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聽見侍衛的聲音,總管沈宏匆忙轉過頭,恭敬說道:“公子你怎么來了?是我們這邊聲音太吵,打擾到你了嗎?”
“嗯。”
樂語緩緩走過來,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跡和尸體,沈宏馬上說道:“公子小心,別弄臟你的鞋子,我這就找人清理干凈。”
樂語看著霜葉的頭顱,她圓圓的臉龐有些紫腫,似乎被人重重打過,眼睛睜得很大,不知道在凝視哪里的遠方,但最后都化為深潭般的死寂。
死人,樂語也見過不少,他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就看見了自己的尸體,然后是林錦耀、林雪恩,再接下去便是陳輔等統計司一隊干員的尸體,早上還見過霍老大那群人吊死的丑陋模樣。
他猶記得自己銃殺林錦耀時的平靜,雖然是被迫無奈,但他覺得自己已經融入了這個時代,至少可以從容地,冷靜地,接受尸體的存在,接受人隨時都會死這個事實。
但樂語現在發現,這些原來全都只是他的錯覺。
千羽流的冷血體質,對他的幫助比他想象中還要大的多。它保護了樂語那份幼稚的世界觀,讓樂語冷靜地度過了新手期,但當樂語直面血淋淋的殘酷現實時,他就發現自己原來還是那么的脆弱。
這個臉有點嬰兒肥,笑起來很甜很萌,有點害羞的少女,居然就這么死了。
不是死在混亂的大街上,也不是死在火災暴雨之中,更不是死在提刑司的明正典刑之下。
既不像是林錦耀那般為了理想而死,也不是如同陳輔那樣因為良知覺醒而死。
不是天災,不是人禍,毫無價值,毫無意義。
樂語看著霜葉的眼睛,忽然覺得她也在看著自己,她仿佛想說什么,但樂語既聽不到,也看不出來。
“她犯什么錯了?”樂語的聲音有些隨意,仿佛只是在問一件小事。
“跟府里另外一名男仆榮曜合謀盜取恩典鑰匙,私奔逃府。”說起這件事,沈宏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似乎對此頗為痛恨:“他們私自解開恩典,相約前后逃離,榮曜已經趁著侍衛巡邏時的空隙逃跑了。”
“幸好老天有眼,這丫頭躲藏在花園陰影的時候踩到枯葉,被侍衛發現不對,當場抓獲,不然就真被她跑了。”
說到這里,沈宏贊賞地拍了一下旁邊侍衛的肩膀。樂語看了他一眼,問道:“叫什么名字?”
侍衛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回公子的話,我叫華圖。”
其他人羨慕地看著他,這次他被大公子記住了名字,遲早會受到公子的重用,說不定就能脫離侍衛的職務青云直上了。
沈宏接著說道:“我發現她腳上的恩典沒了,馬上清點府里人數和恩典鑰匙,唯獨她和榮曜的鑰匙沒了,再加上榮曜又找不到,可以肯定是這兩個賤人私相授受,再盤問幾句看她反應,便什么都知道了。”
恩典。
樂語看了看霜葉的左腳踝,發現那有一道淺淺的印痕。
在奴仆制度興起后,如何防止逃奴一向是所有奴仆消費者所關心的問題。普通消費者基本沒什么好辦法,要么是餓著奴仆,要么鎖住大門不讓跑。
但奴仆買來是要干活的,無論是餓著還是鎖住都無法壓榨出奴仆的最大價值,因此大商會們制造了一種器具,名為恩典。
恩典外表是一個銀色的手環或者腳環,可以定制各種花紋,例如荊家的恩典會有荊棘的紋路。至于恩典的效果,用一句話來說就是:炸彈。
恩典由特制耀石制成,內部放置了數個火藥點,一旦引爆會造成局部爆炸性傷害,傷害范圍不大,但如果綁在手腳處,絕對足以炸斷肢體。
