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群是主官,往日里留部屬吃飯,自然是親厚撫慰的意思。
但楊儀只覺心頭一緊,知道真正的考驗來了。
當下兩人不言不語地用過飯,傅群帶著楊儀回到內室。
傅群的居所在刺史官邸的后院。因為曹公曾經駐扎此地的緣故,劉景升當年那座州牧府邸如今沒人敢用,傅群的刺史官邸本是劉景升治荊州時某位吏員的居所。
前院稍許做了些擴建,新建了一座三開間的大廳,撐個場面。適才傅群和樂進、滿寵會面便在此地。大廳后頭的宅院就顯得狹小,便如這處內室,門窗上的油漆都剝落了,露出灰黑的木頭底色,因為庭院局促的關系,光線也不好。
畢竟是沒有兵權的單車刺史,威權不能與領兵大將相提并論,差不多就只有這樣的待遇了。傅群倒是對此安之若素,一點都不計較。
傅群示意楊儀入席,沉聲道:“威公,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楊儀心頭一陣酸楚。
過去這段經歷豈止不易?我也是出生入死啊,我太難了!
正想先訴一訴苦,卻聽傅群繼續道:“然則,此刻你我身處內室,別無第三人在場,有些話,我卻不得不問。”
“便請州君問來。”
“你適才對樂文謙、滿伯寧說的那些話,究竟有幾句是真的呢?”
他這話問得直白,楊儀卻反而松了口氣。這樣的話若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問,一個沒答好,就要人頭落地;但放在私室之中這般坦率,看來傅刺史并未當真計較。
說起來,因為天下紛爭遠未結束,除了中原、河北腹心以外,各處州郡都面臨軍事壓力,因而都以武人領銜。而與武人配合的這些刺史們,大多都是深明進退之理的人。
一方面,刺史的職權本來就很有限,底下的太守們個個都帶將軍號,用不著刺史去指手畫腳;另一方面,亂世用武,文人士子能為曹公所用,卻并非曹公的倚仗,萬一行事逾矩,邊文禮、孔文舉、許子遠之流便是前車之鑒。
因此,既然楊儀適才那番言語得到了樂進、滿寵的認可,哪怕其中的內容荒唐之極,傅群也不會公然駁斥。甚至他還要力保楊儀,因為只有保住楊儀,才能為樂進、滿寵兩人作背書。
當下楊儀坦然道:“委實不敢欺瞞州君,大體都是真的。只有兩件事,略作了一些修飾。”
“哪兩件事?”
“第一件事,說關羽領兩三萬人,是我胡編的。樂文謙在編縣城外,倒實實在在地聚兵萬人,只是,遭逢關羽兩千人的襲擊,便潰不成軍。”
傅群吃了一驚,腰桿猛地挺直:“什么?那關羽只用兩千人就……就……”
他壓低嗓音喝問:“你沒說錯?樂文謙乃是天下知名的驍將,他既領萬人,以五倍的兵力,竟不能匹敵關羽?”
“當時兩軍作戰,我在編縣城頭親眼目睹!”楊儀臉色潮紅,激動得有點過頭。他下意識地張臂作勢,厲聲道:“當時只覺關將軍的威勢足令山河戰栗、天地變色,所向之處,宛如天雷霹靂!”
傅群嘆息著,微微點頭。
不諳兵法,卻熟悉楊儀。傅、楊兩家乃是世交,傅群深知楊儀素來不服人,有些狂狷性子,這會兒竟被關羽震懾至此,足顯關羽的威風。
編縣城外那一戰,其實瞞不過人。那么多逃回來的士卒里,有人說得比楊儀還要夸張,簡直把關羽當作了下凡的神靈。傅群再問楊儀,不過圖個確認罷了。
“只是……”傅群皺眉道:“既然荊州軍如此強盛,過去數年怎就與樂進、文聘等人廝殺得有來有回?”
