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高傲的公主,在愛情面前卑微得像塵埃。
正如一千多年后的歌詞里寫的那樣,有些人不知道他哪里好,就是讓人忘不了。
萬春對顧青也是如此。
當她知道顧青即將大婚后,萬春忽然覺得人生已沒什么意義,所以才來到終南山玉真公主的道觀里消愁。
“皇姑,讓我也在此處出家可好?”萬春抬起醉意朦朧的眼眸,癡癡地看著玉真公主。
玉真失笑:“小姑娘家的,說什么胡話呢,出家豈是隨便亂說的,尤其你還是公主,以為出家那么容易呀。”
“可皇姑你不也出家了么?”
“皇姑出家時本來不是為了侍奉道君,而是為了躲避天家和親,皇姑年輕那些年正值開元之始,大唐四處征戰,同時也對各藩國蠻夷懷柔,懷柔便只能以公主和親,皇姑受不了遠嫁荒蠻之地,與那些茹毛飲血的蠻夷為夫婦,這才寧愿放棄一生婚姻,出家為道。”
萬春不解地道:“可我見皇姑出家后活得也挺逍遙自在的,每日與才子縱論文章詩句,針砭時局,或是曲徑幽處讀經書,華堂高坐飲美酒,這樣的日子就算過一生也不錯呀。”
玉真公主苦笑道:“逍遙自在?你只看到表面的逍遙,卻不知我內心的苦楚,孤獨你懂么?不是沒人陪伴,而是你的心里沒有人,空落落的像一座孤墳。”
“午夜夢醒,想與人說說心里話兒,側頭卻是冷冰冰的孤枕,遇到高興的事兒,悲傷的事兒,哪怕是道觀里的梅樹開了一朵花這種零碎事兒,都沒個身邊的人傾訴,歡喜與悲傷只能自己默默承受,這便是你眼中的逍遙自在的日子。”
“睫兒,嫁不了顧青沒關系,世上終歸還有配得上你的良人,但你千萬不要有出家的念頭,我已受夠了一生苦楚,不愿見你步我后塵。”
萬春流下淚來:“若嫁不了顧青,我只想出家,求個一生清靜。”
玉真公主嘆道:“為了一個顧青,你何苦誤了自己一生?你天生麗質,又是金枝玉葉,想找個什么樣的男人找不到?”
“我只要顧青。”
見萬春越哭越傷心,玉真公主心疼不已,她一生無子無女,皇室里的晚輩只有萬春自小與她親近,她早已將萬春當作自己的女兒般寵愛。
萬春哭得傷心,玉真也很無奈,安慰半晌后,玉真眼睛眨了眨,忽然道:“其實要嫁顧青,也不是沒有辦法……”
萬春哭聲頓止,睜著水汪汪的眼睛看著她,抽噎道:“有……有何辦法?”
玉真笑了笑,道:“最直接的辦法。”
萬春等了半天,遲遲等不到下文,也是也顧不得哭了,拽著玉真的胳膊來回搖晃撒嬌:“皇姑你快告訴我,急死我了!”
玉真嚴肅地道:“但是,嫁給顧青你已沒有郡王正妃的名分,只能是他的側妃,你也愿意么?”
萬春毫不猶豫地點頭:“愿意,我嫁給顧青并不求名分。”
玉真暗暗一嘆,曾經孤高傲嬌的公主,為了這個男人竟卑微至斯,那個顧青究竟有什么魔力。
嘆了口氣,玉真道:“你便直接請你皇兄,也就是當今天子賜婚便是。”
萬春嚇了一跳,急忙搖頭道:“不行不行,皇兄本來就與顧青的關系勢如水火,怎么可能將公主嫁給他,尤其是嫁過去還只能當側妃,就算皇兄答應,朝堂臣子們也不會答應呀。當初咱們不是說過嗎,想要嫁給顧青,無論如何不能走賜婚這條路,會逼得顧青與天家徹底反目的。”
玉真無奈地道:“你啊,太年輕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當初不能走賜婚這條路,是因為顧青還只是天子手中的一顆棋子,萬事不由自己,顧青那人外柔內剛,性情剛烈,強行賜婚自然會引起他的激烈反彈……”
“可是如今不一樣了,顧青已不是棋子,他是下棋的人,與他博弈的是你的皇兄,而且目前棋盤上的形勢來看,你皇兄已落于下風……”
萬春不解地道:“皇姑說的這些,與我嫁顧青有何關系?”
