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曇的視線本來就落在他臉上。
梁晉這一抬頭,兩個人的視線就不偏不倚的撞在了一塊兒。
武曇眨眨眼,隨后就坦然的將視線移開一邊,繼續和霍蕓好小聲交談。
梁晉怎么都沒想到她會是這種反應,不免微微怔愣。
其實是自打武家的車駕抵達時他就已經第一眼看見了她,只不過當時她在胡同口,離得遠,他又忙著招呼其他人,所以就只留了一線眼角的余光盯著這邊看。
上回在南梁的后宮,武曇把他狠揍了一頓,他雖不至于為了那么點小事就記仇,但卻是記住了這個機警又不失狠辣果決的小姑娘……
是的,那天他尾隨武曇離開淑景軒,路上親眼目睹了她所制造出來的事端。
反殺紅夭,挾制梁元旭,甚至當面把梁元軒都給糊弄了一把。
雖然行事過激,并不十分可取,可是作為一個只有十二三歲的閨閣女子,她不僅有膽量孤身涉險往危機四伏的南梁后宮里闖,更豁得出去險中求勝和梁元旭比恨斗法……
這樣孤注一擲的決心和勇氣,別說是她這樣的小女子了,就是十個大男人里也有九個半是絕對做不到的。
可偏偏——
這丫頭還長了一張會騙人的臉,一眼看去,容貌明艷無比,表情人畜無害,甚至于連眼神都坦蕩磊落。
真乃世間僅有的一朵奇葩啊!
上回這丫頭并不知曉他的身份,他還想著這次看見,對方怎么都要嚇一跳吧,結果暗中瞧了半天——
卻發現她除了一開始看見他的臉略顯詫異了一下之外,居然就完全穩住了,連多端詳兩眼都沒有,反而略帶不屑的撇撇嘴,繼續轉頭和身邊的女子說笑去了。
梁晉深感挫敗。
這一挫敗,視線就在某個方位定格的久了些。
武青林循著他的視線回頭——
武曇一直纏著他要跟來沉香別院,他本來就已經對這丫頭的動機表示懷疑了,如今梁晉的反應也反常,立刻就讓武青林警覺起來。
不過這大門口人來人往,他也不便多言,只不動聲色的拎了武曇二人上前給梁晉引薦:“這是舍妹武曇,霍家二姑娘,是本侯的未婚妻子。聽說太孫殿下新整修了園林,想要湊個熱鬧,觀賞一番,叨擾之處,殿下見諒。。”
武青林的為人和蕭樾不同,即使他和霍蕓好之間定了名分,平時也謹守禮數,并不常常私下見面的,這是第一次,他公然帶著霍蕓好一道出門應酬,言語神態之間也是一派的坦蕩自然。
霍蕓好聽了他口中對自己身份的介紹,微微紅了臉,和武曇一道兒給梁晉行禮:“見過太孫殿下。”
“不用這么客氣。”梁晉確信武曇是認出他了,不過也不準備當眾揭破什么,就只是十分的隨意爽朗的笑道:“我于園中設了靶場,還有簸錢、樗蒲的場子,侯爺和諸位兄臺感興趣的可以過去一試,博個彩頭。不過這些玩意兒,怕是女眷們沒什么興趣,那邊的園子里新栽了好些花木,尚可一觀,諸位隨意吧。”
眾人客套了兩句,后面又有別的客人到了,他們一行就先進了門往里走。
武青林自是要和其他的公子哥兒們一起玩去的,臨走不是很放心,就又囑咐武曇:“今天過來的人不少,都注意安全,別惹事。”
“知道了。”武曇痛快的答應了。
其實三個人都明白,武曇背后有蕭樾撐腰,蕭樾又是出了名的煞神,生人勿近,基本不會有人沒事會去招惹她,反而是霍蕓好——
因為和侯府的婚事,被許多人視為眼中釘。
武青林不好明說,霍蕓好心里也懂,兩人互相對視一眼,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武青林就和同行的幾位公子說笑著往靶場去了。
武曇和霍蕓好走了另一邊,在婢女的引導下進了一個園中園。
那園子里已經分成幾波,聚集了十多個年紀相仿的姑娘。
梁晉確實在這園子里栽種了許多稀有花木,有人在賞花,有人在亭子里煮茶吃,梁晉好像確實沒給姑娘們準備消遣的節目,不過姑娘們的興致很高,自有消遣的法子。
有人叫婢女拿了文房四寶出來,即興作畫、作詩,熱鬧的很。
武曇對詩詞歌賦都沒什么興趣,剛好園子里賞花的兩個姑娘跟她偶有來往,關系還不錯,就拉著霍蕓好過去了。
那兩個姑娘一個是成安伯府的三小姐寧初婉,一個是工部尚書家的長孫女兒吳云溪。因為寧初婉的二姐嫁給了吳家嫡出的小兒子,所以兩家是結了姻親的,兩個姑娘之間雖然差著輩分,但因為年齡相仿,就經常玩在一起。
京城里的勛爵人家之間,互相都要經營關系,成安伯府和定遠侯府之間一直有往來,再加上寧家有子弟是投軍在元洲的,所以兩家就格外熟悉些。
上個月侯府擺滿月酒,寧初婉就去了,在席間見過了霍蕓好,也打過招呼。
“兩位妹妹都來了?”寧初婉的性格開朗不扭捏,也正是因為如此,就更對了武曇的脾氣,她迎上來就握了武曇的手,“要知道你們也來,就提早約了一道走好了。”
說著,也對霍蕓好露出一個友好的笑容來。
“我原就是怕過來了沒熟人,那尷尬,這才硬拉了蕓好姐姐一起的。”武曇道。
寧初婉去年就及笄定親了,只不過家里舍不得,想多留她半年再辦喜事,結果正趕上國喪,就只能再往后拖了。
“霍家妹妹,”她年紀比武曇三人都大一點,跟霍蕓好打了招呼就拉著身邊的吳云溪引薦:“云溪是吳尚書的長孫女兒,不知道你們見過沒有?”
