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負使命的人扮裝成魔鬼,在地獄里猖行。
晉陽城外,近十萬叛軍已集結,這座大唐的龍興之城變成了滿目瘡痍。
叛軍的軍紀糜爛,大量叛軍集結在城外后,晉陽城內的百姓商賈們遭了殃。叛軍將士成群結隊入城尋歡作樂,搶掠商賈,調戲婦女已成了家常便飯,盡管將領們再三強調軍紀,也有過約束部將的舉動,可將領們對部將的約束卻始終不溫不火,甚至許多叛軍將領自己也搶掠。
大燕國即將向南朝投降的消息早已傳出去了,大抵是因為這個原因,叛軍將士們于是沒了顧忌,徹底放飛自我,打算在投降朝廷之前索性自己大撈一筆,將來投降之后若軍中官職未變動,那么便勉強留下來繼續為朝廷賣命,若朝廷不用他們,甚至提防他們,那么就拿著搶掠來的錢財歸鄉買地養老。
叛軍將士們大多是這般想法,所以晉陽城便遭殃了。
集結僅僅數日,晉陽城內一片狼藉,無數百姓被逼攜家帶口逃離晉陽,有的家大業大無法離開的也是大門緊閉,或是主動向叛軍交錢保平安。
左相府內。
馮羽與李白在偏院內對酌。
李白赤著雙足,頭發披散,臉頰酡紅,人已微醺。
馮羽也喝了不少,但他一直很清醒,眼中仍如一汪清泉般清澈,深邃的眸子里帶著堅定和隱忍。
“馮賢弟,與你飲酒總是偷奸耍滑,不爽利!”李白不滿地哼哼:“顧青也是,他偷奸耍滑比你更過分,你們石橋村人飲酒難道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
馮羽嘻嘻一笑,道:“我是跟顧阿兄學的,飲酒嘛,盡興便好,喝得再多也證明不了什么,酒量大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長處。”
李白不滿道:“小小年紀,從哪里學得這般老氣橫秋,也是跟顧青學的?”
“是,當年顧阿兄還在石橋村時,他的一舉一動都是我們這些少年的榜樣,都在不知不覺中模仿他。”
李白情緒忽然變得低落起來,嘆道:“你小小年紀,卻忍辱負重做下這等大事,將來回到大唐,顧青必然重用你,升官封爵是必然的,可憐我年已五十多,卻仍是一介白身,相比之下,我這把年紀白活了。”
馮羽沉默片刻,道:“太白居士這次若能助我一臂之力,將來回到大唐后,顧阿兄必不會吝于官爵。”
李白仰頭飲盡一杯酒,道:“今生能否遂我生平之志,便看這一遭了。若還是無法為自己謀個晉身之階,我便從此退隱山林,結廬終老。”
馮羽笑道:“快了,大軍馬上要開拔,南渡黃河后,太白居士自然會有機會為朝廷立下大功。”
李白眼中瞳孔一縮,輕聲道:“何時動手?”
“南渡之時。”
“只誅史思明嗎?”
“史思明若死,叛軍群龍無首,顧阿兄可將其全殲。”
李白沉思半晌,道:“叛軍歸降朝廷,顧青為何還要對叛軍動手?”
馮羽譏誚般一笑,道:“史思明有狼子之心,豈會甘心歸降?顧阿兄判斷,此人歸降必是權宜,將來若得機會必然會再反,大唐百姓經不起這般反復了,全殲這支叛軍,可保大唐境內百年免于戰火,所以,叛軍不可留。”
李白思索片刻,道:“軍國大事之處置,我不如顧青,便聽他的吧。叛軍開拔后,我時刻與你在一起,若需要我動手時,只需一個眼色,我便出手誅殺史思明。”
馮羽端杯朝他一敬,笑道:“辛苦太白居士了,史思明身邊親衛不少,而且皆有一身不凡技藝,太白居士若欲誅殺史思明也要冒不小的風險。”
李白傲然笑道:“世人只知我詩才冠世,卻不知我的劍術比詩更絕,生平遇敵無數,從無敗績,千萬人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
馮羽長揖一禮:“如此,一切拜托太白居士了。”
李白舉箸敲擊著杯碟,漫口吟哦:“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吟完詩后,李白忽然身子一晃,直接往玄關處一躺,醉倒了。
馮羽看著醉得深沉的李白,眼里帶了幾分笑意,隨手取過一張攤子,輕輕地搭在李白的身上,然后起身離開。
走回自己的臥房,李劍九正在學女紅,一雙習慣了拿劍的手用起繡花針來卻顯得分外笨拙,手指頭已被針扎破了好幾處。
馮羽急忙上前,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將未完成的女紅扔到一旁,道:“你何必親自做女紅,不會做的事情便不要做了,不必為難自己。”
李劍九咬了咬下唇,輕聲道:“我這一生……不能只會耍劍,將來嫁了人,終歸要給夫君親手裁衣縫褲,洗手做羹湯,不然會被夫君嫌棄的……”
馮羽眨了眨眼,道:“你的夫君不就是我嗎?我何時說過嫌棄你的話?”