玉真看了她一眼,道:“沒事多關心一下朝局,無論是你皇兄還是顧青,都是與你息息相關之人,他們水火不容,而你,要有一顆做棋子的覺悟,此時如果你向皇兄懇請賜婚顧青,你皇兄一定會答應的。”
“為何?”
玉真眼中浮起憂慮,低聲道:“因為顧青羽翼已豐,而你皇兄卻越來越現頹勢,而他們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尖銳,大戰或許一觸即發,這等關頭,作為勢弱的一方,你皇兄必須想辦法拖延顧青,在積蓄足夠的力量之前,他必須緩和與顧青的關系,而將你賜婚給顧青,無疑是緩和關系最好的辦法。”
萬春也憂慮地道:“我若嫁給顧青,他們還會打起來嗎?”
玉真嘆道:“當然還會打起來,只是爆發的時間會延后了,男人之間的事,不是靠一段聯姻便能解決的,頂多只能起到拖延的作用。”
萬春露出痛苦之色:“我若嫁給顧青,難道眼睜睜看他滅了我父皇和皇兄嗎?那時的我,將如何自處?”
玉真淡淡地道:“你嫁給顧青,是好事。”
“為何是好事?”
“因為你的存在,將來顧青若起事,下手時對你父皇和皇兄便不會那么殘酷,或許能保他們一命,你若不嫁給他,顧青下手可就沒了顧忌,自然是要斬草除根的。”
萬春驚愕地睜大了眼。
玉真苦笑道:“時也,勢也。天家已勢微,不得不認命,我是修道之人,對這些看得很淡,不過你若嫁給顧青,將來說不定整個李家皇族都會承你的活命恩情。”
玉真柔聲問道:“睫兒,知道了這些殘酷的真相后,你還愿嫁給他嗎?”
顧青搬進了大宅子。
位于平康坊的李林甫舊宅,經過將作監工匠日夜趕工修繕后,宅子從內到外已煥然一新。
宅子修繕過后,太史局的官員上門看了一遍風水,將幾處兇險之地修修補補之后,宅子看起來更順眼了。
或許是因為宅子以前的主人是李林甫,而李家最終的下場人盡皆知,太史局的官員不敢怠慢,糾正了幾處兇險之地的風水后仍細致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確定這座宅子已是藏風聚氣的風水寶地之后,這才告辭離去。
宅子很大,大得有些離譜,幾乎相當于半個興慶宮大小了。
曾經的相府,裝潢擺飾自然富麗堂皇,雍容大氣。
大門前一塊碩大的空地,足夠容納千人閱兵,從大門進去,正對面一塊雕刻著麒麟祥獸的照壁,繞過照壁往里走便是前院,前院按梅花易數的宮位種了幾棵銀杏,兩旁的回廊柱子重新涂了清漆。
前堂布置得非常豪奢,而且由于李林甫曾經倍受李隆基寵信,允許他的前堂屋頂加高三尺,看起來愈發像一座宮殿。堂內鋪墊著玉石地板,光可鑒人。
堂側四根大柱,原本柱子上雕刻著下山猛虎,后來太史局的官員認為堂內有兇獸不吉利,于是將柱子整體換掉,新柱子上換成了祥瑞獬豸。
傳說獬豸是上古神獸,獨生一角,怒目圓睜,能辨是非,能識忠奸,代表著正大光明和清平公正。
太史局官員讓人在柱子上雕刻獬豸,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府里的下人和宮女在忙碌,他們忙著將搬來的東西歸位安置。
顧青與張懷玉踏進前堂,張懷玉不滿地看了他一眼,道:“進門就聽你嘀嘀咕咕,在說什么呢?”
顧青不悅地道:“太史局這幫官員吃閑飯的,誰讓他們雕什么獬豸了?什么公平,什么辨是非識忠奸,我如何做事要一頭禽獸來教?”
張懷玉好笑地道:“人家也是一番好意,看不出他們在巴結你嗎?”
