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一看——
她這轎子方才是拐了個彎的,后面的岔路口那,青瓷應該是想阻止,但是被邢五制住了,頸邊橫了把短刀,擋在那里。
青瓷不蠢,大概也是知道蕭昀不會在宮里公然把她怎樣,所以暫時就沒有強闖。
武曇只是云淡風輕的往后看了眼,就重新收回目光正視眼前的蕭昀。
兩個人,四目交接,蕭昀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冷冷的道:“朕果真還是小瞧了你!之前你在朕的面前演戲,假裝落荒而逃,就是為了迷惑朕,讓朕掉以輕心,以為你是真的無計可施才會那般驚慌,這樣朕才不會對你武家窮追猛打。然后你就爭取到了時間,可以趁機安排布置,把霍家給掀出來了?”
那件事,就算一開始真的就是過霍家姐弟的手做的,可是那么巧,早不曝出來晚不曝出來,偏偏他前面才剛找武曇逼問過,隔著沒幾天那個柳馨跟霍常宇鬧翻了?
蕭昀沒有詳細的再去盤問過霍常宇,反正事情無非兩種可能——
一種是武曇直接派人去冒充刺客恐嚇的柳馨,卻叫她以為是霍常宇做的;另一種就是她將自己開始追查此事的風聲放給了霍常宇,引導霍常宇狗急跳墻,去惹毛了柳馨。
無論哪一種,總歸都是在這個丫頭算計之中的。
蕭昀本來一直以為她這陣子是縮起來裝鴕鳥了,卻沒有想到她卻是在暗中布置安排今天的這一場大戲。
蕭昀這個人,自以為是又偏激,武曇不喜歡跟他來往,不過她也知道他不會相信今天的事就只是個巧合,斟酌了一下索性就不與他繞彎子了,迎上他的目光道:“本來就是時過境遷的一件舊事了,我定遠侯府的每個人,都恪盡本分,循規蹈矩,自認為不曾為謀私利而坑過誰和害過誰,從頭到尾,不說別的,起碼每次行事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是,那件事臣女的確早就查到了霍家兄妹身上,可那又能如何?當時一切都已成定局,先皇和太后娘娘都得到了他們想要的平衡局面,難道陛下覺得那時候臣女應該馬上跑到御前去檢舉揭發,鬧個天翻地覆么?先皇想要的,不過就是通過一場聯姻的關系,確保定遠侯府對朝廷對陛下的忠心,他做到了,而陛下您和霍家姑娘兩情相悅……所有一切都入正軌,臣女何德何能,就該跳出來攪風攪雨,鬧得天下不寧,讓咱們三家人都顏面盡失?那件事,一開始本來就不是我武家的初衷和作為,現在陛下卻拿一頂欺君大罪的帽子來往我們頭上扣,若不是陛下逼迫至此,臣女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再去翻這些陳年舊賬出來。”
說起來,這個蕭昀真的就是沒事閑的。
橫豎他從頭到尾都看不上武家的女兒,哪一個也看不上,娶一個回去,就是為了拉攏武家效忠的,既然目的都達到了——
里子他得了去,還不夠么?現在又非要舊事重提來刨根問底的計較這個面子上的問題?
面子里子他全想要?就算他是一國之君,天底下也沒有這樣的好事。
武曇一直都活得得過且過,在她看來難得糊涂是一種很好的處世態度……
要不是蕭昀找上門來威脅她,拿一定欺君大罪的帽子往她武家的頭上扣,她確實也不是非要扒下霍家姐弟的一層皮不可的。
那兄妹倆,的確是卑劣無下限,但事實上,手段有限,真正影響到她的地方并不多,她懶得跟他們針鋒相對的時時計較。
而蕭昀——
他何嘗不知道此時還來追究那件事的內情始末,已經意義全無了。
就算能昭告天下,當初他真正應該娶的是這個武曇,可畢竟已經時過境遷了,并且因為蕭樾橫插一腳,且不管當初的內情如何,如今展現在世人眼前的局面就是——
晟王看上了武家的二姑娘,并且非卿不娶。
如果他當年因為一次八字不合,就直接舍棄了武家的婚事,沒有納武青瓊,那么現在還可以以先來后到做借口,再要求武家履行舊約,把武曇要過去。
可是不能了!他都已經納了武青瓊,在天下人眼里,他要的就只是武家的一個女兒即可,既然當初就不是非武曇不可的,現在卻要強搶一個已經跟他皇叔情投意合并且有所糾纏的女子去?