李劍九臉蛋兒一紅,扭頭望向別處,羞澀地哼道:“誰說我的夫君是你?難道除了你,世上便沒人能娶我了嗎?”
馮羽頓時冷下臉來,道:“沒錯,除了我,世上沒人敢娶你,誰敢娶你我便殺了他,你李劍九只能是我的女人。”
不容置疑的霸道卻令李劍九心中涌起濃濃的甜蜜,心跳陡然加快。
“我……”
馮羽順勢握住她的手,柔聲道:“阿九,我的妻子只要保持她原來的樣子就好,不必勉強自己來迎合我,你我相識至今,我仍覺得你舞劍的樣子最迷人。”
李劍九想笑,垂頭低聲道:“我若只會舞劍,將來誰給你縫衣,誰給你做飯?”
“那些是下人們的事,你是主母,當然只做主母該做的事,今生你只許為我一人而舞劍。”
李劍九白了他一眼,嗔道:“沒見過你這么霸道的人……”
嘴上埋怨,實則已默許了今生只為馮羽一人舞劍。
“身上的酒味好重,快去沐浴,我給你準備熱水……”李劍九又道:“你與李白聊了什么?”
馮羽低聲道:“大軍要開拔,我欲與太白居士合力擊殺史思明。”
李劍九一驚,隨即咬了咬下唇,道:“那個李白整日飲酒醉醺醺的,說話也是稀里糊涂不著邊際,你確定他能做這件事?”
馮羽點頭:“太白居士飲酒不過是表象,我觀察過,他的手仍然很穩,而且當年顧阿兄也說過,當世劍俠之流,裴旻可稱劍圣,劍術當世第一,李白可為第二,當年在石橋村有歹人向顧阿兄尋仇,李白那晚露了一手劍術,實在是驚才絕艷,令人欽佩,所以我相信他。”
李劍九不滿地道:“胡說,我師父李十二娘才是當世第二。”
馮羽失笑,道:“好好,李姨娘是第二,李白是第三。”
李劍九又浮上幾許憂慮之色,道:“萬馬軍中刺殺史思明,你……一定要小心,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魂消,為了我,你也一定要活著。”
“我們都會活得好好的,此間事了,回到長安,我們一生便再無風浪,平平安安度過。”
大軍開拔在即,晉陽行宮里,安慶緒表現得很不情愿。
現在的他雖然權力被史思明架空,可他畢竟還有皇帝的名位,享受著皇帝的待遇。
住的是宮殿,吃的是名貴珍饈,穿的是明黃龍袍,出行是天子儀仗,可一旦歸降大唐,所有的待遇和名位都將失去,他安慶緒充其量只會被大唐天子封個小小的侯爵,給他一城之地,說不定還會被監管圈禁起來。
天差地別的待遇,實在令安慶緒心中百般不愿,可如今內外大權皆在史思明之手,史思明決定的事情,安慶緒根本沒有反對的余地。
傀儡皇帝就是這般無奈,享受著錦衣玉食的同時,也要忍受常人難以理解的憋屈。
傀儡之人大多懦弱,安慶緒本就是個胸無大志平庸至極的紈绔子弟,這類人最大的優點是懂得安慰自己,無論身處任何處境,只要沒有反抗的勇氣,便會不停給自己心理建設,說服自己適應目前的處境。
安慶緒很快說服了自己。
其實當個侯爵也不錯的,至少衣食無憂,至少可以平安活到壽終正寢,大唐天子就算監管自己,該給的待遇也肯定不會少,美酒美食美人都不會缺。
反正當皇帝不過也只是求這幾樣,當個太平侯爺也是這幾樣,所以,當什么不都一樣嗎?
