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厚德在忐忑的心情中,穿過了顧莊的外側回廊、一座花園,然后在一座偏廳里,見到了他求見了許久而不得的馬風。
一見面,他就心情激蕩,但依然強行壓制住自己的情緒,先說了一些禮貌問候和表達善意的話,然后才敢進入主題,懇切求告:
“馬哥,馬總,這就是我們公司目前的情況了。您看,我們還是有好幾十萬用過我們產品的客戶的。去蘭方旅游的只是占到一小部分,我們國內游的團訂票歷史業績也不錯啊。
就算您覺得現在互聯網寒冬期還未結束,可正是寒冬期流量價格也便宜啊,等寒冬徹底結束了,到時候流量變貴,獲客成本也會增加,您不想要讓您的電商帝國版圖,多出一塊足以壟斷華夏互聯網旅游訂票業務的疆域么?”
面對于厚德的懇求,馬風內心也是有點同情這個年輕人的,不過看在對方也就二十三四歲的年級,可以經受得起挫折,他倒也不吝敲打一下了:
“小老弟,我看你資料,今年虛歲24吧,連工作帶創業,加起來還不滿兩周年。別人在你這個時候,還在干什么呢?就算是丁三石創立黃易,那也是26創業、29納斯達克上市,已經被圈內人驚為天人了。
我是過了30歲才出來創業的,前兩年不還是瞎鼓搗?中間總結反思了一下,33/34的時候才重新起步,才有今天的阿貍巴巴。相信我,年輕人剛畢業一次失敗都沒遇到,將來真遇到的時候只會跌得更慘。
趁你才24,公司終結一次,對你人生有好處,現在吃小虧,免得將來吃大虧。沒吃過小虧的人,不知道初心的重要,不知道堅持價值觀的重要,容易有奶就是娘。你就當是為你的立場不夠堅定、對黑惡商業模式的抵制決心不夠堅定的一次歷練吧。
而且我也是30出頭吃了兩年虧,但最后好在退出的時候把失敗公司的股份賣了一兩百萬,所以第二次起步的時候,本錢就足了不少,天使輪不用被投資人占走太多股份比例。否則的話,我要是第一次創業就走到底,說不定就成了有一個為人作嫁、純幫投資人賺錢的高級打工仔了。華夏黃頁死的時候,我不也沒留戀么。”
馬風這番話著實誠懇,算得上對晚輩的推心置腹了。
目前,于厚德搞的“驢途網”,主要遇到的困境,就是商譽和名聲被越打越臭,導致資本對其業績失去了想象空間,覺得“即使這個網之前有過幾十萬人付費使用,但那些客戶都沒忠誠度,而且加上被顧鯤打壓,所以未來肯定也沒前途了”。
換言之,并不是財務上真的有困境,馬風投給他們的錢,其實還沒燒光呢。如果馬風作為大投資人,愿意接受這家公司終結清算的話,那么清算時的狀態并不是資不抵債,而是還有凈資產沒花完呢。
比如,創始人可能經過數輪燒錢融資后,還有百分之三四十的股權,而馬風作為大投資人,可能持股超過一半,然后還有十幾個點是其他創始時的骨干們早期出資入股、或者是當初形勢好的時候按照對賭協議給的管理人股。
這樣一來,哪怕一家估值千萬美元、累計投資進去過現金幾百萬美元、剩余凈資產可能只有不到百萬美元的公司,就這么清算終結掉。那馬風還能從這百萬美元的收尸錢里拿回五十萬美元以上、作為創始人的于厚德,也還能拿回30萬美元,折200多萬人民幣了。
而考慮到他于厚德剛出來創業的時候,自己可能也就卡著底線先拿50萬人民幣自己玩,現在才創業了不到半年,50萬就變成200萬人民幣還給他,其實已經是賺了。
無非原先他有個意淫的想象空間,可以幻想“驢途網”如果真的取便程旅行網而代之、成為華夏第一互聯網旅游訂票平臺的話,那何止是200萬人民幣啊。到時候假以時日發展幾年,公司市值起碼幾千萬上億美金,他那百分之三十多的股權,說不定能值三千萬美金呢。
200萬人民幣跟年初入行時候的50萬比,確實是增值到了四倍。可是跟“如果真成了同行第一”的幾千萬美元相比,那還是損失了好幾十倍的。正是這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讓年輕人產生了不甘和幻想。
馬風的話,只是提醒他別光盯著那個“預期”,以至于飄了,蒙蔽了雙眼。
