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介剛來顧青身邊當親衛的時候,郭子儀隆重介紹過他,說他“生性耿直,同僚難容”。
顧青當時聽到這句介紹并沒往心里去,只當作是郭子儀隨口一句客套話,因為“耿直”這個詞兒嚴格說來并非貶義詞,它往往與“一個好人”沾點邊兒。所以顧青當時便將郭子儀的介紹詞自動理解為“韓介是個好同志”。
后來與韓介相處的這些日子,顧青也并未覺得這位好同志的性格有什么亮眼之處,和顧青應付左衛的差事一樣,他眼里的韓介似乎也是為了應付“親衛”這個差事,反正沒遇到過什么危險,一群親衛真就像跟著紈绔子弟的狗腿子無所事事上班簽到下班打卡。
像極了一個對職業不感興趣但不得不為生活而妥協的中年男人。
然而顧青沒想到,該死的郭子儀說的是真話,這個韓介果然很耿直。
居然敢當著刺史的面直言斥責他“一派胡言”,這個舉動已然很無禮了,而且百分百結仇幾率。
“他是我的親衛,以前是長安左衛的都尉,武將生性難免暴躁,邢刺史見諒。”顧青笑著打圓場。
邢深臉色鐵青,身為商州城土皇帝般的存在,平日里聽慣了阿諛奉承之辭,今日卻被一名不知哪里冒出來的武將指著鼻子罵他“一派胡言”,多少年都沒人敢如此對待他了。
顧青與邢深本就陌生,陌生人聊天的氣氛本就有些尷尬生疏,此時韓介多了一句嘴,氣氛愈發不愉悅了。
邢深是商州的刺史,顧青是長安的左衛中郎將,在官場上可以說是完全兩個系統的人,幾乎不存在任何交集。盡管顧青的縣侯身份比邢深高一些,但邢深在長安朝堂也是有靠山的,原本就不必給顧青什么面子。
“顧縣侯調教的好部曲,是個直爽之人。”邢深微微一笑,不咸不淡地評論道。
這話就有點難聽了,分明是指責顧青治下無方。尤其是用微笑的表情說出來,更是惡意滿滿。
顧青也微笑:“顧某治下不嚴,見笑了。說來我的這位親衛也是好福氣,昨日竟被商州刺史府的差役亂棍打出府,商州刺史府的官吏鐵面無私,教訓了顧某身邊的親衛,本侯倒要多謝邢刺史貴屬代為管教。”
這番話可謂針鋒相對,而且出口便給商州刺史府扣了一頂帽子。
邢深神情一怔,扭頭仔細看了堂外的韓介一眼,皺著眉頭捋須道:“昨日確實聽說有人來本府鬧事,被門前差役趕走了,卻不知竟然是侯爺的貴屬,得罪了。”
顧青笑道:“我這親衛皮糙肉厚,平日里挨頓打無妨的,只是貴府的差役下手是不是太重了些?昨夜我請了大夫給他瞧過,分明已受了極重的內傷,昨夜還吐了血……”
迎視邢深愕然的目光,顧青神情漸漸嚴肅,刻意放重了語氣道:“……很嚴重!”
堂外的韓介亦愕然,然后開始猶豫自己要不要裝作內傷很嚴重的樣子,吐血這個……有點難度。
邢深眼皮跳了跳,咬緊了后槽牙。
這豎子……竟公然訛詐勒索!
如此嚴重的內傷,意思就是不放一兩個犯人出來內傷怕是好不了唄?
看堂外這位武將生龍活虎的樣子,懟他這個刺史時中氣十足,哪里有半點受了內傷的跡象?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聊天的氣氛已然變得很僵冷了,若非顧忌對方的縣侯身份,邢深早打算拂袖而去。
“顧縣侯見諒,鄭簡此人下官委實不能放……”邢深捋須眉目不動,淡淡地道:“逃兵是要被明正典刑的,刺史府既然拿下了此人,便須報上刑部,由刑部量刑判決,人進了大牢,已非本官能左右了。”
顧青理解地點頭:“邢刺史的難處,本侯也是清楚的,不過鄭簡是我多年好友,既然國法森嚴,本侯無法對好友略盡綿薄,至少要對好友做一些身外之事,不瞞邢刺史,鄭簡的老母得知他犯了事,在家哭得淚人兒一般,邢刺史說鄭簡是逃兵,便請拿出安西都護府開具的文書,我回去對他的老母也好有個交代,如何?”
