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早已是滿心的震驚。
如果她沒有看錯,方才那位體面的掌柜老爺,應該就是清溪鎮上聚豐樓的葉大掌柜吧?當初她去鎮上時,曾遠遠見過他兩次,旁人都說那是清溪鎮最體面的人,連里長老爺都比不上,所以她記得很清楚,正好他也姓‘葉’,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
問題是,那樣體面的葉大掌柜老爺,方才卻那樣和氣的與她說話,還叫她‘妹子’,最重要的是,他還叫善善‘太太’,對善善既熱情又尊敬,——善善已經能干到這個地步了?!
季善自不知道周氏正想什么,見她怔怔的,還當她是見了生人緊張,忙笑著說了一句:“娘,我們先進去吧。”
便拉著她,進了飄香的門。
早有葉廣等人聽得葉大掌柜的吆喝,爭先恐后從后廚或是其他地方跑了出來,瞧得果然是季善回來了,都是滿臉止不住的笑。
葉廣先就叫道:“師父,您可算回來了,這一去便是一個多月,您要再不回來,我們都要提不起勁兒了!”
又笑道:“師父,雖說元宵節早就過完了,到底還沒出正月,那便仍是在過年,既是過年,那弟子給您拜年了,師父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其他人聞言,早就深知季善是個寬厚和善的,少不得跟著起哄:“可不是嗎,太太,既還在過年,我們可都等著您的紅包呢,太太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一時間滿店的熱鬧。
讓季善心里暖烘烘的,團團笑道:“不就是紅包嗎,放心,都有,還都是大的。我還給你們都帶了土儀,還帶了我們老家的臘肉臘魚等,晚間葉廣你帶兩個人去一趟我家里,都搬到店里來,大家分一分,明天中午咱們就吃臘肉臘魚了,怎么樣?”
眾人自是紛紛說“好”,又笑著你一言我一語的給季善道謝,“真是生受太太了,大老遠的還想著我們。”
“上次太太不是說我渾家做的那個糖蒜好吃嗎?之后我又讓我渾家做了些,這幾日正當吃了,明兒就給太太帶幾罐來啊。”
“之前太太說的那個醬黃豆我娘也做了,明兒也給太太帶來啊……”
季善便也少不得與眾人客氣了一回,“只要大家伙兒都盡心盡力,我肯定誰也不會虧待了……多謝肖大嫂想著我,過年日日都大魚大肉的,委實有些膩了,我正想糖蒜吃呢……黃二你也回去替我多謝黃大娘,請她空了就來店里玩兒啊。”
還是葉大掌柜眼見又有客人上門了,讓眾人都散了,眾人方笑著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葉大掌柜這才坐到季善面前,笑道:“太太就是太好性兒了,總是慣著他們一個個的,弄得但凡太太在,都跟活猴兒似的,半點不穩重。”
季善“噗嗤”一笑,道:“那他們都是活猴兒,您老成什么了,不成那花果山的美猴王了?咱們店里您威嚴就夠了,總得有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的不是?”
正說著,葉廣給季善和周氏楊嫂子各端了一碗今兒現熬的紅豆湯來,“師父且先喝點兒紅豆湯暖暖胃,待會兒我給您做一個肝腰合炒,您看看我火候拿捏有沒有進步啊。”
季善笑著點點頭,先與周氏說了一句:“娘,您嘗嘗我們店里的紅豆湯,特別的好吃。”
才端起了自己面前那一碗,一邊拿勺子慢慢攪著,一邊漫不經心的問葉廣,“初八那天咱們店里應該至少賣了三十幾兩銀子,光賺就賺了快二十兩吧?”
葉廣見問,想也不想便興奮的道:“豈止三十幾兩,師父說少了,足足四十三兩多,我手顛勺都顛……”
“咳咳咳……”話沒說完,一旁葉大掌柜忽然猛烈的咳嗽起來。
葉廣這才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自己竟說漏嘴了,臉上的興奮立時變得訕訕的,看向葉大掌柜笑得比哭還難看的道:“爹,我不是故意的,我哪知道師父會忽然就挖坑給我跳啊,我完全就是下意識的反應,腦子根本還沒來得及反應,嘴巴已經先說了……那個呵呵,我去炒菜了啊,您跟我師父慢慢兒聊,慢慢兒聊…”
話沒說完,人已快步進了后廚去。
余下葉大掌柜簡直恨不能立時也跟進后廚去,把那連個話兒都藏不住,闖了禍還立馬躲起來,獨留自己老父親一人面對的倒霉兒子狠狠拍上幾下,再找了針線,把他的嘴巴給縫起來,看他以后還管不管得住自己的嘴了!
