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見到程茉莉時,顧明卿就能想象到程毅安的妻子翠姑,還有他的兒子程文的情況怕是也不好。
只是現在見到真人后,顧明卿還是忍不住驚訝了一下。
翠姑就是一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只是她看起來太蒼老了,露在外面的雙手全是厚厚的老繭,有的還皴裂開了口子。
周氏這會兒也在。
周氏的年紀可比翠姑大多了,比翠姑長一輩。可要是不知情的外人看著周氏和翠姑,肯定會覺得周氏比翠姑小上一輩。
再看程文,今年只有八歲,完全就是一個小蘿卜頭,而且是長期營養不良的小蘿卜頭,身上穿得也是破破爛爛。顧明卿都不用摸,就知道他的情況怕是跟程茉莉差不多,身上怕是沒多少肉,全是硌人的骨頭。
程毅安則是滿臉怒火,恨不得席卷一切。這怒火顯然是對著程家人的。
周氏瞧著翠姑和程文,也是心疼,不禁道,“吃過了沒有?要是沒有,廚房里還有菜,我拿出來給你們。”
程文還是個孩子,并且是個長期吃不飽的孩子。
一聽到有吃的,眼睛驟然一亮,悄悄吞咽著口水,眼里全是渴望。
程毅安從中午起,就只顧著去程家找人算賬,一直到現在都沒吃什么,因此也早就是腹中空空。
程毅安不好意思道,“那就多謝老夫人了。”
周氏安排人上菜。
程文從沒見過那么多好吃的,在看到肉時,眼底冒著狼光,“肉啊!”
程毅安看著兒子一副要流口水的樣子,心疼不已,用筷子夾了一大塊紅燒肉放到程文的碗里。
原本程毅安一家人吃飯,顧明卿和周氏打算離開的,但是見程毅安給程文夾了那么一大塊紅燒肉,不禁停下了腳步。
顧明卿道,“程將軍別怪我多嘴。文兒看著平時很少吃肉,要是一下子吃得太過油膩,怕是對身體不好。”拉肚子都是情況輕的,那么小的孩子,一個不留神,指不定就出大事了。
程毅安立即急了,忙將肉從程文的碗里夾出來,對著顧明卿感激道,“多謝唐夫人提醒。是我沒想周到。”
程毅安見碗里的肉沒有了,很是傷心。
程毅安對程文道,“文兒乖,你現在不能吃肉,等你身體強壯了,吃什么都沒事后,爹以后天天讓你吃肉。”
翠姑也道,“文兒聽你爹的。你爹是為了你好。”
程文點頭,“哦,我知道了。”
顧明卿吩咐人將灶上還溫著的燕窩粥端過來。
“嫂夫人和文兒還是用些燕窩粥吧。明兒個請大夫過來,好好給嫂夫人和文兒看下身體,調理一下。”
翠姑局促道,“多——多——多謝夫人。”
在顧明卿面前,翠姑是自卑的。
顧明卿柔聲道,“嫂夫人不必如此。這一路,多虧了程將軍護送,是我們該感激程將軍才是。”
程毅安對周氏和顧明卿道,“老夫人和唐夫人放心,明兒個我就去找宅子,絕對——”
周氏打斷程毅安的話,有些不悅道,“程將軍這說的是什么話?程將軍這次只是路過青石村,是打算帶著妻子兒女去任上。唐家雖然不富,地方也不大,但是住程將軍一家,還是住得開的。程將軍這樣急切得要離開,這是什么道理?莫非是嫌棄唐家太小,不配程將軍一家住?”
程毅安急了,忙道,“老夫人說的是什么話。我原本是以為不用在此待多久,接了他們娘幾個,我沒幾天就要離開。可是現在情況有變,我的妻子兒女被欺負成這樣,我這當丈夫父親的要是不為他們出頭,我還配當個男人?
我要處理家事,怕是要在這兒耽誤很長一段時間。要是一直住在唐家,怕是打擾了。唐公子不是說要考科舉,可不得好好安靜讀書。”
顧明卿道,“程將軍多慮了,能有什么打擾的。程將軍別說外話了,就帶著嫂夫人他們住在這兒了。匆忙間見要找宅子也不方便。我知道程將軍是覺得打擾,可我自認這一路,我們同程將軍也算是朋友不是。回京后,要是我家相公知曉,我們怠慢了程將軍,怕是會惱了我們。
程將軍還是別推辭了。”
顧明卿的話在情在理,程毅安也實在是找不到反駁的話,只能面紅耳赤道,“那——那——那就多謝老夫人和唐夫人了。”
程毅安說著,嘆了口氣,“我同老夫人和唐夫人也只是有這一路的交情,可你們尚且如此真誠相待。可我那些親人呢?我往家里送了那么多銀子,他們用著我的銀子吃香的喝辣的,還蓋了大瓦房,使喚起丫頭。
這些我都認了,誰讓他們是我的親人。可他們用著我的銀子,卻苛待我的妻子兒女,連飯都被不給他們吃飽,還要將茉莉嫁給一個六十歲的老頭子做妾!”