有悖人倫道義的事,做出來,他只會和霍蕓婳一樣的作繭自縛。
這一刻,武曇坦然面對他。
蕭昀看著她平靜無波卻十分清澈耀眼的一雙眸子,這一刻,也突然覺得自己竟是十分可笑的……
武曇的每一句話都沒有錯,當初直接使絆子破壞了他婚事的人是霍家姐弟,且不論方錦之說是真是假,可不管怎樣,攪黃這件事的頭兒不是武家人起的,他自己當初又百般的不情愿,處處找茬針對武曇,武家人會順水推舟,他挑不出任何的錯處來。
可是——
他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因為遲來一步,就讓一切脫離了掌控,并且再也回不到原來的軌跡上去了。
蕭昀盯著武曇,因為心緒不定,眼神就一直陰晴不定的在變。
武曇拿不準他的確切心思,就只能在心里盡量的防備,想了想,又再說道:“陛下,臣女知道自己現在說什么,您都知會當成是狡辯之詞,可我們武家的人,從來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今日之事,我確實沒有想到最后會是這般收場,但是說句陛下不愛聽的話……無論您心中是怎么想的,臣女只認為今日之事,沒有臣女的半分錯處,一切的緣由因果,最后都遲早是要清算的。”
在她的認知里,蕭昀跟霍蕓婳之間是郎情妾意的,如今霍蕓婳死了,蕭昀必然是要遷怒的。
所以“報應”二字她就沒有直接說出口,而是給委婉了一下。
果然不出所料,此言一出,蕭昀就跟著臉色瞬間一沉,冷然道:“不過短短數日不見,你本事見長啊?你是篤定了朕拿不住你確切的把柄是么?竟敢屢次出言不遜!”
武曇以前怕他,只是因為彼此身份的原因,盡量避著,不招惹。
可是這一次,蕭昀都拿她武家滿門的性命當面要挾了——
既是已經撕破臉,她也無甚必要再在他面前裝懵懂,裝無知了。
“陛下也是要面子的。”她面不改色的這般說道:“臣女本無意對陛下不敬,可是有句俗話說的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我還是那句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說白了,今日之事就是霍家兄妹咎由自取,總不能是他們闖了禍事,最后卻落成了我武家的把柄,一直叫陛下抓在手里吧?”
她說完,就仍是神情坦蕩的與蕭昀對視。
出宮的轎子是蕭昀命人停在這的,就算她現在想走,蕭昀不松口她也走不了。
蕭昀緊繃著唇角,目光死死的逼視她的雙眼。
印象里的武曇就是這個樣子的,平時有些張狂有些胡鬧,可一旦有人惹到她跟前或是觸動了她本身的利益時,她就是這么一副張牙舞爪的強勢模樣。
義正辭嚴,據理力爭。
蕭昀看著眼前她尚且顯得青澀的面孔,心里忍不住的又一陣發悶。
前后兩世,武曇唯一愿意在他面前展露的真性情就是這樣辭色鋒利、針鋒相對的時刻。
至于她的歡喜與悲傷,則統統都是與他無關的事。
她將這個界限劃定的很明顯,對著他時,永遠都是公事公辦,而一旦背轉身去——
她做什么就都跟他全沒關系了。
她像是在兩人之間筑起了一面墻,她永遠都不會走出來,而他也過不去。
這一刻,面對面的站著武曇,蕭昀突然意識到,也許橫在他跟武曇之間的根本就不是蕭樾……
可即便如此,蕭樾卻先于他,越過界去了。
他心中只覺得莫名的壓抑和憤怒,隨后深吸一口氣強行穩住了情緒,再次冷然的質問道:“你不用在這里虛張聲勢,朕再問你最后一句……既然你如此坦蕩,那就老實回答朕,那件事的真正始作俑者,其實是皇叔吧?”
霍蕓婳不知天高地厚,確實容易異想天開做出那樣的事來,可前世畢竟沒這回事的,一切都因蕭樾的提前回京而驟然改變了。
這也是一開始他會去逼問威脅武曇的原因。
武曇也是知道他這個人的,一旦他認定了的事,便輕易不會被說服。
老夫人那邊應該已經快到宮門口了,她要是一直不出現,難免要擔心,武曇無心繼續和蕭昀糾纏,索性就頂了回去:“陛下既是懷疑,那將來有機會大可以當面去跟王爺求證。反正人證物證確鑿,我定遠侯府只是被人蒙蔽誤導,犯不上欺君大罪那么嚴重,陛下酌情處置就是。這會兒天色已晚,臣女就先行告退了。”
說完,就轉身鉆進了轎子里。
反正蕭昀和蕭樾那倆,就跟倆烏眼雞似的,互相看不順眼,她也完全不擔心多記上這一筆蕭昀會不會更看他皇叔不順眼了。
只不過么——
最后兜兜轉轉,這蕭樾自己的鍋還是得落他自己身上讓他自己去背!
果然啊,這做人呢,就得老老實實的不能做壞事。
否則遲早還是要找回來的!