顧青冷笑:“真要巴結我,就應該了解我,雕貔貅才最合我意,廣納財源,只進不出,看著就喜慶,千里做官只為財嘛……”
張懷玉嘆道:“什么千里做官只為財,這種混賬話千萬不要在外人面前說,不然你的名聲會臭大街的。”
狠狠白了他一眼,張懷玉又道:“還有,獬豸是祥獸,對上古神獸要心存敬畏之心,可莫再說它是‘禽獸’了。”
顧青傲然道:“我是唯物主義者,呵,諸神不敬。”
張懷玉聽不懂什么唯物主義,但不妨礙她放大招。
一記小粉拳捶在他的胸口,顧青差點當場去世。
“不要胡說八道,要敬畏!”張懷玉怒道。
顧青立馬朝柱子上的獬豸行禮:“對不起我錯了我還是個孩子原諒我吧謝謝。”
張懷玉噗嗤一笑,接著無奈地搖頭。
顧青指著富麗堂皇的前堂,道:“以后這里便是咱們的家了,覺得如何?”
張懷玉嘆道:“太過豪奢了,住著有些心慌。”
顧青不假思索地道:“那咱們就換個房子,換個小點的,寒酸點的,一切聽你的。”
張懷玉好笑地道:“你舍得嗎?”
“你開心最重要,我住哪里都無所謂,天下萬事萬物我予取予求,何惜一座宅子。”
張懷玉感動地道:“你此刻霸氣的樣子很俊,尤其是為了我。”
環視一圈,張懷玉嘆道:“咱們以后便住下吧,天子所賜不可辭。拒絕天子太多次對你終歸不是好事,以后這種小事不要與天子的意思相悖,沒必要。”
顧青苦笑道:“其實,無論大事小事,拒不拒絕他已不重要了,該動手時就會動手,他和我都很清楚未來是怎樣的刀光劍影。”
張懷玉目光一凝:“已經如此嚴重了么?”
顧青點頭:“一觸即發。”
“你可做好了布置?”
顧青笑了:“當然,全軍將士已枕戈待旦。”
正說著,段無忌匆匆走來,沒顧得上參觀華麗的新宅,來到顧青面前左右環視一圈,發現附近無人后,段無忌先朝張懷玉行了一禮,口稱阿姐,然后壓低了聲音道:“王爺,剛得到斥候的消息,常忠所部已至梁州,馬上便轉道往東了。”
“還有馬璘所部,借著押運南方糧草的由頭,已經率軍到了鄧州,也要轉道往東,兩支兵馬將在洛陽城集結會合。”
顧青嗯了一聲,道:“孫九石呢?”
“孫九石尚無消息。”
顧青皺眉:“這混賬不會又發什么瘋吧?”
段無忌笑道:“應是消息延誤了,孫九石再大的膽子也不敢違了王爺的軍令,他知道什么下場的。”
顧青沉聲道:“派人傳信給常忠和馬璘,不必進洛陽城,兵馬集結會合后直接北渡黃河,在黃河北岸尋找合適的伏擊地點,然后潛伏下來等候命令。”
“是。”
“史思明有何動靜?”
段無忌道:“叛軍在晉陽城集結后,已朝南方黃河渡口開拔,但叛軍騎兵步兵各半,行程并不快,沈田將軍正日夜尾隨他們。”
顧青問道:“史思明還沒向安慶緒下手?”
段無忌搖頭,道:“沒聽到安慶緒身亡的消息,不過學生猜測也快了,史思明不會容許安慶緒平安活到黃河邊的。”
“等著吧,等安慶緒一死,叛軍內部必有一番大亂,史思明還要清理許多忠于安慶緒的將領,待他們內部清理完了,便是咱們痛下殺手之時。”
段無忌笑道:“王爺好算計,學生佩服。”
顧青也笑了:“不是我好算計,是叛軍自己不爭氣。”
說完了正事,段無忌抬手朝新宅中院的西側廂房一指,道:“學生想要那間房,王爺記得留給我。”
顧青嘖了一聲:“你倒真不客氣。”
段無忌笑道:“王爺新宅如此大,學生住進來也好給宅子多添幾分人氣。”
顧青朝張懷玉努了努嘴,道:“她是女主人,你跟她說。”
段無忌朝張懷玉長揖一禮,笑道:“懷玉阿姐……”
張懷玉哼了一聲,指著中院東面的廂房道:“東廂房與西廂房,哪間更好?”
段無忌不假思索地道:“當然是西廂房,采光足,屋子也更大,所以學生想住西廂房。”
張懷玉道:“哦,東廂房給你。”
段無忌一呆:“呃,為何呀?”
“西廂房……留給馮羽,這孩子吃了大苦,理應得到更好的。”張懷玉拿出當家主母的權威道。
說起馮羽,三人皆無言,段無忌用力點頭:“西廂房理應留給他……王爺,阿姐,我想馮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