奈何季善還在眼前,正一臉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一副等他給她一個合理解釋,否則肯定要立時發飆的架勢。
葉大掌柜只能先沖季善訕笑道:“太太,那個其實我們一開始真有聽您的話,臘月二十九就關了張,各自回家過年去了。可閑了幾日后,不止我和葉廣在家閑不住,肖大和黃二幾個也是一樣,去給我拜年時,都問我,一定要等到過了正月十五才開張嗎,那也閑得太久了,怕是到了后邊兒,渾身反倒要閑出病來了……”
葉家到底還在葉文的孝期,雖說葉大掌柜夫婦身為尊長,沒有為兒子服孝的道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巨大傷痛,又豈是短短半年時間,便能沖淡的?
葉廣與葉大奶奶母子幾個卻都該為兄長和夫父服孝,還都是重孝,雖則葉大掌柜考慮到實際情況,沒讓葉廣叔嫂和孫子們都茹素,畢竟葉廣日日要掌勺,頭一個便絕不可能茹素;葉大奶奶則身體不好,孫子孫女們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旦身體垮了,可就什么都沒有了。
那又何必還拘那些個俗禮呢,只要他們心里一直記著葉廣,只要他們都好好兒的,就算不為他服喪,想來葉廣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怪他們這些親人的。
只是話雖如此,平日里一家人還能如常度日,一到該闔家團圓的年節下,又怎能不加倍思念葉廣,加倍為他的英年早逝而可惜難過的。
家里的氣氛自然也因此無形中便低沉了下來,更別提去逛什么廟會,看什么百戲,或是走親戚看燈會之類的了。
葉大掌柜與葉廣在家里閑了幾日,只覺時間怎么過得那么慢,明明都覺得已過了好久好久了,結果竟然才大年初三?!
便都有些閑不住了。
適逢店里幾個伙計和幫廚到葉大掌柜家里拜年,一問之下,竟都與葉大掌柜和葉廣差不多的想法,都覺得時間也太難熬了,還不如平日在店里忙活兒,雖累些,卻一眨眼的功夫,便已中午了,又一眨眼的功夫,便已天黑了,多好打發時間啊!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幾個伙計與幫廚都是家里日子很不好過那種,就算季善早有言在先,過年放假期間,也照樣給他們發工錢,平日里店里賣不完的肉菜卻都會分一些給他們拿回家去,幾乎一家子都湊合夠吃了,放假期間肉菜卻都要自己買,反倒家里還沒平日吃得好,誰能不盼著店里盡快開張呢?
于是都紛紛游說葉大掌柜,要不就初六,不然最遲初八開張得了,“我瞧街上好些館子三十初一都開著呢,瞧著生意也很是不錯的樣子,咱們難道就干看著他們賺銀子不成?我敢說只要咱們開張,生意鐵定比他們都好!”
“可不是嗎,醉仙樓聚豐樓人家生意都做那么大了,也是全年三百六十五日不打烊的,咱們飄香才到哪兒呢,我覺著更該一年三百六十六日都不打烊了。”
“不然掌柜的,我們真初六,最遲初八開張吧?雖說太太回去前發了話,必須得過了正月十五才開張,可如今太太不是沒在府城嗎,等她回來后,只要咱們都不說,都一口咬定就是過了正月十五才開的張,太太自然也就不知道了。”
說得本就有幾分意動,打算提前開張的葉大掌柜越發的動心了。
偏到了晚間,送走伙計幫廚們后,葉太太竟也勸葉大掌柜提前開張,“咱們能有如今的安穩日子過,都是靠的太太,你看這房子,明明本錢都還沒還清,該先還本錢的,咱們也不是就沒地兒住了,好歹也有地兒能安身;太太卻為了我們能住得舒坦些,為了孩子們不被周圍的環境潛移默化帶壞了,背著咱們便花那么多銀子,先替我們租好了房子,立等著我們搬家。這樣好的東家,可上哪兒找去?”