恩典的爆炸觸發條件是強行拆除或者特制耀石能量降低至一個臨界點,又因為特制耀石的安置順序不同,補充能量也需要用符合順序的光能補充器。
光能補充器一般都是足有成人高的儀器,除了是為了適配大型儲能太陽能耀石板外,更是為了保證奴仆無法盜竊光能補充器。像荊府里的光能補充器,甚至還定制三個石鎖,保證沒人能挪走。
恩典的光能補充時間最大間隔根據客戶需求而異,最小間隔一日,最大間隔五日,但正常而言奴仆們每天都會補充一次恩典光能。
借助恩典,商會對奴仆達到了最大化控制除非敢拼著斷手斷腳的風險,否則奴仆根本無法逃跑;而奴仆在外又能自由活動兩到三天,足以完成主人吩咐的任務,讓奴仆的勞動力充分發揮出來。
至于為什么戴在四肢上,而不是戴在脖子上,那自然是因為殘疾的奴仆總比死了的奴仆有價值。
唯一拆除恩典的辦法,就是用購買時的原配鑰匙拆開。恩典一般兩三年就要更換一次,拆恩典并不是罕見的事,有時候主人也會用解除主奴身份來獎勵奴仆。
奴仆冒死救主人,主人深受感動解除奴仆身份,奴仆感激涕淚愿世世代代為主人赴湯蹈火是玄燭郡很流行的傳聞模板。
而這種爆炸束縛器具之所以起了個恩典的名字,是因為銀血會規定,奴仆們在外可以用恩典獲取任意商會的幫助,快餓死了可以隨便吃,受傷了可以直接去醫官司免費看病,沒地方住甚至可以寄宿。
只要佩戴恩典,奴仆在玄燭郡的衣食住行都是免費的。
銀血會知道,只要奴仆活著,那么從人身上獲取的利益,會遠遠超出他所消耗那一點生存資源。
不少奴仆也能活得好好的,只要他們愿意奉獻自己的人生,乖乖聽話,逆來順受,那主人甚至會保護他們的安全因為奴仆是主人的財產。
如果非要追求自由的話
“所以你就殺了她?”樂語輕聲道。
“是的。”沈宏點頭道:“無論是盜取恩典鑰匙還是與其他奴仆私相授受,都是無法饒恕的重罪。她無論如何都不肯說出榮曜在哪里,留著她只會起一個壞頭,這時候就應該快刀斬亂麻,殺一儆百。”
“為何不留著她繼續審問?”
“沒必要,這些賤人都很精明,榮曜現在說不定已經跑了,繼續審問毫無意義,浪費功夫,而且她活著或許會引來別人的同情,現在她死了,過幾天大家也就忘記她這個人,只會記得逃奴只有死路一條這個事實。”
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樂語也沒什么好說的,最后問道:“不用來問問我的嗎?”
沈宏有些愕然:“公子你不是說將管教下人的事全部由我來處理嗎?公子你向來不喜歡處理這些雜事。”
樂語回憶了一下,荊正威的確是這么安排的。
原來,這居然是一件可以隨便交給任何人來處理的雜事嗎
樂語忽然感覺全身沒什么力氣,站在原地不想說話。沈宏等了半晌,才問道:“如果公子沒有其他吩咐,那我喊人過來清理一下”
“等等,”樂語指著霜葉的尸體問道:“你打算怎么處理?”
“公子打算怎么處理?”沈宏聽出言外之意,恭敬問道。
樂語平靜說道:“好好葬了吧。”
“謝公子大德。”一旁暗暗啜泣的紫蘭連忙跪拜道謝,“霜葉若知道公子如此對她,想必也能安息了。”
什么鬼樂語看見其他人都是一副感動的模樣,沈宏更是心悅誠服地說道:“公子所言極是,霜葉雖然密謀盜鑰逃跑,但現在既然已經進行懲罰,那就既往不咎。霜葉仍是公子仆人,理應妥善處置,彰顯公子仁德,幸好公子喊住我,不然老仆就要做錯事了。”
樂語啞口無言,許是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又或者是他什么都不想說了,他擺擺手轉身離開,紫蘭馬上走過來道:“公子,府里有些燈失靈不亮,我提燈隨你回房吧?”