吳云溪相對的靦腆,她和武曇同歲,今年都是只有十三,不過生日是三月的,還是比武曇略大。
“以前在宮宴上遠遠地見過兩回,就不得機會,倒是沒說上話。”霍蕓好接口道,“云溪妹妹好。”
吳云溪還有點放不開,只是客氣的笑笑:“姐姐好。”
武曇是個閑不住的,已經扯著脖子四下觀望了一圈,然后就悄悄地扯了扯寧初婉的袖子低聲道:“我們家只有我大哥收到帖子了,我還以為今天只宴男賓呢。”
寧初婉忍住笑:“南梁的那位太孫殿下此次下帖,邀請的都是各家的年輕子弟,一看就是叫大家過府來玩的,雖然帖子沒寫也邀女客同來,但總歸不是什么太嚴肅正經的場合,就是湊熱鬧嘛。”
京城里少年男女們的聚會就是這樣,不會有什么太明顯的界限,若是有哪家的姑娘自己冒冒失失的來了,確實是有失體統會被人取笑,但有家里的兄弟們一起——
也不是什么正宴,確實也順理成章。
武曇聳聳肩,聽見說話聲回頭,看見園子的入口處又有三個姑娘被婢女引進來,不禁咋舌:“今天的不速之客很多嘛,難道是外來的和尚會念經?大家都這么給這位太孫殿下面子?”
“那是自然。”寧初婉失笑,又刻意的壓低了聲音才繼續調侃:“長得好看的人總是特別招人待見,大家自然要多給‘面……子……’了。”
刻意咬重了“面子”二字的讀音,意有所指。
那個梁晉,確實生了一副世間罕見的好樣貌,不過武曇對別人的長相一直不不是很敏感,在她的概念里一般就只有三種人,長得好看的,長得普通的和長得難看的。
男女都一樣。
她大哥和蕭樾都屬于長的好看的那種,她也不會長時間的盯著誰的臉看個飽,而梁晉——
可能屬于格外好看的那一種。
一開始她是真的沒往這方面想,寧初婉這么一打趣,她才恍然大悟,隨后就賊兮兮的一指寧初婉和吳云溪兩個,擠眉弄眼道:“哦……所以你們倆也是來看人‘面子’的?”
吳云溪驀的就紅了臉,小聲嗔道:“曇妹妹又胡鬧。”
她臉皮薄,武曇本來也不是逗她的。
寧初婉卻是開得起玩笑的,面不改色的一挑眉:“我們倆例外,我們不看人,我們來看花的。”
說著,就將兩人引到旁邊的花圃前面,指著里面新種的花草道:“云溪最愛侍弄花草了,前些天那位太孫整修園子,是吳大人幫著弄的,云溪聽說他這院子里移栽了好些稀奇的花木,這才特意叫了我來陪她看的。”
吳云溪盯著面前一株已經開了花的蘭草,很是珍惜的輕聲道:“你看,這種品種的蘭草在咱們京就很少見,而且特別嬌貴,植株稚嫩些的時候移栽,基本上都養不活,這一株……在挪過來之前起碼已經養了五年以上了。”
武曇不是十分細致的人,對這些從來都沒什么耐性,她說賞花就是單純的賞花,看著過過眼癮計算了,絕對沒有耐性去細品研究的。
看吳云溪眼中露出羨慕和喜愛的神色,就脫口道:“要么找這府里的管事問問,看他能不能挪出一株多余的給你?”
