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下午還沒交申時,一身金吾衛官服的程欽便回來了,雖然滿臉掩不住的疲色,人倒還算輕松,季善方松了一口氣。
程大奶奶聽得丈夫午膳只是湊合用的,很是心疼,忙忙安排人給他下面去了。
程夫人則與程欽說了幾句話,給他拿平安符去了,“我上午特地給你求的,還是潭拓寺的主持高僧親自開過光的,你妹妹的我已經讓她帶上了,你的也馬上給我帶上,以后若非必要,都不許拿下來,記住了嗎?”
季善這才笑著問程欽,“大哥,昨兒在宮里當值還適應吧?誰知道你第一次當值,就遇上與人換班呢,可把娘和大嫂都擔心壞了,昨晚怕是一宿都沒睡安穩。”
程欽笑道:“我也沒料到,不過同僚開了口,上峰也同意,那我當然只能聽命了。虧得還有妹妹和妹夫寬慰母親和你大嫂,安她們的心,不然她們豈止睡不安穩,怕是早已亂了,不過等過陣子她們習慣了,應當也就好了。”
季善笑“嗯”了一聲,“母子連心,夫妻連心,也不怪娘和大嫂牽掛,那大哥是明晚再進宮當值呢?……那今兒剩下的時間和明兒白日,都可以好生陪陪娘和大嫂了。”
頓了頓,見程夫人與程大奶奶都還沒回來,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低問道:“大哥,那宮里的防衛還是加倍的森嚴嗎?應當已經恢復如常了吧?”
都是聰明人,程欽一聽這話,便知道季善知道的比他只多不少了,四下看了看,才道:“我們前衛反正是恢復如常了,中衛與后衛我就不知道了,畢竟我不過區區一個小旗罷了,也不可能時時都見到子桓兄,初來乍到的也不敢多打聽。”
季善忙道:“這是自然,大哥如今只消做好自己的本職即可。不過前衛都恢復如常了,想來中衛與后衛也是一樣,不然就太引人注目了。”
這么看來,皇上的病情已經穩定,甚至表面上已看不出任何異樣了?
“應該是吧,不過宮里據說時不時就會加強防衛,很快又會解除,大家也已習以為常了……”程欽還待再說,就見程夫人從內室出來了,少不得打住了。
程夫人拿著給程欽的平安符,道:“喏,打今兒起就隨時都給我貼身帶著啊,不然讓你媳婦兒給你打個絡子,掛在脖子上?”
程欽忙干笑:“母親,掛脖子上就不必了吧,讓人看見了多可笑啊……怎么不會讓人看見了,我聽說金吾衛每月都要比試考核的,到時候難免近身拉扯搏斗,讓人看見我脖子上竟掛著平安符,以后我還怎么服眾呢?總之我答應母親,一定會隨身帶著就是了。”
季善也忍笑給他幫腔,“是啊娘,大哥只要隨身帶著,不管什么方式其實都是一樣的,您就別管那么多了,好不好?大哥都一把年紀的人了,不要面子呢?”
卻換來程欽的白眼兒,“你才一把年紀了,我明明就還風華正茂,會不會說話呢?”
“我好心幫你,你竟然說我不會說話?行吧,我也懶得幫你了,娘,我覺得掛脖子上挺好的,還不能用絡子掛,能用鏈條掛才是,要不您給大哥現尋一根兒去,再親自給他戴上?……沒事兒,讓人瞧見就瞧見嘛,母親是出于一片愛子之心,大哥也是出于一片孝順之心,該傳為佳話才是。”
“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妹妹你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跟我計較了吧?這世上你都不會說話了,可再上哪兒找會說話的人去?”
兄妹兩個斗著嘴,等程大奶奶端了熱氣騰騰的面回來,才打住了。
晚間沈恒回來后,季善也證實了她的猜測,“皇上聽說已經大好了,雖然今兒的小朝會還是取消了,上午卻在御書房見了幾位閣老重臣,午膳聽說還特意去仁壽宮陪太后娘娘用的。不過乾元殿的防衛據妹夫說來,仍是外松內緊,想來也是防著萬一再生變故。”
季善聽得先是點頭,隨即已皺起了眉頭:“雖說皇后娘娘才是六宮之主,皇貴妃卻同樣得寵多年,又有八皇子這個皇上心愛的兒子,宮里可能細微機密的事能瞞過她的耳目,像忽然加強防衛這樣大動靜的事,應當也瞞不過他們母子吧?”