顧明卿原本是沒想問程毅安的家事的,這畢竟是程家的事,她作為外人實在是不好插手。
不過如今程毅安主動提起,顧明卿也不能就這樣走了,只能留在這里。
程毅安一打開話匣子,他就收不住了,將對程家人的憤怒通通說了起來。
其實事情也不難猜,在看到程茉莉時,顧明卿的心里就猜了個七七八八。只是程毅安補充得更完整了。
程毅安在程家排行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
老人家一般要么疼愛長子,因為長子是頂門戶的。要么就是疼愛幼子,誰讓幼子的年紀最小。于是排行老二的程毅安就有些尷尬了,在中間,不上不下,爹不疼娘不愛。
程毅安的父親更疼愛長子,母親則是更疼愛幼子,但是也沒往死里作踐程毅安,反正是把程毅安養大了。
后來有官差去程毅安的村子里征人服兵役。
程家連帶著程父,可有四個成年男丁,每個人的條件都符合。其實還可以出銀子免兵役。可是要想免兵役,足足需要三十兩銀子。
三十兩銀子對普通大戶還是能夠接受的,但是對鄉下人家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
程家倒是能拿出三十兩銀子,可是程父和程母都不樂意,他們也不舍得長子和幼子服兵役。
程母就對程毅安哭訴了,說家里沒錢啊,程父年紀大了,要是去服兵役,那就只有死路一條了。程毅祥(程毅安的弟弟)年紀太小,要是上了戰場也只能死。至于程家老大程毅鴻打小身子就不好,只能在田里拎鋤頭干點輕活。再說他還沒個兒子(在程毅安還在程家時沒兒子,現在有了)要是去了戰場,程毅鴻也只能死,還要絕后。
反正在程母口中,程父,程毅鴻還有程毅祥通通都不能去服兵役,程家也不可能出銀子免兵役,因為家里沒錢。所以算來算去,就只有程毅安能去服兵役了。
程毅安也不愿意,因為他也清楚去了戰場上就真的只有九死一生,怕是回不來了!當時程茉莉只有七歲,程文才兩歲!程毅安哪里能舍得妻子兒女呢?
這是程毅安想不去就能不去的嗎?
程母對程毅安用上了一哭二鬧三上吊,就連程父,程毅鴻帶著妻女,還有程毅祥(程毅祥當時還沒娶妻)一起跪在程毅安面前。
一家人全都跪在你跟前,還說要是你不去,他們就只有死路一條。
還沒上過戰場的程毅安就是一普普通通的鄉下漢子,沒讀過書,沒認識幾個字,也就是因為做農活做多了,有一把子力氣。
程家那么大的陣仗,真不是程毅安能受得住的。
程毅安最后還是妥協了投降了,他在離開程家前,對程父和程母說,他沒其他要求,只希望他們能夠善待他的妻子兒女,無論如何都要給他們一碗飯吃。
程父和程母可能是對程毅安有所虧欠吧,在程毅安開口后,便對程毅安說,一定會好好照顧程毅安的妻子兒女,以后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先緊著他們。
程毅鴻和程毅祥也說,以后一定會把程茉莉和程文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女。不,就是他們的親生兒女也要讓步。
程毅安還是相信親人的,否則也不會在親人的逼迫下,就這樣選擇犧牲自己,去服兵役了。
剛開始兩年,程毅安很苦,他就是一小小兵卒,放在戰場上,說白了就是炮灰。
程毅安想到在老家等著他的妻子兒女,硬是咬牙,靠著不怕死的沖勁兒還有一把子力氣,在兩年多后,終于闖出了一些名堂。
程毅安有了錢,便給老家送錢,還托人給老家送信,讓程家人好好照顧妻子兒女。
這些事情壓在程毅安心里好久了,如今不知怎么的,對著顧明卿和周氏這兩個雖說是熟悉,但嚴格來說也沒多熟悉的陌生人說了出來。
程毅安右手握拳,狠狠砸了一下桌子,將正在吃燕窩粥的程文嚇了一大跳。
意識到自己嚇唬到了兒子,程毅安有些愧疚,但還是咬牙切齒恨恨開口,“當初我為了一家子去服兵役,只求他們好好照顧翠姑,茉莉還有文兒,可他們都是咋照顧的?那群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翠姑可能是想到了這些年的苦日子,眼眶一紅,低聲哽咽起來。
顧明卿有些奇怪,“程將軍,你說你這些年一直給程家送錢,那你有送信嗎?”