吳云溪搖頭,遺憾道:“君子不奪人所好,這很珍貴的。”
武曇不以為然的撇撇嘴:“我看那位太孫殿下也不像是個會侍弄花草的人……”
有耐性侍弄花草的,一般都要是十分細致的人,那個梁晉——
武曇對他雖然了解不多,但一眼看去就不是個講究人,八成就是個和自己一樣的只會牛嚼牡丹的粗俗之輩。
兩人正說著話,霍蕓好突然扯了扯武曇的袖子,低聲提醒:“曇兒……”
武曇下意識的回頭,循著她提示的方向看過去,就看見前面剛進這園子的三個少女徑直朝這邊走來。
走在最前面的一個,容貌姝麗,身材高挑,帶著滿臉傲氣,此刻高高仰起透露的樣子活像是一只驕傲的孔雀。
大家都是勛貴圈子里混的,武曇自然認得她——
長寧伯府的四小姐趙雯君,自恃容貌不俗,又有才名在外的,為人很有些傲氣和目中無人。
霍蕓好會覺得她來者不善,當然不是因為這位趙家姑娘慣喜歡賣弄才情,而是——
她是趙太妃的娘家侄女兒。
武青林之前拒過臨安公主的婚,而她現在的未婚夫婿又曾試圖求娶武曇……
不管是從哪一頭論,這位趙四小姐看她們倆人都不可能順眼了。
趙雯君滿臉都寫著挑釁,就是最遲鈍的吳云溪都看出來了,不禁緊張起來。
趙雯君果然是沖著她們來的,幾個人里面就定遠侯府的地位最高,她就直接越過其他人,沖著武曇一挑眉:“今日這園子里的景致真不錯,我看那邊她們在作詩,有沒有興趣咱們比一比?”
武曇向來自認為大老粗一個,附庸風雅的事,她全不精通,只不過都只學了個皮毛,好歹說出去不丟人罷了。
趙雯君明擺著當面挑釁的。
武曇迎上她的視線,干凈利落的回了她三個字:“沒興趣!”
說完,就不再理她,轉頭與霍蕓好幾個說話:“找個地方坐坐吧。”
趙雯君完全沒想打她會這么干脆的拒絕了,因為這樣實在是很丟臉的一件事,閨秀圈子里也是重名聲和聲望的,大家沒事比比才藝,勝出者會名聲大噪,不僅于自己有好處,和可以為家族爭得榮譽。
趙雯君本來就是遠近馳名的才女了,武曇就算跟她比輸了,最多也是當場被嘲笑兩句罷了,這樣不戰而逃——
實在太對不起他們武將世家的作風了吧?
趙雯君一開始先是惱怒,隨后想到一重就又竊喜起來,盯著武曇的背影嘲諷道:“怎么,你這是不敢?”
無論是武青林和臨安公主的事,還是她和鄭秉文之間,別說其實都沒什么實質性的事情發生,就算有什么——
現在各自有了歸宿之后,那些舊事也可以煙消云散了。
當時那兩件婚事,拒婚的都是武家,嚴格說來,丟臉的是臨安公主和鄭家,現在趙雯君過來找茬,最后受影響最大的也只會是他們兩個人。
武曇是真有點同情臨安公主了——
本來她自己死心眼,已經差點困死在死胡同里了,現在好不容易有了別的路可以走,趙家的人還見不得她好的出來拖后腿……
她懶得理這趙雯君,所以直接就對她的挑釁置若罔聞,只自顧和寧初婉她們說話:“一會兒找個人問問這蘭草的事兒吧……”
不想她這越是不搭理,趙雯君卻越挫越勇,當即又搶上來兩步,繼續挑釁:“你若是覺得自己作詩不行,咱們也可以改成比別的,琴棋書畫,任由你挑,你想比哪樣我都奉陪。”
武曇和鄭秉文的事,當時畢竟只是鄭夫人提過一句就過去了,這趙雯君現在真正記恨的定遠侯府和霍蕓好。
說著,就眸子一轉,又看向了霍蕓好,輕蔑道:“如果你實在不敢比,也可以叫旁人替你啊,她不是跟你一起來的么?要么你叫她替你?”
琴棋書畫,霍蕓好也都是學過的,但田夫人請人教授她這些的初衷是為了陶冶情操,磨煉性情的。
高門嫡女,真正說起來,誰最終還會指著這些過活兒?真正重要的是管家的能力和手段……
霍蕓好本也不是個愛冒尖出頭的,雖然她的棋藝很是不錯,卻也沒有跟趙雯君一決高下的興趣,只就客氣又冷淡的說道:“趙四姑娘喜歡比試,大可以找志趣相投的人去比。今天主人家是請咱們進來賞花的,我們還是客隨主便,只看看花草好了。”
這些小姑娘們的出身都不錯,哪個不是嬌生慣養被寵著正大的,都最是要面子的,偏就武曇和這霍蕓好兩個不按常理出牌的,臨陣退縮都不覺得四好丟臉?
可她們越是不肯迎戰,趙雯君就是越是心里癢癢的想要將她們踩下來,咬著嘴唇正在想對策,就聽身后園子入口的方向有人笑道:“這么熱鬧?大家怎么都在這站著啊?”
眾人循聲望去,就見一臉笑意綿綿的梁晉款步踱進了園子里。
他那張臉本來就生得得天獨厚,此時噙了笑容,就生生將日頭的光輝都壓下去幾分。
一群姑娘里面有臉皮薄的已經紅了臉,一個個眼睛放光的盯著她。
趙雯君立刻有了主意,轉身沖著他屈膝一福,盈盈笑道:“殿下來的正好,我與武二小姐說好了要比試琴棋書畫,既然借了您的地方,就請您稍后從中做個裁決幫我們分個勝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