沈恒片刻才“嗯”了一聲,“肯定是瞞不過的。不過皇上才申斥過八皇子,還申斥了靖江侯,聽說也好些日子沒去過皇貴妃宮里了;反倒去皇后娘娘宮里多了,因之前安置貧苦百姓的事,也贊了兩次殿下‘宅心仁厚’。八皇子他們正是焦頭爛額,小心翼翼之際,想來縱知道了,也斷不敢輕舉妄動的。”
季善撇嘴,八皇子不敢輕舉妄動,難道七皇子就敢了?
不過皇上能兩次稱贊七皇子,去皇后宮里也多了,本身已能說明皇上的態度了,還真就像之前羅晨曦說的,已經是此消彼長了?
之后幾日,都平平靜靜的,無事發生。
直到交中旬,羅晨曦母子與沈九林路氏一路平安的從大同回來了。
骨肉至親一別就是二十幾日,自然都很是牽掛,如今終于又見面了,自然也少不得親熱契闊一番。
路氏一見季善便心疼起來,“善善怎么反倒還瘦了些呢?可是這些日子沒有好生吃飯,還是悶著了?”
一旁沈九林聽得這話不妥,不是擺明了說親家母和舅奶奶沒照顧好老四媳婦嗎?
忙咳嗽了一聲。
路氏這才反應過來,忙看向程夫人笑道:“親家母,我沒有別的意思哈,您千萬別誤會,真的,可能是我有日子沒見善善了,乍然見到,才會覺得她瘦了?等看慣了,應該就好了。”
程夫人擺手笑道:“親家母別急,我沒有誤會,您也沒看錯,善善的確瘦了,她這幾日忽然開始害喜了,雖然不嚴重,也沒吐出來過,但總說惡心,說喉嚨里一直梗著什么東西似的,結果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可就不瘦了?也是怪我和她大嫂沒親家母的好手藝,總算親家母今兒回來了,她指不定也能多吃一些了。”
季善忙笑著與程夫人道:“娘,這怎么能怪您和大嫂呢,是我自己吃不下的。況大夫不是說幾乎所有婦人有孕時,都要害喜么,差別只在于輕重程度不一樣而已,我這已經算是好的了,大夫不還說,等過了這陣子,自然就好了么?”
說完又與路氏道:“娘,我就是這幾日才開始輕微害喜罷了,但雞蛋和新鮮牛乳還是每日都有吃的,新鮮果菜也是,虧不了我的身體,也虧不了孩子的,您就放心吧。”
路氏聽她只是輕微害喜,方面色稍松,道:“我哪是怕你虧了孩子,如今孩子還小呢,我怕的是善善你虧了自己。不過的確都要過這一關的,旁人也幫不上忙,只能靠你自己撐過去了。對了,羅大人讓我們帶了好些蕎面回來,我中午給你搟了面條涼拌吧?那個有一股子清香,跟白面面條又不一樣,指不定你能有胃口呢?”
還說干就干,“那我現在就去吧。”
讓季善一把拉住了,笑嗔道:“娘,您剛回來,車馬勞頓的,怎么也要先歇一歇,再去忙活兒啊,不然不止相公晚上回來知道了肯定要說我,我自己心里也過不去啊。”
一旁羅晨曦也笑道:“是啊沈伯母,您一路上都幫著我照顧六六七七,已經夠累了,今兒就先別忙了,等明兒歇息好了再說吧,總不能只許您心疼兒媳和孫子,就不許他們心疼您啊。”
程夫人與程大奶奶也在一旁幫腔,“您就先歇歇,好歹與我們說說這一趟去大同的見聞啊。”
“我還沒去過大同呢,沈伯母和大姑奶奶可一定要與我細細說一說大同的風土人情才是。”
路氏這才沒再堅持,笑著與季善道:“那善善,娘明兒一定給你做好吃的啊,看這小臉兒瘦的,將來等孩子生下來了,一定要讓他好生孝順娘才是。”
路氏既心疼自己,季善當然要湊趣,“那我明兒可就等著吃好吃的了,真是讓娘這么一說,我口水都要來了呢。”
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笑過之后,季善方問羅晨曦,“恩師他老人家身體還好,一切都還順利吧?瞧得晨曦你帶著六六七七忽然出現,還有爹娘一起,一定高興得合不攏嘴吧?可惜我們都沒能去成,也只能盼著下次了!”
羅晨曦見問,笑道:“爹身體挺好的,公務也順利,說是不出意外,后年考察時,應當能再往上動一動。瞧得我們忽然抵達,還有沈伯父沈伯母一起,高興得什么似的,當天晚上就跟沈伯父和錢師爺幾個,喝到了快三更,下酒的就是善善你給帶的那些鹵味兒和沈伯母做的臘肉臘腸,爹和錢師爺都說好幾年沒嘗過怎么正宗的臘味兒了,因為吃喝得太盡興,第二日都爬不起來呢!”