邢深神情淡漠道:“顧縣侯見諒,此為本府之事,下官不便將文書拿與外人。”
顧青挑眉:“邢刺史,這就有點不講理了吧?拿不出文書,莫非這是當著本侯的面炮制的一樁冤案?”
邢深的語氣越來越生硬:“侯爺在長安受盡天子榮寵,下官本不該開罪。但縣侯不可干預地方公務,這是朝廷的律法,還請侯爺自重。”
看著堂外氣得瑟瑟發抖卻強行忍住的韓介,顧青嘆了口氣。
果然如自己所料,此次來刺史府的結局并不樂觀,聊天聊到這里顯然聊不下去了,再多說一句便是直接撕破臉,在沒有弄清楚邢深的后臺背景以前,顧青決定先忍下來。
毫無笑意的哈哈一笑,顧青起身拂了拂衣袖,道:“多謝邢刺史款待,本侯告辭。”
邢深亦面無表情地起身:“下官恭送侯爺。”
說著“恭送”,邢深卻動都沒動,能站起來似乎已是他最大的禮貌了。
顧青仍微笑著走出堂外,跟在后面的韓介滿腹怒火意難平,轉身朝邢深冷笑一聲,剛準備開口放兩句狠話,被顧青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走出刺史府,韓介憤憤不平道:“侯爺剛才為何攔住末將說話?”
顧青嗤笑道:“你能說什么?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韓介眼睛一亮:“好句子,說到末將心里去了,剛才就應該說這句。”
顧青懶懶地道:“長點心吧,這句話是退婚專用的,用在此處不合適,再說,我雖是少年,但我一點也不窮。”
韓介走了兩步,加重了語氣道:“侯爺,那姓邢的刺史鬼話連篇,鄭簡絕非逃兵,他分明是想扣住人不放。”
顧青點頭:“我也相信他不是逃兵,我們現在要弄清楚的是,他為何要拿住鄭簡,為何要撒謊說他是逃兵,找到原因才能找到解決此事的根源。”
“咱們接下來怎么辦,請侯爺吩咐。”
顧青想了想,道:“首先,派個人回長安,找李十二娘,請她幫忙打聽這位刺史的靠山是誰,要想拿捏他,靠山才是他的命門。”
“是。”
“其次,派一些親衛出去,散落在這商州城的大街小巷,逛街也好,酒肆廝混也好,少說多看多聽,民間市井關于商州刺史的風評全都記住,回來稟報于我。”
“是。”
顧青悠悠呼出一口氣,道:“最后,帶我去見鄭向和他的老母。”
鄭向和他的老母住在商州城一條暗巷的民宅里,民宅很簡陋,四面被別家的宅子圍住,彎彎繞繞曲徑通幽才走到。
留下幾名親衛在外面把守望風,顧青走進院子便見到形容憔悴的鄭向,正攙扶著一位老婦人,見顧青進來,鄭向眼眶頓時紅了,撲通一下跪在顧青面前。
“謝侯爺親自為小人奔走,小人……”
顧青將他攙起身,溫和地笑道:“遇到了事我便不是侯爺,而是你們的袍澤兄弟,不說客套話了,這件事還沒解決,要盡快,遲則生變。”
旁邊的老婦人面容滄桑,眼神卻無比剛毅,打量了顧青一眼,屈膝行了個福禮道:“老婦拜見侯爺。”
顧青急忙扶住她,笑道:“這位嬸娘莫多禮,哪有長者對晚輩行禮的道理,折煞晚輩了。”
老婦人嘆道:“能給侯爺當親衛,向兒好福氣。侯爺如此尊貴的人物,竟為了區區一個親衛而親自從長安趕來,足可見侯爺待部曲之真摯,老婦早已囑托了向兒,往后在侯爺一定用心護侍,若遇危難,縱為侯爺殉身擋死亦在所不惜,侯爺這般人物,大唐若能多幾個就好了……”
顧青苦笑道:“嬸娘莫隨便說什么生啊死的,咱們都不死,都要好好活著,此事若了,鄭家兄弟娶妻之事包在我身上了。”
老婦人露出憂愁之色,嘆道:“簡兒被刺史府拿進大牢,也不知何時放出來,他們太過分了,不但不給撫恤,還將為國流血征戰的兒郎抓起來,官府如此作為,老婦深悔將兒子送去從軍……”
顧青轉頭望著鄭向,道:“你兄長被拿,你是何時趕到商州的?”