“就更不必說她還毫不藏私的教廣兒廚藝,平日里待我和老大媳婦也是客氣得了。咱們也就只能加倍努力的把飄香做好,加倍努力的為太太賺更多銀子,才能報答她的恩情一二分了。你自己算吧,早開張一日,便是十來兩銀子的賺頭,那七八日,可就是七八十兩,離還清本錢,又近一步了,也不過就是大家伙兒稍微累些而已,但只要能賺銀子,能過上更好的日子,我相信大家伙兒就是再累,心里也是高興的!”
又讓葉大掌柜不要擔心家里,說家里還有她和葉大奶奶呢,會照顧好孩子們的,讓他和葉廣只管忙他們的正事兒去。
這下葉大掌柜還有什么可猶豫的?
與葉廣簡單商量了一番,又看了黃歷,發現初八日子比初六更好,遂定了初八開張,果然開張后生意比他們預期的還要好,光初八到正月十五那幾日,便凈賺了上百兩銀子,大家心里有多高興,渾身干勁兒有多足,自是不消多說。
葉大掌柜也知道,店里提前開張終究瞞不住季善的,畢竟那么多同行那么多客人,總會有說漏嘴的,他也不可能一一都叮囑到,一一都管好所有人的嘴。
卻也萬萬沒想到,季善這才到店里短短一刻鐘,便已自葉廣那個傻子嘴里,詐出了大家伙兒的“秘密”,——真是越來越想揍那個孽子一頓了呢!
季善仍是雙手抱胸,一臉的似笑非笑,“那我方才問您,別不是忘了我的話,大過年的也開門做生意?您張口就是‘怎么敢忘記,正月十六才開的張’,那一臉的鎮定自然,真是差點兒就把我給瞞過了呢!那我要是沒詐出葉廣的話來,您打算瞞我多久啊,一直瞞到瞞不下去時為止?”
葉大掌柜呵呵干笑,“沒打算一直瞞著太太的,想著等過兩日太太沒那么忙了,再與太太細說,誰知道太太這么火眼金睛,根本什么都瞞不過呢?”
頓了頓,“太太別生氣了,我們真不累,您想吧,又沒有親戚要走,也沒有親戚登門拜年,日日都在家里大眼瞪小眼的,還不如早點兒開張,多賺些銀子呢。那幾日閑著時,我是渾身這兒也疼,那也不爽的,不信您問葉廣,每日都要他給我敲打一陣身體,才能覺得好受些;反倒一忙起來后,渾身都不疼了,飯也吃得更香,覺也睡得更好了,可見我天生就是個閑不住的命,太太就別跟我一般見識了吧?”
季善嘆了一口氣,“我不是在生您老的氣,是不愿您老和大家伙兒大過年的也這般辛苦,本來平日里就夠辛苦的了,想著好容易過年,總能好生歇息幾日,好生陪陪家人了,誰知道你們偏又……罷了,都已經過去了,我如今說再多也是于事無補了。那這個月算工錢時,從初八到十五那幾日的,所有人都按三倍的工錢來算吧。您老和葉廣也是一樣,您可別又把自己和葉廣的給算漏了,就沒見過您這樣干活兒時惟恐比別人干得少,拿錢時卻惟恐比別人拿得多的,要是全天下的人都像您一樣,當老板東家的,可都要高興死了!”
葉大掌柜笑起來,“我可沒太太說得這么無私,三倍工錢呢,傻子才不要,我今晚就給大家伙兒算這個月的工錢。嘖,又可以多拿錢了,真是太高興了!”
說得季善也笑起來,“您做這副財迷的樣子給誰看呢,當我會信?算了,我也不多啰嗦了,省得您耳朵沒聽起繭子,我嘴巴先說起繭子了。”
看向楊嫂子,“楊嫂子,勞您帶了我娘去后廚瞧瞧,您熟悉些,正好給她分說一下后廚的情況,只先不要告訴大家伙兒這是我娘。等忙完了這陣兒,咱們就吃午飯啊。”
待楊嫂子笑嘻嘻的應了,帶了周氏去后廚后,方正色問葉大掌柜:“您老才已見過我娘了,只怕不用我說,也該瞧得出她是個什么性子了吧?”
