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鼎余煙》來源:
這場雙方動用戰兵合計超過兩萬的戰爭,至此可算告一段落。
在襄陽、宛城一帶的曹軍固然還能糾結起更多的兵力,但那些都是長期駐防各處塢堡和軍屯、民屯據點的守軍,少有能野戰的精銳。隨同樂進南下的傅方和呂常兩人所部,本身已是襄陽城中的預備隊。他兩人的部下都和樂進所部一般遭到重創,能夠回到襄陽的不足半數。這半數兵力除非經過數月乃至一年的重遍,很難有士氣再上戰場了。
這時候來到襄陽就任的荊州刺史傅群,是傅方的族弟,與呂常在曾在許昌有一面之緣。他本打算三人擰成一團,好好在荊襄作番事業,卻未曾想到,呂常、傅方這么快就戰死。于是傅群的諸多宏大策略還沒開始,就已經胎死腹中。
當戰敗的消息傳開以后,自傅群以下的文武無不驚惶失措,若不是身在樊城的奮威將軍滿寵星夜趕到襄陽穩定局勢,只怕某些城狐社鼠或者別有用心之徒,當場就要鬧起來了。
好在沒過多久,樂進帶著寥寥數騎奔回襄陽,這使得襄陽城里一陣歡欣鼓舞。不管怎么說,樂進的及時歸來,讓心慌意亂的人們得到了一點小小安慰。
傅群和滿寵聽說樂進從編縣奔回的消息以后,也算略微放下了心。如果這位統領荊襄軍務的折沖將軍戰死沙場,傅群和滿寵都免不了承擔責任,就連江夏太守文聘也要吃苦頭。然而樂進既返回,那怎么向曹公解釋敗戰的經過,就是樂進自己要頭痛的了。
當天兩人就聯袂去拜訪樂進,打算付出一些代價,比如支持重建部曲、優先錢糧馬匹供給之類,以使樂進勇擔責任,莫要攀扯他人。
樂進從荊城到編縣,已經連夜趕路百余里,與關羽廝殺之后,再度頂風冒雪、連夜狂奔回襄陽,一路上的艱難困苦簡直難以言喻。他又不是大族出身,起家甚晚;這時候已經五十多歲了,身上多有舊傷、舊疾,體力大不如壯年。一旦折返襄陽城,他累得幾欲暈倒,只想倒頭先睡幾個時辰。
沒想到硬生生被傅群和滿寵攔住,話里話外的意思是要他自家擔責任,而撇清他人……這可把樂進氣得快瘋了。
樂進是曹公帳下吏出身,論口才雖然比不過滿寵這樣的老狐貍,但對軍法之酷烈再明白不過,哪里會上這個當?
他逃回襄陽的路上雖說疲累,但也已經打好了腹稿,當下慷慨激昂地講述自己出兵的經歷。
先說南鄉太守傅方、襄陽太守呂常恃勇輕敵,以至于五千兵馬面對關羽,竟然未能支持一日。
再說江夏太守文聘擅離職守、不戰而退,以至于奇正兩路合計的策略失敗,奇兵未起絲毫作用,遂使關羽放心大膽地攻打。
又痛斥奮威將軍滿寵負責各處軍屯駐守,結果編縣這樣的要地,竟然疏忽設防,被荊州軍一路偏師攻下,斷絕己方撤退的后路。
接著手指傅群高聲喝問,既然編縣有失,襄陽和宜城大營的守軍為何不及時南下救援?難道是要坐視著我樂文謙的部屬被兩面夾擊?
說到這里,他拍桌子大罵荊襄上下官吏,自赤壁敗戰之后數年過去了,從來就沒能建立起一支稍有作用的水軍,結果縱容關羽往來江漢,如入無人之境。
最后他干脆拔出繯首刀來比劃。傅群倒也罷了,他盯著滿寵:“滿伯寧啊滿伯寧,你我是老相識了,我也久聞你的酷吏之名。怎么,如今關羽尚在編縣虎視眈眈,你就要妄生事端,逼死前線大將不成?”