設身處地,當初馬風一開始搞華夏黃頁,自有資金只有30萬人民幣,還包括借遍了親戚朋友湊的。而他把華夏黃頁中自己那部分股權賣掉、另搞阿貍巴巴的時候,自有起步資金已經200萬了,這才導致阿貍巴巴起步階段馬風個人能有那么多股份。
更好的例子就是丁三石和黃易,丁三石就是先在別的互聯網公司打工、做技術外包的私活賺了好幾十萬抑或上百萬的外快,然后靠著外快的積蓄開的黃易,所以丁三石的持股比例才那么高。
于厚德很是不舍,但畢竟是被打開了雙眼,他有些不敢相信地說:“沒想到……原來在您眼中,驢途網已經是一個等著被‘分尸賣肉’的存在了,根本沒有作為一個公司的有機整體被評估的價值了……來之前,我就意識到您的絕情,只是沒想到,會絕到這種程度。”
馬風拍拍他的肩膀:“公司被拆掉、終結,不一定代表你這個人不行。這一次,搞零費團,你終究不是始作俑者,不是你發明了這種拉低華人旅游業逼格下限的陰毒招數的,你只是跟風。所以,只要這家公司為這種行徑償命就可以了。你還年輕,可以改過自新。
把公司清算了,錢抽出來,自己好好放個假、然后考察一下業界行情,深入反思總結一下。過個一兩年,你拿著這些本錢重出江湖,只要商業模式可行,你能想到另一條走正道搞互聯網旅游創業的路數,我還會支持你的,甚至顧先生本人也有可能親自支持你。
你要是心里還沒底,我破個例,給你講個事兒吧——我是看你這人還算上道,可以挽救,才跟你多廢話兩句。眾聯網游的鮑老板知道吧?他今天也來,跟顧先生喝酒。”
于厚德微微一愣,連忙接腔:“知道知道,鮑老板如今誰不知道,國內互聯網第一人呢。這世道,互聯網公司最牛氣的就屬他們做網游的,這條賽道天命所歸啊,羨慕不來的。”
馬風:“你別著急羨慕!鮑老板風光不假,你知不知道他最近在京城輸了官司。而且,是顧先生讓他輸的。”
于厚德頗為驚奇:“這個倒是沒注意,我不太關心法務,不過……世上還有主動送人頭輸官司的?我……打聽打聽不犯忌諱吧。”
馬風淡然一笑:“要是犯忌諱我也不跟你提起了——是二季度的時候,眾聯游戲旗下有運營的員工,果然見錢眼開、監守自盜,改服務器端后臺的數據庫數據,改出一些游戲裝備私自賣給玩家,牟利不少。
最后,這個案子民事刑事都判下來了,刑事部分,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這個沒得說,鮑老板從頭到尾一句話沒評價,就公公正正判下來的。
但是附帶的要求賠償公司損失的民事訴訟,在認定侵權金額時,眾聯游戲輸了——而且也是公事公辦輸的,鮑老板絕對沒有任何利益介入,他只是公開表示,該怎么判就怎么判,絕對不用給他的公司面子。而且哪怕判他輸了,他今年也只會繳更多稅。
我覺得知識產權法院說得很好:游戲里玩家可以打出來的裝備,這是娛樂的副產品,不是勞動所得。從大衛李嘉圖到卡爾偉人都說過,財產是無差別的人類勞動的凝結,所以娛樂的副產品不受法律保護,交易也不受法律保護。
連帶著,這事兒還可以指導其他處理:你在游戲里打出來的裝備被盜號賊偷了,報案不予立案。賣裝備沒收到錢,也不保護,給了錢沒拿到裝備,也不算被詐騙。也就是說,游戲裝備,從根子上就定性為隨便黑吃黑,不管誰吃虧誰賺法律都不保護。
這事兒,鮑老板原本是不想看到的,因為會重大打擊網游的裝備攀比,從根子上斷了網游裝逼打臉擴散影響力的命根。但這是顧先生吩咐他的,當初顧先生給他投錢給他資源,允許他做網游,目的就是打擊和控制網游產業的社交攀比,因為顧先生認為虛擬世界的攀比危害社會,不符合他的價值觀。
他要斷了華夏這片土地上任何現實世界中的盧瑟到網游虛擬世界里裝人上人的根,要把那些盧瑟從屏幕后面拽出來,摁在現實的地面上摩擦。所以,不要懷疑顧先生對價值觀的堅持。
眾聯網游為他賺了這么多錢,他都可以不以盈利為第一目的,你這點破旅游網,做了臟活兒,他怎么可能還讓公司活在世上。我跟你說這些,你應該知道顧先生的決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