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過生活閱歷的人都知道,小舅子是老婆娘家僅次于丈母娘的強大存在。
把他當朋友呢,總覺得有一層無形的隔閡,交情都是看在老婆的面子上強扭出來的瓜。
可是小舅子卻不能得罪。
他或許沒能力為夫妻間的感情披荊斬棘,但他一定有能力在夫妻感情間興風作浪。如果碰巧姐姐還是個扶弟魔的話,家里就更是雞飛狗跳永無寧日了。
幸好顧青沒有這方面的顧慮。
看張懷玉的樣子,她似乎比自己更恨張家。所以顧青踹出去的那一腳完全沒有任何不安忐忑。
“顧……顧阿兄,愚弟張懷省,拜……拜見顧阿兄。”張懷省飛快爬起身行禮。
顧青好笑地看著他:“肚子不痛了?剛才額頭上還冒了汗,那幾滴汗珠可謂很真誠了,我剛才那一腳踹得重嗎?”
張懷省干笑:“不重,一點都不重。”
顧青嗯了一聲,眼神漸漸露出冷意:“你剛才叫你阿姐什么來著?我耳背,沒聽清……”
張懷省垂頭道:“愚弟失言了,是我的錯……”
顧青冷冷道:“向你阿姐道歉。”
張懷省顯然是個識時務的角色,立馬毫不猶豫地轉身,畢恭畢敬朝張懷玉長揖一禮:“張懷玉……呃,阿姐,阿弟錯了,我不該口不擇言,請阿姐莫與我一般見識。”
張懷玉仍冷冷看著他,沒吱聲。
顧青朝她笑了笑,道:“曲江池的桃花開得很艷,我們去看看吧?如果你還想要花瓣雨的話,我保證這次一定更美……”
張懷玉終于笑了,白了他一眼,道:“你快莫提你那花瓣雨了,丟人死了。”
二人正要走,張懷省忽然叫住了他,不敢看顧青的眼神,張懷省低頭輕聲道:“顧,顧阿兄,看在你我兩家世交的份上,能否……能否幫幫張家?張家深陷艱困,不單是三家綢緞鋪的事,還得罪了杜家的人,往后父親的升遷或許……”
顧青搖頭:“嫖過賭過,花錢享受的人是你,卻要我來收拾善后,呵,你還真敢想。不幫!”
說完顧青心中難免惆悵幽怨。
如今我也貴為侯爺了,為何身邊卻沒一個狐朋狗友給我設局嫖一嫖呢?
不引誘一下,哪里知道我這人是多么容易墮落。
二人不再搭理張懷省,轉身離開。
張懷省目送著二人,眼神里既憤恨又無奈。
雖是賢相后人,終究人走茶涼。他的父親如今四十來歲了都只是一個縣令,張懷省也不是那種沒眼力的炮灰角色,他知道惹不起顧青,連句狠話都不敢說,被顧青拒絕后只能眼睜睜看他離開。
顧青與張懷玉正走出花園時,忽見花園旁邊的竹林里有響動。
張懷玉警惕地望過去,竹林內的響動頓時停了,很快,兩道熟悉的身影走出來。
張拯和張謝氏夫婦二人一臉尷尬地走到顧青二人身邊。
顧青愣了一下,然后微笑行禮:“拜見張叔,拜見嬸娘。”
張拯性情很悶,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張謝氏卻笑道:“春光正好,我與你張叔在竹林里走動走動,咯咯,顧賢侄與懷玉這是要去哪里?”
顧青笑道:“曲江池桃花開得正好,愚侄打算與懷玉去看看,春光正好宜踏青。”
張謝氏笑道:“年輕人確實應該多總動,懷玉好生陪著顧賢侄,莫惹他生氣,知道嗎?”
張懷玉沒出聲,表情清冷如舊。
氣氛有點僵冷,顧青微笑著打圓場:“多謝嬸娘關心,懷玉性子雖冷,但內心很溫柔,不會惹我生氣的。”
張謝氏欲言又止,幽幽一嘆卻不再說話。
二人向張拯夫婦告辭。
轉身那一剎,顧青和張懷玉不經意間看到張拯的表情,蒼老,焦慮,還有一絲對大勢已去的無可奈何,這一刻的張拯,像極了突然傾家蕩產身陷絕望的中年男人,充滿了無助。
如果張拯過不去這道坎,恐怕不僅僅是三家店鋪的事,一個縣令得罪了太子面前的紅人,會是怎樣的下場?張九章出面都不一定能解決這樁麻煩,作為九卿之一,他的面子在太子面前不一定管用。
一眼瞥過張拯的表情,張懷玉迅速扭過頭去,毫不遲疑地離開。
顧青暗嘆一聲,只好快步跟上她。
走在長安大街上,二人一直沉默,身邊人潮洶涌熙熙攘攘,但顧青走在張懷玉身邊,卻能感受到一陣陣冷意。
走著走著,張懷玉眼眶不覺紅了,仍低頭沉默地前行,無聲的眼淚順腮而下,狠狠揪扯著顧青的心。
曾經那么瀟灑冷靜的女人,終究也有悲傷的一面。
從懷里掏出一塊潔白的帕巾遞給張懷玉,顧青嘆道:“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但求求你莫哭了,看看旁邊的路人,都以為我剛揍過你……”
張懷玉嘴角一扯,接過手帕迅速擦干了眼淚,深吸了口氣,道:“顧青,我其實對張家真的很痛恨,我恨張家的一切……”
“我母親被父親納為妾室,只是為了求子,因為我母親的生辰與父親相合,相士說母親有宜男之相,于是張家歡天喜地將母親納進門……”
“兩年以后,我母親生下我,他一見是個女兒,掉頭便走,剛出生的我甚至都沒被他抱過,他從此對我們不聞不問,張家偏僻的院落里,只有我們母女相依為命,連個侍候的下人都沒有……”
“母親這一生,就像一件被人在東市買去的物件兒,買回家發現物件兒不對,不合心意,又無法退回給賣家,只好當個破爛扔進不見天日的角落里,連多看一眼都不愿意,因為這個物件兒隨時提醒他曾經的錯誤,母親不是他的枕邊人,而是他的污點。”
張懷玉越說越激動,身軀不由控制地微微發顫。
“母親做錯了什么?僅僅因為生了個女兒嗎?”