美酒美食美人一樣不少就好,被圈禁監管也值了。
調節了心理后,安慶緒開始提前適應了被淪為圈禁侯爺的日子。
如果麾下的將士能爭點氣,能打得過唐軍,那該多好,皇帝可以一直當下去,可惜……實在是打不過,再與唐廷對抗下去,下場只會越來越凄慘。
投降了也好,至少保住命了。
于是安慶緒又沒心沒肺地恢復了紈绔的樣子,傳召宮中的美人來服侍自己,當皇帝的日子不多了,必須爭分奪秒多享受享受。
殿外走進一名宦官,是當初打下晉陽城后,留守行宮的唐廷宦官,叛軍剛入行宮,宦官們便跪地投降,馬上改換新主。
老宦官踮著小碎步入殿,堆著諂媚的笑請示安慶緒,史大將軍求見。
安慶緒眼中閃過一抹厭惡,但還是懶洋洋地宣見。
史思明披掛入殿,腰側掛著寶劍,走到殿門外也沒停下腳步,入殿面君不解佩劍也不脫足履,就這樣大搖大擺走了進來,權臣跋扈之狀淋漓盡致。
安慶緒不敢指責他失臣禮,對史思明不解劍不除履的做派也視而不見,反而堆起了笑容,分外親密地與史思明招呼。
今日的史思明似乎有些嚴肅,從入殿一直走到安慶緒面前,他的表情始終沒笑過,眼中甚至露出幾許殺機。
“史大將軍今日……呃,為何如此嚴肅?是出了什么事嗎?”安慶緒不安地道。
史思明冷笑道:“陛下當了這些日子的皇帝,人間富貴想必都已享受過了,當皇帝的日子快活否?”
安慶緒皺眉,雖說以往史思明在他面前的言行很不客氣,可今日卻似乎更過分了。
“史大將軍何出此言?”安慶緒忍著氣道。
史思明淡淡地道:“臣別無他意,只是大唐天子的圣旨來了,圣旨上說,天下只能有一位天子,篡取帝位者是為賊也,圣旨讓臣先除賊,再歸降。”
安慶緒嚇了一跳,很快察覺到不妙,顫聲道:“史大將軍,爾意欲何為?”
史思明躬身一禮,道:“當年爾父還是三鎮節度使時,臣便一直是爾父的部將,忠心耿耿輔佐多年,他要做什么臣都毫不猶豫地陪著干,后來爾父死于非命,臣又力排眾議,將你扶上皇位,陛下,臣這些年對你們安家算不算肝腦涂地?”
安慶緒渾身直顫,忙不迭點頭:“算,當然算,朕這就下旨,封你為……并肩王如何?或者,朕愿禪讓,將皇位禪讓給你,如何?”
史思明譏誚地一笑,道:“大燕馬上要亡了,皇位對我還有何意義?”
“史大將軍,你要三思,朕是皇帝,你敢弒君,將來就算歸降大唐,天子也必會對你提防,弒君之人是為大逆,沒人敢用的。”安慶緒色厲內荏道。
史思明笑道:“陛下剛才沒聽清楚嗎?臣說過,大唐天子有旨,天下只能有一位天子,陛下難道還聽不明白嗎?陛下你,是多余的,必須殺。先除賊,再歸降。”
安慶緒厲聲道:“史思明,我安家父子待你不薄,沒想到你竟是狼子野心,我父皇當年錯看你了。”
史思明仰天大笑:“陛下莫忘了,你父皇是你我聯手殺的,此時你這副義正嚴辭之態,所為何來?當真虛偽得很。”
笑完史思明忽然神情一厲,道:“陛下,大廈將傾之時,請恕臣無禮,只能顧及自己的前程了,臣請借陛下的首級,為臣的晉身之階。”
說著史思明扭頭大喝道:“來人,上鴆酒,請陛下服用!”
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甲葉撞擊聲,無數叛軍將士早已將行宮包圍,仍是那名老宦官,此刻仍是滿臉堆笑,他手里捧的卻是一壺鴆酒,諂媚地捧到安慶緒面前。
“奴婢請陛下滿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