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大掌柜余光瞧得孟競出去了,心思卻暫時還在他身上。
方才孟競與季善說的話因為聲音壓得低,他倒是沒聽見,可孟競對季善稱呼的轉變他卻是聽到了的,再想到孟競對季善超乎尋常的關心,心里已約莫有些明白了。
以他家太太的品貌才德,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倒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可那好歹是自己好友同窗的妻子,怎能在好友尸骨未寒之時,就生出那樣的心思來,連“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都不知道不成?
不過孟相公的人品才德倒也不比沈相公差,若他真是一片真心,將來倒也不是不可以……總歸將來再說吧,眼下還是勸慰太太要緊。
葉大掌柜想到這里,忙斂住思緒,看向仍都哭個不住的季善與周氏開了口:“太太且別哭了,再哭下去真要哭壞身體了……周妹子,你也先別哭了,去打點兒熱水來,讓太太洗把臉,清醒清醒吧,這腦子混混沌沌的,就是容易鉆牛角尖,容易想不開,清醒過來自然也就好了。”
周氏聞言,因葉大掌柜在她心里素有威嚴,且說的話也的確有道理,便強迫自己收了淚,起身往外打熱水去了。
葉大掌柜方又與季善道:“太太,事情已經發生了,除了勇敢堅強的面對,你怎么哭、怎么逃避都是于事無補的,你這樣一個通透人兒,不會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吧?你當初勸我時,是怎么勸的,都忘了不成?若當初沒有你的勸解和鼓勵,我肯定熬不過來那個坎兒,也不可能有今日,那如今我們一家人是什么情形,誰也說不準,可能早就家破人亡了也未可知,可見再難的境地,只要咬牙熬了過去,后邊兒總會好起來的,是不是?”
季善仍絕望的流著淚,“您不明白,真的,誰也不明白……”
“我明白!”
葉大掌柜沉聲道,“雖然我當初是喪子而非喪偶,但我確信我明白太太此刻的心情,且毫不夸張的說,我當初只有比太太眼下更痛苦更絕望的。那是我的親骨肉,還是一向倚重的長子,說句不好聽的,當了父母的人心里最重要的必定是自己的孩子,連自己的父母和自己都得靠后,可我的兒子卻說沒就沒了,還死得那樣冤屈,至今都沒得到一個應得的公道;我辛辛苦苦奮斗了幾十年,受了不知道多少氣,流了不知道多少血和淚,才攢下的家業,也一夜之間全部化為烏有,一家人隨時都有可能餓死,或是被人害死。”
“太太捫心自問,我當時的處境是不是比太太現下更糟糕得多?可我在太太的幫助下,照樣熬了過來,如今雖不敢說有多好,至少在一日日的越變越好,太太怎么就熬不過來了,至少你還有其他親人,還有產業,有我們這些人,有朋友,你就不能繼續堅強的活下去,讓沈相公永遠活在你心中嗎,他若是泉下有知,也不會愿意看到你這樣自苦,而只會希望你縱沒了他,也要越好越好的!”
季善聲音嘶啞至極,“您說的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人就是這樣,從來勸別人時都頭頭是道,輪到自己時,就怎么也想不通了。何況我跟您的情況不一樣,真的,我本來、本來……總之,沒有人能體會我的心情……”
葉大掌柜冷冷道:“那太太的意思是一旦后邊兒離了人,你還要尋短見了?不就是沒了丈夫嗎,以后遇見合適的了,再找一個就是;縱使遇不上合適的了,就一個人過完余生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憑你的本事,難道還養不活自己,安排不好自己的余生了?這世上也不是除了你所謂的愛情,便沒有其他情了。從來在我心里,你便不是一個俗人,倒不想今日才知道,原來是我看錯了,你不止俗,還是一個懦夫!”
話說得不中聽,心里卻是真的擔心著急至極。
本來周氏忽然回了飄香,他還有些奇怪,不是讓她這些日子都不用去店里了,只管在家好生守著太太就是,怎么又到店里來了?還是問了周氏,得知季善今兒精神情緒都好了不少,又一再的讓她回店里瞧瞧,她才回來了的。
葉大掌柜當時心里還在欣慰,太太果然是太太,心性就是比尋常女子堅韌,那看來要不了多久,太太就能徹底緩過來了。
卻沒想到他才感嘆完,楊嫂子便跌跌撞撞的跑了來,拉了周氏就往外跑。
急得他忙上前攔住了一問,這才知道太太竟尋了短見……葉大掌柜這會兒想到當時的情形,都還覺得自己的三魂七魄沒法歸位,也就是太太是東家、是恩人,若是他的女兒,他只會比方才周氏那一巴掌打得更重!