“皆因關將軍……嗯,關羽的兵力不足。”
“此話怎講?”
楊儀在荊州軍中廝混了數日,也不是白白當俘虜的,自有他精明能干的地方。他日常與雷遠言說,或與雷遠的部屬們攀談,著實掌握了許多情報。當下他道:
“玄德公在荊州時,兵力大概有五萬余。后來他們興兵入蜀,帶走三萬多人。那關羽留守荊州,雖然竭力擴軍,兵力也不過三萬出頭。其中還包括了水軍一萬余。州君,荊州何其廣大,三萬人放在其中,算得什么?關羽分布兵力屯駐各處重要的城池、要塞,真正能用來野戰的,只有五千。這五千人都是關羽的基本部曲,關羽輕易不容彼等虛耗。故而過去一年里,樂文謙、文仲業之兵能與之旗鼓相當。”
“那么,這會兒關羽又為何猛烈反擊呢?難道他忽然不在乎損失了?”
“原因有二。一來,玄德公已定益州,近來益州軍陸續調入荊州,充實各地防備,關羽遂能抽調較多的機動力量。二來,正因為益州文武近來多有前來荊州的,關羽有意讓益州人見識見識荊州軍威。”
按你這說法,這一仗打得雖然是我們,卻不是為我們打的……曹公麾下兩名二千石,大幾千的精銳兵力損失,就只因為關羽想讓益州人見識見識他的厲害?這般說來,今后襄陽周邊,還能消停嗎?
傅群有些胸悶氣短,感覺不知道怎么將話題延續下去。
他忽然認識到了,關羽的力量愈來愈強盛,而荊州的局面比自家原先了解的要危險許多。
編縣這一場敗仗,眼看就要被樂進等人攜手粉飾成勝仗了。那么以前呢?過去一年里那些旗鼓相當,果然就真的是旗鼓相當了嗎?
怪不得李立稍有機會,就鉆營到了許昌去做個有名無實的空頭尚書……他是見勢不妙跑了吧?讓我傅某人給他填坑呢!
他縱有城府,也難免緊張不安,當下深吸了口氣,保持冷靜儀態,問道:“威公,你說還有一樁事也做了粉飾。不妨一起說來。”
楊儀尬笑兩聲:“不瞞州君,我并非從荊州軍看管下逃出,而是被釋放的。”
“那倒無妨。”傅群失笑道:“難道威公領了任務,打算替劉備做間諜么?”
“那倒不至于。只不過,我答應了玄德公麾下的奮威將軍雷遠,在職權范圍之內,照顧他家往來荊襄的商隊。”
“這奮威將軍雷遠,就是領人翻越荊山,攻占編縣的那個?”傅群想了想:“我記得徐公明在益州受挫,便是此人的手筆。”
“正是。這雷遠乃是玄德公麾下極受重用的后起之秀,曾在益州擊破徐公明所部和馬超的羌胡騎兵,威名甚盛。如今他自領精兵數千屯據在宜都一帶,儼然是關羽的主要助手。其宗族在荊州勢力極大,并且執掌與荊蠻、交州等地的生意往來。”
“所以他抓了荊州刺史部下的主簿,不去邀功請賞,反而將你放還,要你照顧他家在荊襄的商隊?”傅群嘆氣不已:“他也沒別的要求?”
傅群是正經孝廉出身,讀圣賢書的儒家名士,實在不明白一個執掌大軍的重將如此看重商賈鄙賤之事,到底是圖什么?他鉆錢眼里了?又或者,他指望用那些商隊來掩護細作?
問題是,荊州曹劉兩家的控制區域間生意往來不少,荊襄許多大族都牽扯在內,以此牟利。那雷遠要派個細作,原也不難,又何必通過楊儀,將事情捅到荊州刺史面前,搞得這么興師動眾?只消我派遣得力人手盯著,難道幾支荊州來的商隊,還能玩出花樣來?
頭痛。傅群覺得,荊州的局勢實在太古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