樂語沒有說話,點點頭默許她的同行。
兩人穿過府中小徑,逐漸聽不到花園的雜聲,紫蘭小聲說道:“謝謝公子。”
“謝我什么?”
“謝公子讓霜葉能體面地下葬,也謝公子沒有責罰我。”
樂語終于恢復了一點生氣,奇怪問道:“我為什么要責罰你?”
“因為我和霜葉同食同住,霜葉居然做出這么大逆不道的事,我沒有及時發現上報也是有責任的,剛才如果不是公子來得及時,沈總管估計等下就想起要罰我了。”紫蘭聲音里有些煩惱:“霜葉也真是的,居然相信榮曜的鬼話,我以前一見他就覺得他是個油嘴滑舌的人,只是沒想到他這么膽大包天,連恩典鑰匙都敢偷”
紫蘭小聲地聲討起那個慫恿霜葉逃跑的男人,樂語聽了好一會,忽然問道:“霜葉死了,你傷心嗎?”
“傷心啊。”紫蘭點點頭,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將她當妹妹看待的。”
“那你恨沈總管嗎?”
紫蘭一愣,“我”
“不要擔心,這里沒其他人。”樂語按住紫蘭的肩膀,與她四目相對:“我也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只是想聽你真實的想法。沈總管殺了霜葉,你恨他嗎?”
雖然紫蘭眼神有些躲閃,但還是點頭說道:“有一點恨,畢竟但我其實也不是不能”
“那你恨我嗎?”
“不啊。”
樂語認真地盯著紫蘭的雙眼,紫蘭沒有絲毫逃避,眨眨眼睛跟樂語真誠對視,疑惑問道:“我為什么要恨公子?”
“因為沈總管歸根究底也是在執行我的命令,如果我不追究,如果我”
“不啊,這事確實是霜葉做錯了,”紫蘭搖搖頭:“她盜取恩典鑰匙,還被男人騙了一起逃跑,沈總管懲罰她是合情合理的。我恨沈總管,也只是因為他不肯給霜葉一條生路,但公子你不會這樣的。”
“但你不覺得,如果沒有我的話,或許根本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怎么可能,如果公子沒有買我和霜葉,我們可能已經露宿街頭餓死了,又或者被賣進紅夢場里,不論怎么想,都肯定過得比現在差。”紫蘭認真說道:“公子跟這件事本來就沒什么關系,我為什么要恨公子?”
樂語一愣,旋即釋然地喃喃自語:
“是啊,跟我又有什么關系呢”
此時兩人已經走到正臥門前,紫蘭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子今晚要留我侍候嗎?”
樂語看著她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微微一笑,搖頭:“我今天有點累了,而且遇到這樣的事,你心里也不好受,今晚回去好好休息吧。”
“是。”紫蘭乖巧地答應了,不過看表情,似乎有些許遺憾。
坐在床上正在百萬\小!說的青嵐聽見開門聲,馬上放下書摘下眼鏡。她剛想打聲招呼,卻看見公子一進來就躺在床上,一副我不想說話別跟我搭話的模樣。
青嵐察言觀色,安靜地為公子推拿按穴,過后輕聲問道:“公子,那我關燈了?”
公子依舊沉默,青嵐關燈閉眼躺在床上。她等了一會,便感覺到公子又主動摟住她了。
就像是聽見第二個鞋子終于落地的聲音,青嵐的心也放松下來,準備入睡。但就當她有些困意的時候,她忽然感覺到公子的手往下移動了!
要來了嗎?
終于要來了嗎?
青嵐心中很是緊張,忐忑之中又夾雜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她感覺到公子的手一路往下,拂過一些令她臉紅耳赤的地方,然后繼續往下
一直到她的腳。
感覺到公子摸索了幾下,青嵐心中泛起陣陣疑惑:什么,原來公子有這種癖好的嗎?之前沒看出來啊
忽然,青嵐感覺到公子停住了。
然后,公子的手又恢復了原位,不再亂動,似乎就此偃旗息鼓,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
青嵐頓時松了口氣,但又有新的疑惑:剛才公子怎么忽然停住了?
