少傳私話。
他略一思索,接過翻開。
寥寥數筆,內容并不復雜,大體意思祭祖將至,想修葺文太妃的陵墓,由于是額外規例,不愿動用工部的財力,只求皇上一個批示即可,動工方面由王府全權負責。
“看來,大家對今年的祭祖皆相當重視啊。”他輕笑一聲,提起朱砂筆。
三弟有孝心,且識大體,似乎沒什么理由阻止。
一滴鮮紅滑落,暈染于紙面,他的心忽地一跳。
“文太妃的閨名叫什么?”
“待奴才找找,應是有記載。”余公公說著,去側面書架抽出一本冊子,翻過幾頁,篤定道,“文太妃,名婉,文婉。”
手腕輕動,“準”字躍然顯現。
“撥一筆銀子,與批文一同送去晉寧州郡。”擱下筆,他起身往殿外走,“回承明宮。”
要出宮,自然是得穿常服的。
此時內殿無人,倒是有一套疊得整齊的衣衫擱在小榻上。
他拎起一看,愣住了。
待余四于偏殿換了件青衫,步入內寢時,兩名小太監正伺候皇上更衣。
一人半蹲著系起內褂的腰封,另一人展開一件輕薄的對襟長褂,披上寬闊的肩頭。
深棕色的內袍,搭著淺煙色的長褂,寬袖兩側繡有一對展翅白鶴。
黑發半解,一部分垂于身后,另一部分束于白玉冠內。
端的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您這……”余公公一時間竟不知如何表達感受。
帝王的衣衫即使華貴,多為交襟長袍,并無贅物。
而主子亦是個喜簡潔利落之人,外出時通常選擇合身的勁裝。
像這種名人雅士最愛的飄逸氅衣,確是不曾穿過。
“如何?”他揚起眼睫,投來淡淡一瞥。
“自是極好的。”余公公迅速回神,笑瞇瞇道,“不知何時所制,奴才從未見過。”
如果君王靜默不語,眉眼褪去些威色,想必更加適合罷。
“朕也未見過。”他笑得無奈,卻蘊著寵溺,“皇后備的,不得不穿。”
余四默然,幸虧只是一公公,不然天天見這兩位變著花樣兒恩愛,非得郁結。
“那娘娘人呢?”環視一圈,“不是約好……”
他挑了把折扇,指尖彈起,于空中打了個轉兒,刷地展開,勾起唇角:
“這有約,當然是在宮外碰面了,走吧。”
敢情玩的,還是偶遇戲碼。
春風樓。
樓還是那個樓,鬧中取靜,一如既往的客來客往,儼然成為京中的老字號酒樓。
二樓臨湖的一排位置改成了半敞開式的平臺包間,以鏤空的雕花屏風相隔。
收眼的風景更廣闊,更美,不提前一個月預訂,多半是搶不到的。
這會兒午時未至,還不到最忙的時候,樓內的伙計和大廚們不務正業,紛紛以各種借口,往包間跑,連著許多熟客亦頻頻窺探。
憑欄處,坐著一位姣美的少婦,執起湯匙,舀了一點甜羹喂身旁的稚兒,四周圍觀著數人,以一名中年男人最為緊張。
小娃兒伸出粉紅的小舌,先試探著嘗了嘗,砸砸嘴巴,覺得還不錯,才放心大膽的吞下。
“哎,喜歡吃就好!”殷寧興奮的一擊掌。
動靜太大,引來其他幾人的不滿。
“老殷,別嚇著孩子!”
“對啊,嗆了可怎么辦!”
蘇迎春喂完一勺,用布巾拭去兒子嘴邊的殘漬,笑道:
“無妨的,他啊,膽子大得很。”
小太子坐得端端正正,不急不躁的等著哺喂,未受半點周遭的影響。
“來咯,剛出爐的小點心!”趙師傅高舉一瓷盤,吆喝著擱至小桌,“東家,特地做成小份的,用了最好的紅線米,香軟不粘牙,放心給小少爺吃。”
“趙叔有心了。”她用帕子包了一塊吹涼,遞到小包子面前,“喏,試試看?”
小手抓起那塊糕點,好奇的打量著。
紅色的,散發著陣陣清香,記憶里不曾碰過。
小娃兒已長出八九顆牙,胃口好得很,小小的啃了一點,漂亮的眸子瞠圓了些,慢條斯理的繼續第二口。
她見趙師傅滿臉期待,便問道:
“好吃嗎?”
小腦袋重重的點了點,束在頭頂的松散發髻似一棵搖晃的小苗兒。
“好可愛啊!”吳廚娘發出今兒第三聲贊嘆。
“話說東家,一眨眼,娃都這么大了。”趙師傅爽朗大笑,“您怎么瞅著還像未出閣的閨女呢。”
殷師傅接過話茬:“老趙你別瞎說,當初東家大婚,可是發過喜錢的。”
作為極少數的知情者之一,殷寧真怕對方口無遮攔,不經意得罪了皇宮里的那位。
“趙叔,你這句,的確不能讓我夫君聽到。”她狹促的笑了笑。
“噯,他聽不到的。”趙師傅擺擺手,“這么久了,咱們連人影且沒見過呢。”
“哪能讓你見著。”殷寧揣著手,閑閑道。
一眾平頭百姓,能與當朝皇后閑話家常,已屬傳奇。
皇上日理萬機,豈會無故現身于京城小巷。
她笑而不語,適時給吃得不亦樂乎的兒子喂一點溫水。
正聊著,一輛馬車噠噠噠駛近,停于小樓對面。
青衫小廝掀起布簾,下來一名翩翩公子,湖畔風大,吹得輕薄的外袍颼颼。
那寬袖上的仙鶴,似真的飛舞起來,有幾分飄飄欲仙的味道。
她不經意瞥了一眼,水眸倏地發亮。
上回與表姐在商鋪閑逛時,成衣鋪的掌柜推薦,道是現下最受歡迎的款式,她覺得好看,就買了。
近來一直待在宮里,沒什么慫恿他穿的機會。
早上也就隨意一擱,不曾想,還挺自覺的。
門口的小伙計迎上前,熱情招呼:“客官,幾位?”
“尋人。”
小伙計相當機靈:“是與人有約?請告知姓,小的去問一問。”
男子淡笑道:“你們東家。”
“啊?”
小伙計下意識抬頭,男子亦隨之一同望去,與一大一小兩雙亮晶晶的眸子對了個正著。
“咦?這人不是阮風提過的那個……”趙師傅仔細想了想,轉向她,“東家,您現在還欠著他銀子哪?”
她一愣,噗嗤笑出了聲。
“玥少爺?”
殷寧一見來人,略有所慮,想他之前對蘇小姐百般示好,追人追得緊,這后來沒了消息,約莫是放棄了。
畢竟再大的權貴,亦無法與龍椅上的那位相抗衡。
此刻突然尋來……
“東家。”殷師傅認真道,“如果你不方便與玥公子見面,殷某可代為勸阻。”
笑意加深,她試圖解釋:“不用,其實……”
“夫人,無論如何,你們已經錯過了。”殷師傅壓低嗓音,苦口婆心道,“何況起初,你不是對他不假辭色嗎?”
說話間,俊美的男子蹬上木梯,越過屏風,大步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