季善聽得笑起來,“恩師身體好,一切都順利就好,那便是我們做兒女的最大的福氣了。”
羅晨曦連連點頭,“可不是,我這次瞧得爹精神那么好,人還越活越年輕了似的,心里別提多高興了。爹說他都是因為人逢喜事精神爽,想著很快又要添孫子孫女兒了,心情大好,才越活越有勁,越活越有盼頭的;還說等將來善善你生產時,無論如何,都要進京來一趟,看自己的小孫子小孫女兒呢。”
季善忙道:“哪能讓恩師受累,到時候該我和你師兄帶了孩子,去拜見恩師他老人家才是。”
羅晨曦笑道:“回頭你和師兄自個兒跟爹說去,我反正說了爹也是不會聽的。不過善善你生產總得八九月去了,若爹到時候能趕著進京來,我們一大家人一起過中秋節,人月兩圓,也挺好的。”
“那也不能讓恩師車馬勞頓啊。”季善還待再說。
不過想到還有至少半年的時間呢,現在說什么都還為時過早,也就打住,笑著岔開了,“晨曦你是在我們這邊用了晚膳,等妹夫來接你們娘兒仨,還是怎么著?”
羅晨曦道:“我還是先帶了兩個孩子回去吧,一走就是這么多天,家里肯定得收拾歸置一下,還有帶回來的各色土儀,也得各處分送出去,明兒一早還得回王府去請安,怕是至少也得兩三日,才能忙完。等我忙完了,再過來瞧伯母們和善善你,約個時間我們一起去拜見七嫂啊。”
季善正是知道她剛回來,肯定有的忙,才有此一問的。
聞言點頭道:“行,晨曦你先忙你的,忙完了正事大家再安安心心的玩笑受用。便是七皇子妃那兒,也不必急,我之前就想去請安拜見的,七皇子妃卻說沒關系,知道我如今身子不方便,她也一樣,何必弄得彼此都折騰受累?讓我過些日子天兒暖和了,隨時去都可以的。”
當然,七皇子妃話雖如此,她肯定還是不能拿了雞毛便當令箭,已經想好,就近期內,便要去七皇子府拜見了,不然等她回頭萬一害喜越發嚴重,才真是不方便了。
當下羅晨曦又與大家伙兒說了一會兒話,便帶著六六七七先回去了。
季善這才笑著與沈九林路氏道:“爹娘累了一路,不如也先回房去梳洗一番,換件衣裳,歇一歇吧?等晚間相公和大哥回來了,大家再邊吃飯邊說笑,也是一樣的。”
沈九林與路氏年紀都不小了,連日趕路又豈能真不累?
見程夫人也笑道:“是啊親家公親家母,不如您們也先回房歇一歇吧?都是自家人,又是在家里,真的別客氣別見外,只管怎么舒服怎么來才好。”
便也不客氣了,笑著與大家打了招呼,就回房梳洗歇息去了。
到得晚間,沈恒與程欽先后回來后,家里少不得又是一番熱鬧。
沈恒先問候過沈九林和路氏,得知二老身體都好好兒的,并無不適,又問過羅府臺,得知羅府臺身體精神也都好后,方放下心來。
大家熱熱鬧鬧的吃了飯,又就著茶果,說笑到二更,才散了各自回房歇下。
路氏一回歸,程夫人與程大奶奶不用再時時掛著季善,便也有更多的時間收拾布置他們的新家了。
只程夫人不便出門得太頻繁,——她在京城到底已經生活三十年了,多的是故舊熟人,也有幾位走得近的夫人太太,早想來探望了,當然也不乏打探消息的企圖,是以程夫人都直接給推了。
那她再主動出門,一旦遇上熟人,豈非太尷尬?倒不如就待在家里的好。
程欽與程大奶奶也不愿她受累,是以收拾布置新家的擔子,便大半都程大奶奶挑了,但因為丈夫婆婆都好,程大奶奶縱再累,心里也是甜的。
至于季善,因路氏實在耐心好,手藝更好,每頓飯都變著花樣兒給她弄吃的,她想吃什么,也是想盡一切法子都要給她弄來,季善吃得合胃口,惡心的時候自然也減少了許多,吃飯亦終于不再如前陣子那般,竟生生成了煎熬。
自是不幾日,便把之前掉了的肉都養了回來。
路氏見狀,方松了一口氣,程夫人程大奶奶包括沈恒,則都是對路氏感佩不已。
期間,季善還同羅晨曦一道,去了一趟七皇子府,拜見七皇子妃。
七皇子妃肚子已經顯懷了,整個人瞧著精神氣色也都很不錯,一見季善便笑道:“不過兩個月沒見善善而已,怎么瞧著跟之前大不一樣了?不過怎么變,有一點都始終沒變,那就是還是跟之前一樣的漂亮。”