傅群和滿寵全沒想到他敗績如此,還這么強硬,眼看著樂進如此暴怒,一時間傅群慌了神,滿寵連連搖頭。
樂進這番話也說得沒錯,真把他逼急了,接下去的戰事由誰來負責?傅群只是個書生,滿寵對自己有點信心,可他的聲望、職務,都遠遠不足以指揮那些敗逃回來的殘兵敗將啊。
萬一那關云長盡起江陵之眾來個乘勝追擊……只想一想這局面,兩人就覺得仿佛天崩地裂。如果時局徹底敗壞到這種程度,難道曹公會吝于砍幾顆頭顱來警示天下嗎?
當下傅群、滿寵變了一張面孔,連連稱贊樂進的臨危不亂、轉進如風,請他先不必考慮此前的敗績,只要能夠穩住襄陽、宜城,那就仍然是勝利,仍然是他的赫赫大功。
三人連夜商議已定,次日樂進出面,重整襄陽、樊城、宜城各地的兵力,預備堅守。
戰戰兢兢地過了幾日,只有此前漫山遍野逃散的潰兵陸陸續續回來數千,卻不見關羽所部的蹤跡。令傅群欣喜的是,這一日忽然仆役來報,說混雜在逃兵之中一同回來的人,竟然還有他新提拔的主簿楊儀。
傅群連忙遣人把楊儀帶來。
只見楊儀衣服殘破、滿臉灰土,顴骨高高凸起,卻難掩亢奮神色。
“威公,你不是應該在荊山里么?怎么和樂文謙的敗兵一起回來了?”傅群頓了頓,低聲問道:“莫非你那隊人,也出事了?”
楊儀噗通跪倒在地:“真是愧對州君,實不相瞞,我是被荊州軍擒拿了。”
傅群吃了一驚,先摒退左右,再細問楊儀。
據楊儀說,他在荊山中勸說慰勞蠻夷渠帥的時候,遭到劉備麾下奮威將軍雷遠所部的襲擊,所幸他及時變裝,混在俘虜之中,才免于被發現。
后來他在編縣城中又目睹了樂進將軍以疲憊之軍力敵荊州軍鋪天蓋地而來的兩三萬大軍,但見樂將軍指揮若定,殺敵無數,有序轉進。
此時俘虜們被樂進將軍奮勇作戰的氣概所鼓舞,當下在楊儀的指揮下彼此勾連,數日之后發起暴動,一舉突破了荊州軍的防線。此后又歷經千辛萬苦,終于折返襄陽。在折返的路上,他又聽說,那關羽在和樂進一戰之后,自家折損也是巨大,定然不會北上進攻襄陽。荊州局勢,穩若泰山。
傅群對楊儀自然是信任的,但他這場經歷未免太過跌宕起伏,傅群聽完了,只皺眉不語。
當日他急請了樂進、滿寵再來,讓楊儀再說一遍。楊儀倒也坦然,當場細細地說了一通。
過了好半晌,傅群干笑道:“之前聽說關羽興兵數萬北來,荊襄軍民俱都震動。如今折沖將軍以萬余精兵阻敵于編縣,那不是好事么?樂將軍誓士眾、抗威武、征叛逆、止暴亂,不僅功勛赫赫,更有古名將之風。至于南鄉太守、襄陽太守陣亡,那是沒于王事,他們也有功績,對么?”
滿寵眼中精光一閃,暗覷樂進的神色。
樂進撫須不語,又過許久才長嘆一聲:“雖說關羽兵力極眾,但我身為荊襄守將,未能將之一舉擊退,總覺得羞愧萬分。”
滿寵轉而再問楊儀:“你適才說,關羽所部已無力北上襄陽?”
“此刻關羽身邊不過兩三千人罷了……”楊儀下意識地答道,說了半句,他深深俯首:“呃,初時確有許多人馬。此時身邊兵少,實在是與樂將軍鏖戰,損失慘重的緣故。”
滿寵微微頷首,又問:“關羽的損失情形,還有他人佐證么?”
楊儀一時答不上來。
樂進斷然道:“我的部下可為佐證!”
滿寵沉吟了下,說道:“我自駐扎樊城,襄陽既然無憂,那就沒什么需要我操心的地方。”
他起身告辭離去。
樂進瞪著傅群。
傅群下意識地用指節輕輕敲擊案幾,敲了一陣,他看看樂進的神色,向楊儀道:“口說無憑,今晚你寫一份文書,細細說明。”
楊儀恭謹應道:“是。”
于是樂進也告辭。
楊儀待要告退了趕緊去湊那文書,忽聽傅群道:“威公,不妨在我這里一同用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