鄭向道:“小人三日前趕到商州,臨行前向韓將軍告過假的。”
“這三日里,你在洛南縣或是商州城里做過什么事,對官府的人說過什么話?”
鄭向想了想,道:“小人聽聞家中出事便向韓將軍告假,待小人趕到商州城時,兄長已被刺史府拿入大牢了,小人什么都沒做,也沒見過官府的人,知道兄長被拿后,小人情知無法解決此事,馬上請同鄉向長安送信,請韓將軍過來……韓將軍待我等袍澤如兄弟,以往遇到無法解決的事袍澤們都是請韓將軍幫忙的。”
顧青疑惑道:“那就奇怪了,你兄長被拿是一回事,可你什么都沒做,刺史府為何要拿你?”
鄭向回憶許久,神情遲疑地道:“或許,或許……刺史府以為小人知道些什么內情吧……”
顧青眼睛一亮,道:“你知道什么內情?”
“兄長半年前從安西都護府歸鄉后,小人曾告假回家一趟,與兄長聚了一次,那一夜小人和兄長都飲了酒,兄長半醉之下跟我說,他知道朝廷對歸田的傷兵有撫恤,但他……完全沒指望過官府會把撫恤給他。”
“為何?”
“兄長說,他在安西都護府從軍時,營里有幾個同鄉,后來幾場大戰,同鄉死了幾個,傷了幾個,傷的那幾個歸鄉了,兄長回到家鄉時找過他們,他們也過著一貧如洗的日子,據說洛南縣衙沒給過一文的撫恤,那幾位老兵也去鬧過,但縣衙對待他們十分粗魯,甚至將安西都護府開具的從軍官憑撕毀了,然后將他們趕走……”
顧青隱隱明白這件事的根源了。
“整個商州這些年有多少從軍的青壯?”
鄭向靦腆地笑了笑,道:“侯爺,這您可難住小人了,小人只是個吃兵糧的,哪里知道那么多……”
鄭向的老母卻在旁邊道:“別的地方老婦不知,這些年從我們村子里走出去從軍的青壯,約莫已有一兩百人了,很多孩子老婦都是看著他們長大,看著他們拎上包袱去從軍,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卻很少見過有人回來……”
顧青深呼吸,似乎要呼出堵住胸口的濁氣,輕聲道:“一個村子就有一兩百人,商州地面有多少村子,有多少青壯,如果每個從軍戰死或殘疾的人朝廷發放兩百文撫恤,那么一千人,一萬人該有多少撫恤?官員若將這筆錢扣住,那可真是吃得滿嘴流油了……”
院子里眾人悚然一驚。
顧青一語道破了這件事的根源,直到此刻眾人才明白鄭簡為何被拿,為何洛南縣衙死活扣住撫恤不發。
韓介一臉不敢置信道:“侯爺,官府沒那么大的膽子吧?就不怕戰死的老兵家眷聚集起來鬧事嗎?”
顧青淡淡道:“戰死者的撫恤應該發放過一部分,官府不敢惹眾怒,嬸娘想必清楚吧?這些年您村子里的戰死者撫恤是否發了?家眷們是否覺得太少了?”