又再四不許季善行禮,“都是自己人,這會兒也沒有其他人,你還與我客氣什么呢?快坐了咱們自在說話兒吧,我這些日子都要悶壞了。”
季善只得謝了她,依言坐下了,方笑道:“七皇子妃謬贊了,我不過蒲柳之姿罷了,實在當不起您這般夸獎,倒是您,越發平和溫柔了,可見這些日子肯定心情很好,那我和晨曦也能安心了。”
七皇子妃笑道:“我自己照鏡子時,也覺得自己好像比以往漂亮了些,都說有孕時變漂亮了,定是懷的女兒,看來我這次能如愿以償,得個小棉襖了。”
羅晨曦忙道:“我怎么沒聽說過這個說法兒,是真的嗎七嫂?那希望我下次有喜時,能變漂亮些,我早羨慕程大哥和孟二哥家的女兒羨慕得不行了。”
七皇子妃聽得直笑,“那你和穆兄弟可得抓緊了。不過也不用急,這種事緣分到了,自然也就來了,就譬如善善吧,之前大家都以為……哪知道當時送子娘娘就已經在路上了,這不是說來就來了?也虧得小家伙兒來得及時,不然往后家里還不定生出多少是非來呢!”
季善想到采冰的心計和能屈能伸,也是滿心的慶幸,笑道:“我倒是信得過外子,可家里多了個外人,天長日久的,總歸讓人不那么自在,好在是一切都已過去了。就是皇后娘娘那兒,不知得知此事后,會不會怪責于我們夫婦?偏我們人微言輕,也無福拜見皇后娘娘,只能請七皇子妃回頭得了機會時,替我們分說幾句了。”
七皇子妃擺手笑道:“母后早已知道這事兒了,說當初賞人給你們夫婦,為的就是讓你們后繼有人,如今你既自己有了身孕,當然再用不著別人代勞了;聽說你們為那采冰擇了個好人家,還夸你們宅心仁厚呢,所以善善你只管安心吧。”
季善心里當然不會全然相信皇后的話,誰知道她心里想的與嘴上說的,是不是一回事。
面上卻是笑道:“皇后娘娘不怪罪我們夫婦辜負了她的一片好意,我就心安了,更要多謝七皇子妃娘娘替我們分說,我們夫婦都感激不盡。”
“誒,這話就見外了,又不是旁人。穆弟妹,你也勸勸善善,別每次都這般客氣嘛。”
“我可勸不住,都是我嫂子,我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只專心吃我的東西便是了。”
“還吃,不是說要減肥嗎,難不成是打算吃飽了,有力氣了再減?”
“我說季某人,你一日不戳我的心窩子,你就不痛快是不是……”
大家笑了一回,季善與羅晨曦又陪著七皇子妃用了午膳,才告辭回去了。
之后天氣一日暖似一日,處處都是草長鶯飛,春天終于真正來了,時令也進了三月。
這日,程夫人與程大奶奶正指揮一眾丫頭婆子收拾行李,季善則在一旁看著,——后日便是程夫人祖孫三代正式喬遷新居的喜日子了,雖然沒有大件的行李家具之類要搬,一家五口在沈家住了快兩個月,平日不覺得,要搬家了才發現雜七雜八的東西是真不少,屋里自然是一團亂。
程夫人因與季善道:“善善,你先回你自己屋里去,不然就與親家母說話兒去吧,啊?這里亂糟糟的,要是再不小心磕著碰著你哪里了,可如何是好?”
季善嘟嘴道:“娘跟爹在后邊兒院子里翻地,說塵土飛揚的,不讓我去,我不在這里看娘和大嫂忙活、說話兒,就只能回房睡覺去了。我才不要呢,白天睡多了晚上根本睡不著,娘就別趕我了,我不會給您和大嫂添亂的。”
沈九林閑了這么久,實在閑不住了,偏想一個人先回清溪去,沈恒和季善又不放心,非要留他,他只得征得夫妻兩個的同意后,把后花園的一塊空地辟了出來,打算種點瓜啊菜的,好歹打發一下時間,所以季善有此一說。
程夫人聞言,想到沈九林與路氏的勤勞,笑著正要說話兒,楊柳急匆匆進來了,“大奶奶,孟二奶奶來了,滿臉都是淚,說要見您,怕是出了什么事兒,您快去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