程毅安不明白顧明卿的意思,但還是點頭道,“有啊,我不識字,但是軍中有人識字。我就請那些識字的人幫我寫信,然后把信還有錢一起送回去。”
“你在信上寫了你當了官的事嗎?”聽完程家事,顧明卿心里就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程家都是一群貪婪的人。
程家人既然貪婪,在知道程毅安當了官后,難道不應該更緊緊扒著程毅安。要想扒著程毅安吸血,難道不應該好好對程毅安當妻子兒女?
程毅安回答,“我寫了啊。”
程毅安回答完后,也發現不對的地方了。
程毅安又不是傻子,就算是傻子,在戰場上磨礪了那么多年,再傻的也得精明幾分了。
程毅安比顧明卿更了解程家人的德行。程家人要是得知他發達有錢了,第一件要做的事肯定就是趴在他身上吸血,而且是無所不用其極。
程毅安想不通,既然程家人要趴在他身上吸血,那是得好好對翠姑他們啊。
程毅安喃喃道,“難道是只有錢送到程家,而信沒有?”
顧明卿嘴角一抽,“應該是可能錢沒有送到程家,而信送到了吧。”要貪的也是錢,不該是信啊。
程毅安深以為然地點頭,旋即又奇怪起來,“那究竟是怎么回事?說不通啊?“
顧明卿也覺得奇怪,“事情出在程家,程將軍可以從程家找答案。”
“那信都被小叔收起來了吧。”程茉莉忽然出現在門口,低聲說道。
程茉莉換上了顧明卿給她準備的粉色折紙花褙子,那衣裳穿在程茉莉的身上還是顯得有些大。不過程茉莉的精氣神比之前好多了,人也亮麗了不少。
翠姑一見到程茉莉,便激動道,“茉莉!”
程文跟程茉莉的關系也好,高興地喊了一聲,“姐姐。”
程茉莉就是聽到程毅安將翠姑和程文接了過來,這才喊了丫鬟幫她穿衣裳。
程毅安問道,“茉莉,你剛才說啥?啥叫信都被你小叔收起來了?”
程茉莉從見到娘和弟弟的喜悅中回過神,說道,“也就是三個多月前吧。那時候我才從外面撿柴回來,路過小叔和小嬸的房間。聽到小叔和小嬸正在說話,我沒打算聽的,可是好像聽他們提起爹你,我就停下來聽了幾句。
我聽到小叔說已經是五品的官了,到時候能吃香的喝辣的。當時我不確定說的是不是爹,因為那時候沒聽清。小叔一說完,小嬸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小嬸又說什么,得先把那些礙眼的除了,免得他們告狀,到時候再把紅花嫁過去當填房,到時候能得的好處就更多了。”
程毅安挑眉道,“紅花?紅花是誰啊?”
翠姑道,“就是弟妹娘家的親妹妹,今年有十九了吧。”
顧明卿驚道,“十九了還沒許人?”這不正常啊,在古代,十九都是老姑娘了。
翠姑回答,“紅花聽說是弟妹娘家最小的女兒,很得寵,長得又有幾分姿色,求親的人很多。只是弟妹娘家人的眼光高,他們都看不上那些求親的人。后來被拒絕的人多了,都說弟妹娘家是打算把紅花送給有錢的老爺做小。
可是等紅花年紀越來越大,她也沒嫁人,弟妹娘家人也沒給她許親事。有人在背后都喊紅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翠姑說著,忽然有些激動地說道,“我想起來了!那一次我也是在外面干活正好聽到有人說紅花的閑話,正巧,紅花當時也從那兒經過,聽到了那些人的話。紅花就對那說閑話的人狠狠啐了一口,說她才不是啥嫁不出的老姑娘,還說她以后會當官太太,享大福。
當時我沒咋在意,等人少了,路通了,就打算離開。紅花反倒是攔住我,還惡狠狠瞪著我,像是想吃了我似的。”
程文將臉從盛著燕窩粥的碗里抬出來,悶悶說了一句,“小嬸的妹妹壞,一直欺負我們。”
顧明卿將所有事情都連起來,若有所思道,“嫂夫人你要是死了,那程將軍就是鰥夫,再娶就是娶填房了。這就對上了嫂夫人你弟妹的話。程將軍是官,紅花要是嫁給你當了填房,那不就是官太太了。”
程毅安聽得有些糊涂,好不容易才消化了顧明卿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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