事已至此,蕭昀的確是無話可說的,折騰了這么一場,最后的結果以他被這丫頭擺了一道而收場,本以為可以作為把柄挾制她的那件事,如今翻上了明面,即便他可以以處事糊涂受人蒙蔽的罪名適當的責罰武家,也只是不痛不癢,沒什么意思了。
這邊武曇的轎子被蕭昀半路截下了之后,抬著老夫人的內侍就刻意放緩了步子拖延,以至于她出宮之后沒等一會兒武曇就也出來了。
“沒事吧?”老夫人迎了兩步上來,握住了她的手,焦急的上下打量她。
本來祖孫倆的轎子是相繼走著的,突然之間武曇就掉隊了,老夫人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鄉村野婦,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武曇也沒試圖特意隱瞞,只笑了笑道:“沒什么事的。”
老夫人見她身上沒什么異樣,表情也正常,就沒刨根問底,只是拍拍她的手背道:“天晚了,回家吧,你大哥還在前朝等著和胡府尹一起面見陛下,咱們先走。”
“嗯!”武曇點點頭,扶著她上了馬車,祖孫倆先回去了。
柳馨姐妹的事上,其實是留了漏洞的,當初因為揪出了柳寧,武家關起門來動了家法,后又以偷盜為名將其送去京兆府衙門論罪了,胡天明不是個糊涂官兒,下午他整理相關案宗時應該能發現此事。武家處置柳寧可是在武青瓊的婚事還沒定下來之前的,這消息一道入了蕭昀耳中,引起他的懷疑,恐怕就又得橫生枝節。
不過有她大哥在處理善后,武曇知道這個窟窿能堵死,遂也就不再多想,陪著老夫人先回府了。
府里武青鈺兩口子也等得著急,看見他們回來也跟著徹底放心,大家一起在老夫人那用了晚膳才散的。
待到人都走了,周媽媽就叫人打了水進來,親自伺候老夫人洗漱,一邊猶豫再三還是將霍蕓好的事跟老夫人說了:“老夫人,今兒個公堂上的事外頭已經傳遍了,二小姐的事雖然算是平了,可是侯爺……他在公堂上當眾撂了話出來,說愿意娶霍家那個姑娘……奴婢瞧著,老夫人您心里得提前有個準備了。”
家里人人都了解武青林的性情,最是個穩重識大體的,若不是他真有那個意思,便斷不會落人口實。
雖然老夫人一開始就不愿意武曇嫁進宮里去,可也不代表她就對霍家出手算計的事能甘之如飴的接受,何況——
今天才剛因為這件事又鬧了這么一場大的風波出來。
老夫人一直看不上那個霍家,周媽媽心里十分問清楚,所以這會兒提起武青林的事就愁眉不展,也是替老夫人發愁——
這是又有一場硬仗要打了。
老夫人臉上沒什么表情,漱了口之后將茶盞遞給她,方才說道:“閨閣女兒,眼前看見的天地有限,通常心胸氣度也有限,照你說的,那丫頭小小年紀,既能不為眼前的金錢富貴迷了眼,又能適時決斷從長遠計……心性如何尚不可知,但可見不是個狹隘短視的。”
周媽媽聽她這話,就是始料未及的狠狠一愣。
老夫人拿她遞過來的濕帕子擦了手臉,往床榻前面走去:“我先歇了,一會兒青林回來你叫他不用過來請安了,回頭尋個機會……將那丫頭帶來我見見。”
不是說她現在心里就對霍家的人不反感了,而實在是——
自己的孫子自己清楚,她也確實做不出為了反對孩子們的婚事就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事來。
好在是,武青林的眼光和心性她都很有把握,即便霍家的風評不太好,但是孫兒不是個眼瞎的,他能摒棄門第看上眼并且想要娶回來的,總不至于是個太拿不出手的。
雖是這般安慰自己的,可作為長輩,孫子選了這么一門叫她糟心的人家來結親,老夫人也是很難釋懷的,這一晚上睡得并不好。
宮里的最后處置下來,因為天已經黑了,武青林為了避嫌,就沒有親自過去霍家,讓木松過去往他家門房傳了個口信,也沒進去。
知道家里沒有被連坐,霍常亭夫妻倆懸了半天的心總算是落下了,趕緊又去佛堂多點了幾炷香,算是還過愿了,這才敢放心去睡。
霍蕓好這邊,自然也是跟著狠狠的松了口氣。
不過這一晚,她卻是輾轉了一夜沒睡好,次日一早起來,一邊叫人去武家找武曇,拿存放在她那的地契和房契,一邊已經找出田氏過世之前最后整理出來的賬本,開始盤算有哪些鋪面和田產要變現換銀子出來,正在忙的熱火朝天的時候,卻見南梔歡歡喜喜的引著武青林往進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