葉大掌柜閱人無數,當然早瞧出了周氏是個膽小卑弱的,含蓄道:“多少婦人一輩子都窩在生長的那巴掌大的地方里,去過最遠的地方,只怕就是當地的鎮上了,也不怪到了陌生的地方,見了生人都會緊張害怕,這也是人之常情,時間長了,接觸的人多了,自然也就慢慢兒好了,太太很不必著急。”
季善擺手道:“我急倒是不急,已經過了最糟糕的時候,如今再糟也糟不過之前了。您不知道,我娘性子到底有多軟,當真是被她那無情無恥的前夫和前婆婆欺負了半輩子,這次更是差點兒連命都沒了,也就是我回了老家去過年,她親生的女兒偷偷跑去找到了我,我立馬帶人趕了去,她才僥幸撿回了一條命來……”
就把過年期間發生在周氏身上的一切,大略與葉大掌柜說了說,末了道:“所以我才特地帶了她來府城,來飄香呢,就是想著一來飄香事多,一忙起來,她就顧不得胡思亂想了;二來店里每日客人那么多,人流量那么大,且千人千面,不同的人肯定性子和處事風格也不同,她接觸得多,想來膽子也會慢慢變大,人也會變得開朗利索起來。她其實心里有主意的,只不過被壓迫得太久,成了如今這個樣子而已,但只要給她機會給她空間,我相信她肯定會所有成長的。”
頓了頓,“我當然能養她一輩子,讓她衣食無憂,安度余生,可天有不測風云,以后的事,誰能說得準呢?萬一有朝一日,我連自己都養不起了,她卻已被我養得連如今且不如,成了一株真正的菟絲花,可該如何是好?屆時我便再后悔,也已是于事無補了,所以寧愿如今狠心些,讓她學會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最重要的是,能讓她立起來。那以后不管發生什么事,至少,我不用擔心她會再輕易被人欺負了去,也不用擔心她會被餓死,便自己有個什么好歹,也能安心些了。”
葉大掌柜等她說完,忙嗔怪道:“還沒出正月呢,太太混說什么,您和沈相公都是好人,老天爺一定會讓他們好人有好報的;縱真不幸遇上什么坎兒了,也定能遇難成祥,逢兇化吉的,以后可萬不能再說這樣的話!”
立逼著季善保證了以后再不說這樣的話后,臉上方重新有了笑影,道:“不過太太的話也有道理,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確得讓令堂自己立起來,她后半輩子才真正能有保障。這年頭靠山山倒,靠人人倒,只有靠自己,才是最好的。”
季善忙點頭,“正是這話,所以后邊兒少不得要給您老添麻煩了。當然,我沒有要您對她如何優待,如何特殊照顧的意思,要是您處處優待她,大家伙兒也處處護著她,讓她壓根兒沒機會面臨真正的風雨,她就算進了飄香,一樣成長不起來,一樣是徒勞的。您只管待她和所有人都一視同仁,做得好了有獎,做了不好了,該罰就罰,該罵就罵便是;至于對店里其他人,您也只說她是我娘家親戚,別說是我娘,自然大家伙兒也就不會刻意照顧她了,您覺著怎么樣?”
飄香生意越來越好,葉大掌柜本來就計劃這陣子要再招至少兩個幫工的,但他想招的是一上工就能上手,里里外外都能立時進入狀態的,周氏顯然不符合這樣的條件。
可難得季善開口,葉大掌柜當然不能讓她失望,且不說季善對他們全家都有大恩了,就算沒有這一節,季善也是飄香的老板,難道連添個人的主都做不得了?
至多他讓大家伙兒一開始都耐心些,多帶帶周氏也就是了,只要她真只是膽小軟弱,而非糊涂蠢笨,就不信帶不出來了!
葉大掌柜遂很干脆就應了季善,“什么麻煩不麻煩的,太太說這話就真是太見外了,何況店里本來也計劃要招人,如今現成就有人了,還替我省了不少事兒呢。就是……店里大家伙兒都是日日從早忙到晚,也不知道令堂吃不吃得下那個苦?”
季善擺手笑道:“她以前才真是苦,日日從早到晚累死累活,還時常吃不穿穿不暖,所以這一點您完全不必擔心,不信待會兒您問她,她肯定也會這么說的。那打明兒起,她就開始來上工吧?您不知道她心里慌得很,說日日見我和相公開銷那么大,她若能掙錢了,好歹也能替我們儉省一點,今兒一起床就催我呢。”
葉大掌柜瞧著周氏也不是那等好吃懶做愛生事的人,聞言點頭笑道:“那就明兒一早來吧,我讓段三嫂先帶她幾日,把后堂熟悉了,凡事也能搭把手了,再慢慢兒往前頭來。至于工錢,一開始也按段三嫂的每月八百文來,太太覺著怎么樣?”