老婦人點頭道:“不錯,村子里每年都有戰死的消息,縣衙的小吏來發撫恤大多只給幾十文到一百文,鄉親們隱隱覺得不對,一條人命為國捐軀為何只給這么一點,可小吏解釋說是朝廷成例,大唐每個地方都是一樣的,鄉親們也就沒說什么了……”
韓介冷冷道:“按我大唐成例,戰死者的撫恤每人不得少于兩百文,而且是戶部從國庫撥的專款發到各地刺史府,邊境十大重鎮節度使府則是直接從當地稅賦中扣除撫恤,剩下的再解往國庫……”
鄭向訥訥道:“小人從軍后便知不對,可小人只是一個吃兵糧的,惹不起這么大的事,于是只好默不作聲了……”
顧青嘆道:“戰死者的撫恤,當地官府肯定扣留了大半,而受傷歸來的,恐怕一文錢都拿不到,畢竟民心似鐵,官法如爐,只要人活著,官府有的是辦法熬制你,受傷的老兵便只能忍氣吞聲,那些不愿忍氣吞聲的,比如你的兄長鄭簡,便直接拿入大牢,或是索性污蔑他是逃兵……”
嘿嘿冷笑數聲,顧青道:“想錢想瘋了,主意竟打到戰死傷殘的老兵身上,商州的大小官府可真讓我長了見識……”
韓介怒道:“侯爺,此事絕不可忍!老兵為國征戰流血拼命,那些狗官豈止是在喝兵血,簡直是生吞老兵們的命!”
顧青沒吱聲,腦子里卻在掙扎交戰。
這件事太大了,老實說,顧青惹不起。
可以肯定,當地官府早已沆瀣一氣,從縣衙到刺史府,這又是一樁巨大的貪腐案,甚至從上到下已形成了一條產業鏈,這個鏈條如果被外力破壞,顧青無法確定自己將會受到怎樣嚴重的反噬。
今日見到邢深那副有恃無恐的樣子,對他這個縣侯并無絲毫恭敬之處,顧青此刻頗為忌憚邢深的靠山,如非靠山異常強大,邢深不會如此無禮。
顧青向來是個理智的人,在不明白對手的底細以前,他通常是不會做出任何沖動的決定的。
要辦這樁貪腐案,必然要撬動整個商州的官場,以顧青如今的能力恐怕辦不到,畢竟顧青只是縣侯,不是宰相。
“先等等,等長安的消息。”顧青緩緩呼出一口氣,臉色陰沉地道。
商州刺史府。
顧青等人離開后,邢深的表情便一直保持著陰郁沉默。
刺史府司馬周文信輕輕走了進來,周文信以前是邢深的幕賓,是邢深最為信任的人。后來邢深當上刺史后,便給周文信在刺史府謀了個司馬的差事,說是司馬,其實他仍是邢深的幕賓,平日里斷子絕孫的主意沒少出。
“刺史,晚生剛才打聽過那個名叫顧青的人,來頭不小啊……”周文信面容浮上憂色。
邢深冷冷道:“本官知道這個顧青,在長安城頗有名氣,當初因救了陛下的命而封侯,還寫過一些詩作被長安士子傳誦,一個因運氣而得志的少年郎而已。”
周文信輕聲道:“可他畢竟是天子近臣,天子似乎對他頗為寵信,咱們若得罪了他……”
邢深哼了一聲,道:“得罪又如何?我做人做官滴水不漏,該給的好處沒少給,他在長安有靠山,難道我便沒有嗎?不過是個幸進的小子,何懼哉。”
周文信憂慮道:“畢竟來頭不小,此人不宜得罪,否則將來指不定會給您下什么絆子,晚生以為……不如將那個姓鄭的放了,與顧青結個善緣如何?”
邢深嘆道:“你以為我不想放嗎?那個鄭簡太不識趣了,前日拿他以前,他在刺史府門前鳴鼓,差役拿他時你知道他說了什么嗎?”
“說了什么?”
“鄭簡說,他要為商州所有老兵討個公道,他還說早知商州官場克扣截留老兵撫恤,他要集結所有傷殘老兵去長安告御狀,你說我能放他嗎?”
周文信遲疑道:“或許說的是氣話吧?若將他放出來,將撫恤發給他,他應該不會再鬧了……”
邢深搖頭:“本官賭不起,若放他出來,后面還有個縣侯給他撐腰,難保他會不會真將老兵集結起來去長安告御狀,反正那個縣侯我已得罪了,現在拼的是各自的手段和靠山,你去給長安送封信,再附上五千兩銀餅,詳細說說本官遇到的麻煩,接信之人知道怎么辦的。”
周文信點頭應了,隨即遲疑道:“那個姓鄭的……”
邢深眼中迅速閃過一絲殺機,語氣陰沉地道:“此人……是個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