季善已是渾身脫力,便是還有機會,也暫時沒有力氣再死一次了。
何況勇氣這東西本就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這會兒也實在鼓不起勇氣再死一次了,畢竟窒息的痛苦真的體會過一次,便絕不會有人再愿意體會第二次!
便只是疲憊的搖頭道:“我腦子亂得很,整個人也亂得很,您且回店里忙您的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葉大掌柜見她氣若游絲,雖然心下很是不忍,還是冷冷道:“那您得先答應我,再不鉆牛角尖,再不尋短見,我才能放心離開,否則,我就只能一直在這里守著您,哪里都不去了!”
頓了頓,“當然,我知道一個人求生不容易,安心求死卻是怎么都可以死,根本防不住的,我們就算再怎么嚴防死守,一樣不能確保萬無一失。所以,我把丑話說在前頭,你要是還要尋死,且真死成了,周妹子會不會隨你去我說不好,我卻是立時會隨你去的,反正我們一家人都欠了你的情,卻至今沒有機會報答,算怎么一回事?我們一家豈不成知恩不報的人了,那便只能我賠上一條命,來為我自己和我們全家報恩了。我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橫豎還有葉廣可以養家糊口,我也不用擔心我死了后,剩下一家子老弱病小的,會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太太若是不信,就盡管試一試!”
周氏早打好熱水,等在外面了,聽到這里,忙端著水進了屋里,冷著臉也道:“大掌柜放心,我肯定是第一個要隨她去的,反正她也不心痛我,不在意我的死活,那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還不如趁早死了干凈!”
季善這下還能說什么,只能苦笑著弱聲道:“你們放心,我這會兒已經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再尋死了,所以盡管安心忙你們自己的去吧,我真的想一個人靜靜……”
葉大掌柜與周氏對視一眼,葉大掌柜便道:“行,那我待會兒就回店里去了,就留周妹子在家照顧太太。至于打發人去追沈老爺沈太太之事,聽說官府已經派了人快馬去追了,我不放心,又托了鏢局的人,也快馬加鞭追了去,人多一些,回頭路上好歹也能有個照應,想來要不了幾日,就能把人追回來了。”
季善片刻才道:“我婆婆她就相公一個親生的兒子,當初本來也是失而復得,就更顯珍貴了,尤其他還那么的貼心,那么的出息,誰知道還是、還是……她要是知道了噩耗,還不定會悲痛成什么樣兒呢……”
自己固然苦,可比起路氏來,顯然還是路氏更苦啊!
葉大掌柜嘆道:“事情已經發生了,活著的人再痛惜再難過,除了接受,還能怎么著呢?所以太太更得堅強起來才是,沈太太可還等著你寬慰呢。”
季善把眼淚逼了回去,才低道:“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見我公婆了,明明他們走時,兒子都還好好兒的,還說把兒子交給我照顧,他們再放心不過了,誰知道我就是這樣給他們照顧的,直接把人都給照顧得不在了……”
葉大掌柜忙道:“太太千萬別這么說,發生這樣的事是誰也料不到,誰也不想的,又怎么怪得太太呢?”
周氏也哽聲道:“是啊,當時善善你又不在現場,又怎么怪得你……好了,我先扶你起來洗把臉,再扶你去床上躺著吧,地上濕氣重,時間長了身體該吃不消了。”
一邊說,一邊扶了季善起來到床上坐下,又擰帕子給她擦了臉和手,安頓她躺下蓋好后,方與葉大掌柜道:“大掌柜,您且先回店里忙去吧,善善就交給我便是。您放心,后邊兒我就算實在撐不住想睡了,也會睜著一只眼睛睡,絕不會再讓同樣的事情發生的!”