季善笑道:“您看著安排便是,您才是掌柜,當然大小事情都您說了算啊,我呀,只管按月收銀子便是了。”
葉大掌柜笑道:“太太放心,等最遲下個月底,咱們還清羅小姐的本錢后,以后您每月到賬的銀子只會越來越多。”
季善嗔道:“我本來計劃三月底能還清羅小姐的銀子便是好的,誰知道您老太能干,直接二月底就能還清了,我都不知道是該高興您太能賺,還是該生氣,您明明答應得我好好兒的,卻說話不算話了。”
“太太不是才說過去了的事,就不再說了嗎?”葉大掌柜訕笑。
季善呵呵,“就許您做,不許我說啊?好吧,我再不說了便是。對了,我有一個想法,回頭給咱們店里所有人,都定做統一的衣裳吧,做好了所有人都穿得齊齊整整的,自己瞧著也利索,客人瞧著也高興,您覺著怎么樣?”
葉大掌柜沉吟道:“其實醉仙樓和……聚豐樓等幾家大些的酒樓都是有統一衣裳的,瞧著當然更整齊順眼。只是如此一來,一月怕是又得增加好幾兩的開銷了,畢竟飯館的衣裳損耗極大,且必須盡可能保持干凈,那一個人至少每季都必須有兩到三身換洗的,平攤下來,也是不可細算。咱們如今店小利薄,不如等以后擴大店面后,再統一也不遲。”
季善擺手笑道:“沒事兒,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些都是小錢兒了,很容易就能回來的。您做客人時,難道不喜歡選干凈整潔的飯館吃飯,反而選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呢?”
葉大掌柜笑道:“這倒也是,我只一味想著省錢了,就沒想到投入得更多,回報也極有可能更大,那我回頭就親自去辦這事兒,太太只管放心。”
季善點點頭,“也不必急于一時,咱們凡事都慢慢兒來,事緩則圓嘛。對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您老,我這次回去,帶了不少辣椒種子給老家的親人和族人們,打算今年讓他們都試種一下辣椒,等六七月里收獲了,再讓我相公的哥哥們統一運到府城來店里備用。如此便既能保證我們以后有源源不斷的辣椒用,又能造福族人們了,可謂一舉兩得,您覺著怎么樣?”
葉大掌柜聽得拊掌道:“太太這個法子好啊,既讓沈相公在族人中名聲更好,聲望更高,將來不至于拖沈相公的后腿,又保證了我們店里最主要的佐料不會斷貨,——橫豎我們也一直要買干辣椒的,買誰的不是買呢?買沈相公族人們的,大家都知根知底,還更不敢摻假呢。還當太太此番只是回去過年,與親人們團聚的,不想卻是過年團聚與辦正事兩不誤!”
季善失笑,“您再夸我可要不好意思了啊,不過就是湊巧想到了而已。有客人叫結賬了,您還是快去忙您的吧,我也得去后廚瞧瞧葉廣這陣子廚藝有沒有進步了。”
葉大掌柜瞧得果然有客人叫結賬了,遂沖季善點點頭,“那太太去后廚瞧瞧吧,我且忙去了。”
起身忙自己的去了。
季善方也起了身,笑著去了后廚。
就見葉廣正熟練的顛勺,瞧著比過年前又從容了不少,其他人也是各司其職,忙而不亂。
不由抿嘴而笑,新年新氣象,今年飄香一定能比去年處處都更好!