剛才公子應該是摸到了她的左腳踝,那是她戴恩典腳環的位置。難道公子不喜歡別人戴腳環?那我明天會不會被要求換個手環?
青嵐胡思亂想的時候,困意也陣陣來襲。
但就當她剛想睡著的時候,她忽然被一陣莫名其妙的直覺弄醒了。
周圍沒任何動靜,青嵐也沒聽見任何聲音,但她就是覺得身邊發生了一些事。
她緩緩睜開眼睛,借著依稀的月光余色,看清楚了枕邊人的表情。
他在哭。
明明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慵懶,明明模樣依舊是那個惡行累累的荊家大少爺,但他雙眼卻是兩行清淚直流,浸濕了枕頭。
沒有抽泣,也沒有顫抖,只有止不住的淚水,就像是一個只敢在深夜睡覺時偷偷哭的孩子一樣,哭得那么可憐,又哭得那么真誠。
青嵐看呆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意識到自己得馬上閉上眼睛裝睡。要是被公子知道自己在看他哭,那她多半看不見明天的太陽了。
青嵐緊閉眼睛睡覺,過了片刻,她慢慢調整自己的睡姿,讓自己的腦袋輕輕貼著公子的胸膛。
從此往后的每個夜晚,他們的睡姿一直保持如此,再無改變。
四天后。
外城一間婦科的野醫官診所里,來了一名穿著黑色風衣遮掩身份的男人。
年輕貌美的文醫官看了他一眼,拿起就診的牌子往外面一掛,鎖上大門,帶他進去里屋才說道:“怎么有空來我這里?”
“不得不回來一趟,順便來看看組織上有沒有新的安排。”
尹冥鴻掀開兜帽,坐下來說道:“對了,荊家有沒有什么新消息?”
“還是那樣勾心斗角,但荊家老不死還沒死之前,他們那些人的小打小鬧沒多大意義,倒是荊正威這幾天有些奇怪。”
“他怎么了?”
“他殺了沈宏。”
尹冥鴻眉頭一皺:“沈宏可是他多年的心腹什么原因?”
“據我所知,荊正威是忽然有一天看著沈宏說你為什么要戴帽子,然后讓米蝶直接扭斷沈宏的脖子。”文醫官攤攤手:“你信嗎?”
“我不信。”尹冥鴻搖頭。
文醫官點點頭:“我也不信,沈宏估計是別人派來的間諜,不小心被荊正威發現了,所以荊正威隨便找了個理由殺了他。”
“荊正威還做了什么事?”
“好像還殺了一個侍衛,找的理由似乎也挺隨便。”
“他越來越乖戾了。”尹冥鴻判斷道:“現在荊家家主的爭奪已經到了白熱化階段,荊正威勢不如人,因此變得乖戾瘋狂也很正常他急了。”
文醫官認可地點點頭。
“那組織有沒有新的指令?”
“說到這個,我得想給你提一件事。”文醫官拿出一封信:“前兩天有人通過你的專屬聯系方式,送來了一封信。”
尹冥鴻剛想接過信,文醫官卻躲開了,又拿出一張文件:“這是組織傳遞過來的通緝令,星刻郡的奪城任務宣告失敗,某位原白夜行者有重大叛變嫌疑,組織要求所有白夜行者一起參與追捕,為星刻郡的同志報仇雪恨。”
“你一件事一件事慢慢來嘛,”尹冥鴻抱怨道:“你到底是想讓我先看信還是先看通緝令?”
“我要你兩份一起看。”
文醫官將信封和通緝令一起遞給尹冥鴻。
尹冥鴻先看了一眼通緝令:
「通緝原白夜行者陰音隱,武力中等,疑似擁有極神兵圣者遺物,目前下落不明,可能出現地區為:東陽、晨風、炎京」
陰音隱!?
看見這個名字,尹冥鴻頓時回憶起了什么,一時間內心五味雜陳。
“別傻乎乎的,看一下信。”文醫官催促道。
尹冥鴻看了一眼信封的署名。
這次他沒有愣住。
他是直接懵圈了。
「陰音隱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