葉大掌柜見她滿臉的堅定,點頭道:“那就辛苦周妹子了,我回去后安頓一下家里,爭取晚間讓我大兒媳過來與你輪班,她年輕,肯定比她娘撐得住。”
季善忙道:“您老不用讓大奶奶來了,我說了不會再犯傻,就一定不會的……”
可惜葉大掌柜與周氏都是充耳不聞,自顧說定后,葉大掌柜便離開了,店里大家伙兒勢必都正等得心急如焚,他得快點兒回去,讓大家安心才是。
余下周氏見季善滿臉的疲憊,脖子下一圈觸目驚心的紅痕,心疼的低問道:“脖子還疼嗎?要不要吃點兒什么東西?”
季善身心俱疲,只想立時睡一覺,睡著了便不會痛苦,不會難過了,便只是搖搖頭,“我沒事兒,娘別擔心……”,很快陷入了昏睡當中。
周氏確定她是真的睡著了,才伸手輕輕給她順起散亂的頭發來,滿心都是心疼與難過。
這么好的孩子,為什么就這么命苦,年輕輕就守了寡呢,明明那么恩愛的一對兒璧人,老天爺真是太狠心了!
季善這一覺睡得很久,中途幾次隱隱約約聽得周氏叫她,她都充耳不聞,只恨不能一覺睡到地老天荒,再不要醒過來。
但終究她還是不得不醒了過來。
一直守在她床邊的周氏這才松了一口長氣,含淚笑嗔道:“你這孩子,怎么能一覺睡這么久,要不是大夫說你身體無礙,就是人太累了,只管讓你睡,睡有時候也是調養身體的良藥,我都要、都要被你嚇死了……是要喝水嗎?我馬上去給你端啊!”
說完忙忙去桌前倒了水過來,單手扶了季善起來靠到床頭,喂她喝了半杯水后,才又問道:“肚子餓不餓,想不到吃點兒什么東西?”
季善渾身都軟軟的,搖頭道:“不覺得餓,只覺得乏得緊……我睡了很久嗎?”
周氏忙點頭,“快一天一夜了,你說久不久!中間還發了兩次熱,嚇得我不得了,幸好很快熱就退了,你人也終于醒了……就是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兒,可得好生給你補補才是。”
季善見周氏熬得兩只眼睛都通紅,眼瞼下也是一圈青影,忙道:“娘,您去睡一會兒吧,別守著我了,不然我好了,你又倒下了。我真不會再犯傻了,您相信我。”
周氏只是搖頭,“我不累,只要你能好好兒的,熬多久我都不會累!真的不想吃點兒什么東西嗎,這幾日你就幾乎沒吃過東西,好歹吃點兒吧,啊?”
季善見她滿眼的期待,不忍讓她失望,只得道:“那娘給我弄些白粥來吧,菜就不必了……您再到柜子里,給我拿一件素色的衣裳來我穿,待會兒把這床單被子也都給我換了吧,我總得……”
難過得說不下去了,忙抬頭望天。
周氏一聽就明白她的意思,這是終于接受現實,要開始為沈恒守孝了,紅著眼睛應道:“好,我給你拿了粥回來,就給你找、給你換啊。”
等稍后拿了白粥回來,瞧得季善坐到桌前開吃后,便真給她翻起素色衣裳,換起素色床單來。
卻是剛換好,就見楊嫂子慌慌張張跑了進來,“沈娘子,府臺大人來了,就在外邊兒。”
季善與周氏都是一驚,但季善隨即已明白羅府臺的來意了,怕是來慰問感謝自己的吧?可她現在最不想要的便是慰問和感激,她只想她的相公能回來!
然也沒有將一府府臺拒之門外的道理,季善只得問楊嫂子:“府臺大人是由誰引著來的,外面人很多嗎?”
楊嫂子忙道:“人不多,只有向嫂子和府臺大人兩個人。”
季善“嗯”了一聲,“那你先把府臺大人請進來吧,我馬上換好衣裳就去見他,多謝你了。”
楊嫂子便答應著,往外請人去了,整個人仍是飄的,那可是府臺大人,這輩子她連縣尊都沒見過,卻不想直接就見到了府臺大人!
季善則在周氏的幫助下,梳了頭,又整理了一番衣裳,才去了廳里。
就見廳里已坐了個四十出頭,身形消瘦,氣質飄逸的中年男子,就算事先不知道這是府臺大人,只看他的五官與羅晨曦生得有五六分相似,季善也一眼就能猜到他的身份了。
因忙打點起精神,上前行禮,“見過府臺大人……”
卻是未及拜下,已被羅府臺示意旁邊的向嫂子給攙了起來,“沈娘子千萬別拘禮,我今兒是微服前來,來給沈娘子致歉賠禮的,該我拜你才是,怎么能反倒受你的禮呢?”