等客人都送走了,忙過了午間用餐高峰期,飄香上下十來口子人,才團團坐了,用起午餐來。
季善少不得敬了葉大掌柜和大家一回酒,又受了大家一輪敬酒,一頓飯吃得是上下盡歡,到散席時,都交申時了。
季善惦記著沈恒,自己也有些累了,便辭了葉大掌柜,又與葉廣說好,晚間空了就跑一趟她家里,拿帶給大家的臘肉土儀后,便帶著周氏與楊嫂子離了飄香,叫了馬車,徑自回了家里去。
沈恒卻還沒回來,孟競與楊大主仆也沒回來,季善吐了一口氣,笑道:“看來他們今兒自有飯吃,不用我們操心了。”
楊嫂子聞言,也笑道:“給那么多家人送禮去呢,總有人要留飯吧?那晚間咱們簡單熬點兒百合蓮子粥,搭兩個小菜兒就夠了,沈娘子您就不用操心了,只管和周嬸子回房說話歇息去,晚飯就交給我了。”
季善不由失笑,“這才剛吃了午飯呢,又在說晚飯了,還真是民以食為天,那我們母女就不與楊嫂子客氣了啊,實在你熬的百合蓮子粥是一絕,我們母女通不及你。”
當下又閑話了幾句,楊嫂子便往廚房泡蓮子去了,季善方帶著周氏,回了自己屋里,與周氏道:“娘,我已經與葉大掌柜說好,您明兒一早就可以去上工了,一開始每月工錢八百文。只是我只告訴了葉大掌柜您是我娘,并讓葉大掌柜對其他人說,您是我娘家親戚,省得回頭大家對您額外照顧,所以一開始您會很辛苦,得等您上手了,熟練了,可能才會稍微好些,沒問題吧?”
周氏向來很少主動開口說話的,今兒更是尤其沉默。
這會兒聽季善問她了,方開口道:“辛苦怕什么,再辛苦能有日日都累死累活,還要被打被罵辛苦呢?善善你放心,我肯定受得住,也肯定會做好的。只是……葉大掌柜叫你‘太太’,其他人也都這樣叫你,那飯館其實,不是你朋友開的,就是你開的吧?”
季善本就沒想過要瞞周氏這一點,且也瞞不住的,遂點頭道:“對,是我開的,更確切的說,是我和葉大掌柜合伙兒開的,我出本錢和菜譜,他們父子負責經營管理。所以之前我讓您別擔心我們開銷大呢,日日都有進賬,我們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好,您這下總可以安心了吧?”
周氏抿了抿唇,又道:“可那么大個飯館,幫工的人也好幾個,你還說本錢是你出的,你哪來那么多銀子呢?是……姑爺給你的么?”
季善不知道周氏為什么要問這些,不過乍然知道了那么多,有諸多疑問想要問清楚也是人之常情。
是以她立時已回答起周氏來,“我相公就一個秀才而已,家里也只尋常農戶,哪來那么多銀子給我?是我去年機緣巧合結識了府臺大人家的千金,一來二去成了好朋友,知道我要開飯館,所以借給我的本錢。她后日就要來家里了,是個極好性兒極可愛之人,半點千金小姐的架子都沒有,娘到時候若是有機會見上一面,便知道我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了。”
“府臺大人家的千金?”周氏已是目瞪口呆,“那得多尊貴的人兒啊,肯定天上的仙女也就那樣了吧?善善你、你竟能跟她成為好朋友,你這也太、太能干了!”
季善失笑,“這算什么能干的,不過就是剛好跟羅小姐投了緣罷了,也是老天爺保佑,若不是有她庇護我們飯館,我們飯館哪能這么快便站穩腳跟,還日日都有的銀子賺?”
周氏道:“既然飯館是善善你的,那我不要工錢了,只日日去做活兒就是了,你和姑爺已經供我吃穿供我住了,我不過就做點雜活兒而已,旁的也不會做,還要拿工錢,還拿那么多,一月就是八百文,幾個月下來,就夠買一畝好田地了,那我成什么人了?讓人知道了,唾沫星子都得淹死我了……”
季善不等她說完,已忙道:“娘怎么能不要工錢呢,您付出了勞動,那就理當得到回報。八百文也不多,這里是府城,不是清溪那樣的小地方,本來什么都貴,人工也比清溪貴,您就說在清溪吃碗面吧,五文足夠了,在府城怎么也得七八文。所以八百文真的不高,您只管安心收著便是,那是您應得的,您不是還要存銀子,將來接了蓮花和虎頭也來府城瞧瞧嗎?”
周氏卻仍道:“那我也不能拿,難道我日日吃你們的住你們的穿你們的,就不要錢的?還有之前你替我治病,還給有村兒里人買瓜子花生和給蓮花的錢,若你非要我拿工錢,我也得先把那些錢都還上了,再拿也不遲。”
季善扶額,“您怎么這么固執呢?您也看見了,那么大個飯館,我一日怎么也有幾兩銀子的進賬,給自己的娘貼一些怎么了,難道不該嗎,何況也不是白給您,您是要付出勞動的啊!您要再跟我推辭下去,我就不讓您去做工,就日日在家里養著了啊!”