見她的情緒已快失控,顧青急忙拽著她的胳膊,將她拽進一條無人的暗巷里。
“懷玉,不要再回憶了,回憶痛苦的往事是跟自己過不去,以后我陪著你,你不是物件,你是珍寶。”顧青認真地道。
張懷玉無力地靠著墻,擦干了眼淚,目光又變得清冷,忽然自嘲地一笑:“恨了他那么多年,剛才那一剎,又覺得他很可憐,真是賤啊,我連人都殺過,為何偏就狠不下心……”
“顧青,如果不為難的話……”
顧青微笑著接口:“好,我來解決。你開了口,我一定辦到。”
與張懷玉道別,顧青回到家中,馬上叫來了韓介。
“派幾個人去大理司直杜鴻漸門前盯著,如果看到他的車馬離府向東宮而去,便馬上告訴我。”
韓介領命而去。
兩個時辰后,已近傍晚時分,親衛來報,杜鴻漸的車馬出府,正向東宮行去。
顧青整了整衣冠,也吩咐備馬車,領著數十人奔向東宮。
來到東宮門前,顧青下了馬車,抬眼見東宮氣勢恢宏的宮門,顧青揉了揉臉,露出微笑。
東宮太子,確實應該拜訪一下了,不僅因為張家的事,他還有更重要的目的。
從前世的史書上來看,這位東宮太子縱然比不得李隆基年輕時的英明,但至少不昏聵不糊涂,繼承皇位后勉強算是一位明君了。
韓介上前朝宮門前的將士遞上名帖,將士將名帖送進門內,沒過多久,一名宦官倒拎著拂塵走出來,朝顧青躬身,禮數周到地笑道:“太子殿下有令,請顧縣侯入鑾殿。”
顧青道謝,隨著宦官入東宮。
進門以后,顧青找了個四下無人的時機,悄悄塞給宦官一小塊銀餅,宦官假意推托一番后收下。
“這位內侍,不知太子殿下此時可有閑暇?”
宦官收了錢,態度更和善,笑道:“殿下正與幾位朝臣飲宴,見到顧縣侯的名帖有些意外,但奴婢看得出,殿下對顧縣侯頗為看重,立馬便命奴婢出宮門相迎。”
顧青又問道:“大理司直杜鴻漸可在宴上?”
宦官回憶了一下,笑道:“在的,杜司直輔佐殿下多年,殿下對他頗為倚重,但凡有飲宴場合都會召他同飲。”
顧青點點頭,自李林甫死后,朝堂的各方勢力有過短期的混亂,后來漸漸穩定下來,因為李林甫之死,而楊國忠還未拜相,東宮趁勢瓜分了相黨不少勢力,李林甫在世時,在李隆基的默許下,將東宮打壓得喘不過氣來,如今的李亨總算是能夠稍微松口氣了。
而那位杜鴻漸,明顯就是東宮太子一黨的人。
隨著宦官走到東宮的正殿外,顧青除履整冠入內。
殿內正是杯觥交錯,歌舞升平,酒宴熱鬧得很,翩躚婀娜的舞伎們在美妙的樂聲中旋轉跳躍閉著眼,一陣陣香風伴隨著窈窕的身影,令人心旌激蕩。
見顧青入殿,坐在主位衣冠微亂的太子李亨立馬拍了拍手,令舞伎和樂聲停下。
然后李亨親自起身迎向前,大笑道:“顧縣侯可是稀客,孤久違矣。”
顧青急忙躬身長揖:“臣顧青,拜見太子殿下。”
“哈哈,都是自家人,莫行虛禮,反倒生疏了。去年重陽孤與顧卿于驪山一會,已有大半年未見了,來來,滿飲此盞再說話。”李亨遞過一盞酒笑道。
顧青惶恐狀接過,二話不說一飲而盡,又道:“非請而來,是臣冒昧,請殿下恕罪。”
李亨卻忽然握住顧青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嘆道:“顧卿之才,孤深欽之,恨不能與爾抵足達旦而眠,怎會冒昧?能得顧卿來訪,孤求之不得。”
顧青咂咂嘴。
“抵足達旦而眠”,什么意思?據說十個太子九個基,難道……
男孩子進了東宮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打起精神應付李亨非同一般的熱情,顧青不經意一瞥,赫然發現萬春公主亦在酒宴中。
這位公主殿下真是……
你是夜店女王嗎?哪兒都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