一邊說,一邊打量了季善一回,見她的確像自己女兒說的那般漂亮嫻雅,氣度不俗,卻面白如紙,形容枯槁,整個人都單薄得風吹即倒般,知道肯定是因為沈恒不在了,她才會變成這樣的,心里就越發的不是滋味兒了。
季善的確渾身乏力,便也沒跟羅府臺客氣,有氣無力的應了一句:“那我就恭敬不如聰明,不與府臺大人客氣了。”,坐到了羅府臺下首,這才道:“不知府臺大人今日蒞臨寒舍,有何吩咐?”
羅府臺忙擺手道:“吩咐不敢當,我才已說了,今兒是特地來致歉賠禮的。當日沈案首若不是為了救我,也就不會……,本來就算跳下水后,以他的水性,應當還是能得救的,可他愣是要先救我,楞是先把生的機會給了我……偏我連日都公務繁忙,連親自來向沈娘子告罪的時間都擠不出來,竟一直拖到今日才來,心里委實過意不去,還請沈娘子千萬恕罪。”
季善抿了抿唇,才澀聲道:“府臺大人千萬別這么說,于公來說,您是會寧府的父母官,還愛民如子,一心為百姓做實事,謀福祉,那我相公救您,本就是應當的;于私來說,我與晨曦那么要好,您于我相公來說,便也是可親可敬的長輩,他就更是理所應當的。只不過沒人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罷了……”
羅府臺嘆道:“是啊,誰一開始能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呢?若一開始能料到,我說什么也不會站得那么近,不會讓沈案首他挨我那么近。他還那么年輕,前途無量,如今卻……我是真的寧愿他活著,我下落不明,也不愿意是如今這樣的結果,我好歹已活了快五十年,該經過的都經過,該看過的都看過了,他卻、卻……我都不知道將來晨曦知道了,要怎么見她了……”
吐了一口長氣,稍稍控制住了情緒,才繼續道:“事已至此,如今說什么都已是于事無補了,我也不多說了,就是想問問沈娘子,想要什么補償?只要我做得到的,你盡管開口,我絕不推諉,雖然比起沈案首能平安終老來說,任何補償都是不值一提的,但好歹聊勝于無,好歹,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季善苦笑了一下,才道:“就像府臺大人說的,事情到了這一步,任何補償都是不值一提的,那就算再多的補償,于我又有什么用呢?何況我相公當時毫不猶豫的跳下去,也絕不是為了補償的,您就別與我客氣了,心意到了也就夠了。”
羅府臺忙道:“那怎么成,心意可當不了飯吃,雖然你能干,也得防著將來才是。況除了你,沈案首還有父母親人們,你不要補償,焉知他們也不要了?你還是先好生想想吧,不用現在就急著答復我想要什么,總歸我的承諾任何時候都是生效的。”
說完長嘆了一口氣,“今日來見沈娘子,我已是羞愧至極,回頭再見沈案首的父母親人,就更是要無地自容了。人家那么優秀、那么出挑的一個兒子,不知道費了多少心血才培養到今日的,卻因為我的原因,忽然說沒就沒了,我也是當父親的人,光設身處地的想一下,都覺得要痛不欲生了,何況他們還得親身經歷……我如今是既盼著派去追他們的人能快些追上他們,又怕他們追上了……”
季善苦笑道:“我的心情與府臺大人差不多,是既盼著去追家翁他們的路能快些追上他們,又盼著路不好走,他們能遲一點,再遲一點,才能追上他們,好歹能讓他們少難過一日,算一日。”
羅府臺低道:“所以佛家說人生來就是受苦的呢,因為誰也說不準,什么時候自己便會被迫經歷生老病死。偏囿于現實條件,我還連繼續著人搜尋沈案首的……遺體都做不到,連讓兩位老人家和沈娘子見他最后一面,讓他入土為安都做不到,我這心里就更是過意不去,更覺得無地自容了……”
季善片刻才擺擺手,道:“我知道府臺大人已經盡力了,畢竟那么多百姓受災,府衙上下都是恨不能一個人劈成八個使,哪還抽得出人手一直沿河搜尋?到底活著的人更重要……我不怪您,等家翁他們到了,勢必也不會怪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