周氏哪里是個閑得住的,聞言忙擺手,“好好好,我不跟善善你再推辭了就是,你可千萬別讓我日日待家里閑著,那也太難熬了。”
季善這才笑了,“就沒見過您這樣巴不得日日忙活,惟恐閑著的人。您也是這樣,葉大掌柜和店里其他人也是這樣,我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高興了。”
周氏卻是又道:“善善,飯館里那些多新花樣的菜,都是你想的嗎?葉小掌柜還叫你‘師父’,我之前在后廚時,還聽他們說,你不但會做菜,還會認字寫字,會算賬……可這些你以前都是不會的,怎么會忽然就、就都會了呢?”
季善心里猛地一“咯噔”。
還真是應了那句話“知女莫若母”呢,哪怕原主不是周氏親生的,到底養了她那么多年,母女朝夕相處,相依為命了那么多年,果然這么快就發現了異樣。
她抿了抿唇,才笑道:“我過門后,我相公教我學認了不少字,只要識了字,賬自然也就會看,旁的也是一通百通了。所以,娘瞧著才像是我忽然什么都會了,但其實不是忽然會的,我可都學了一年多了,且一直還在不停的學習進步呢,您瞧著自然變化大,不信過陣子您再回頭瞧您自己,一樣會覺得變化大的。”
“是嗎?”周氏輕輕應了一句,“你說的倒也是,能認字的人本來都學什么都比旁人更快。”
可字能學,賬能學,甚至手藝也能學,天生的性子卻是學不了,一個人的氣度也是學不了的,——所以,這些日子她那些隱隱的懷疑,原來并不是她在胡思亂想,而是真的她的女兒已經換了一個芯子,眼前的人,雖仍瞧著是她的女兒,卻其實早已不是了嗎?!
季善見周氏臉色忽然白得嚇人,整個人也是精神恍惚,心里也該明白的,都霎時明白了。
看來周氏已經想通了一切,想通了她真正的女兒……早已不在了,所以才會忽然這般難過,幾乎快要站不穩的。
季善心里也頗不是滋味兒。
不管怎么說,的確是她占了原主的身體;原主也是真的可憐,年紀輕輕就死于非命不說,還一直到今日,才終于有人知道她早已不在,終于有人為她難過了。
見周氏眼圈越發紅了,人也抖得越發厲害,卻還死死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季善心里越發難受了,因上前一步,想要扶周氏一把。
卻被周氏甩開了手,身子也偏到了一邊去。
季善估摸著她這會兒不想見到她,暗嘆一口氣,索性抬腳往外走去,周氏這會兒情緒激動而復雜,且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吧……
卻是才走出沒兩步,已讓周氏拉住了手,低聲哽咽道:“是當初她被逼著要給鎮上的王員外做妾,所以上了吊那次……之后的事嗎?我是說怎么醒來后,就好像有哪兒不一樣了,可我又說不上來,之后見你還敢那樣罵他們,我心里就更覺得怪了……都是我對不起她,沒有護好她,沒有讓她過過一天好日子……她走時,肯定很怨我吧?”
季善不防周氏竟敏銳至廝,心里就越發替她可惜不平了,要不是落到了季大山與季婆子母子手里,她這輩子不說活得多好,活成路氏那樣,應該還是不難的。
片刻才道:“她沒有怨過娘,每次想到娘,知道娘日子不好過,我心里就特別的難受,特別的著急,我知道那都是她在難受在著急,若是她怨著娘,又怎么會如此?所以娘盡管放心,我會替她孝敬您一輩子,讓您余生都豐衣足食,老有所依的!”
“我沒有在替自己擔心。”周氏含淚苦笑,“我只是心痛她,覺得對不起她……不怪你半點不怕季大山和季婆子,半點光不肯讓他們沾,你與她壓根兒就不是一類人。想來,也是老天爺特意安排的,讓你來為她出氣,為她活出另一番模樣兒來吧?”
頓了頓,不待季善說話,已又道:“已經說好明兒就去上工,本不該再改的,可我明兒想去一趟廟里……能后日再去上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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