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溪縣,塘溪縣,塘溪縣……一邊走著,一邊用拳頭有節奏的捶著手掌。
從剛才起腦海中就無限重復這三個字,按理說除了水禾村和海寧縣,她不該對其它地方有何印象啊。明明是一處完全陌生的地方,卻總感覺過去在哪里聽到過。
二人出客棧后,徑直向北閘走去。路上周霜吟不斷介紹塘溪縣,此處占盡地利,寬闊平坦四通八達,乃是周邊縣鎮必經之地。北部緊鄰國之都城,商貿往來繁榮。南邊河網密布,亦是遠近馳名的米糧之鄉。
凌若垂眸看著天真可愛的周霜吟,很難將她描述的美好鄉鎮和前些時日發生的燒殺事件聯系在一起。唉,人性難測啊!此刻,紅衣少女的神情有些落寞,不禁回想幾個月前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在利益面前,殺人擄掠的確算不得什么怪事。
只是,有一個詞她很在意——失智。
北閘與村民談話時,周霜吟傾訴身世時都有所談及。她想這或許是塘溪鎮事件的關鍵。
“吟兒,塘溪縣糧荒是何時的事?”
周霜吟想了想,“秋收前后,顆粒無收。”
凌若對農耕種植一竅不通,不過如今既是暮秋,早已過了收獲時節。如此算來,糧荒之事應是近一個月內發生。“塘溪縣連年風調雨順,即便遇上旱年,南部河網發達水源充沛,斷不會影響莊稼生長才是。”
“姐姐說的是,塘溪此次糧荒既非遭遇旱年,亦非斷絕水源。”
天時尚可,灌溉無礙,還會是什么原因呢?“那?蟲害?”
“并未,塘溪一切如常,鬧糧荒的原因至今仍不可知。”
栽種莊稼在某種程度上是靠天吃飯的活計,依靠天時。干旱低寒亦或暴雨洪澇皆不利于農作。
再者,便是依靠人力,翻土、播種、灌溉、施肥樣樣不可偷懶。若遇戰事,百姓紛紛避難,無若人顧暇田地,最終只能荒蕪。
塘溪縣身為米糧之鄉,村民對于農作皆是經驗老練。若想預知當年收成,并不需要等到秋收,幾個月前便可知曉個大概才是。
“先前沒有發現問題嗎?”
周霜吟搖搖頭,“今年的苗子長得慢,但這也不算什么怪事。天水不同,長勢便有差異。可大家均未料到收獲前一個月,地里的莊稼在一夜之間全部枯黃凋萎……爾后幾日,買糧囤糧的人絡繹不絕,把我家糧店門檻都快踏斷了。”
“收獲前一個月……”她重復著周霜吟方才的話,為何是一個月前呢。
周霜吟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雙眼一亮,拽著凌若的手補充道,“剛才姐姐不是問是否有人預先發現問題?”
凌若懵懂的點了點頭。
“你還別說,村中確是有人提前發覺問題,早早離開塘溪。他們走之前勸過村人,誰知反而被嘲笑。這事當時鬧得很轟動,如今看來他們一家真是有先見之明。”
“尋常百姓?”似是想到什么,凌若繼續問道,“是一家三口,一對夫婦和一個小男孩?”
周霜吟震驚的說不出話,這件事只有塘溪本縣的人知曉,而那一家三口恰是有她家有些淵源,否則她也不會記得這樣清楚。小丫頭盯著眼前這位紅衣姐姐,呆滯的點了兩下頭,約是過了些功夫才反問道,“姐姐怎知?”
聽到這個回復,那應該是記得沒錯了。剛才在路上一直在想為何覺得塘溪縣耳熟,原來是多個月前她初到海寧縣時,曾經救下一個小男孩,他們一家三口便是從塘溪逃命而來。對上周霜吟的敘述,十有八九就是她口中早早離開塘溪縣的那家人。
看來,現在最應該去的是小男孩家,而非北閘。
凌若突然轉頭改了路線。
剩周霜吟滿臉不解,眼看著就能見到同村人了,怎么突然換了方向呢?
“姐……”
未等周霜吟說完,凌若雙目略有笑意的看著她問道,“想不想見見你說的那一家三口?”
正在撫摸小雪的手突然停了,周霜吟瞪大雙眼看著凌若,心想不會這么巧吧!于是十分訝異的確認道,“他們在海寧縣?”
“嗯,就在城北巷子中,隨我走吧。”
“好!”
路上,二人皆是各懷心事,一聲不吭。
沒走上幾步路,便到了小孩家門前。幾個月前在此處與小孩偶遇的畫面涌現腦海,那是第一次領略這個年歲的小孩子有多熊,卻也是第一次收到別人送的禮物。之后為了不讓他大哭大鬧,硬是帶著拖油瓶奔波全城才勉強完成當日委托。可再想起這段記憶時,嘴角泛起淡淡微笑。
輕叩幾聲后,便聽到院子里輕柔婉約的詢問,“哪位?”
“小女凌若,不知夫人可還記得?”
聞聲,院中婦人小跑幾步趕忙打開大門,“凌姑娘啊!知道知道,快進來吧。虎子正……”忙著將凌若迎進門后,突然發現身后還有一人。
但見婦人呆立在原地,震驚的看著她的身后,凌若這才想起打招呼時并未告知自己還帶了個人來。
是她疏忽了,正要與婦人賠不是。卻見溫婉婦人突然眼中泛淚,“周小姐……”
“乳母?”周霜吟亦是驚喜交加。
剛才還惶恐此行是否太過唐突,眼下,此情此景,溫情四溢,便覺剛才的擔心簡直多余。
眼看二人寒暄不斷,若是不出聲打斷,怕是不知要持續到何時。于是,凌若靜氣端坐,平視身旁二人道,“久別重逢乃是人生一大幸事,我知二位歡喜,不過此行乃有要事所問,恕我做回惡人打斷二位。”
其實,來此之前凌若便猜到二人相識,只是萬萬沒想到竟還有這層親密的關系。如此,問起話來能順暢不少,想是也不用顧忌太多。
“哎呀瞧我一高興,竟怠慢貴客!”婦人用手抹掉眼角淚水,對著凌若不好意思的微笑。拉起周霜吟的手柔聲細語道,“小姐,家里有你最愛吃的糯米桂花糕,快過來嘗嘗還是不是之前的味道?”
自乳母離開后,再也沒吃到過心中的味道,原以為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再嘗到那熟悉滋味。周霜吟強忍思念,可眼淚還是奪眶而出。她對著乳母用力點頭道,“嗯!”
跟著婦人進里屋桌旁安坐,婦人備好熱茶給她二人沏好,又從里間端來一小盤糕點。還沒擺上桌,桂花濃郁的香氣便溢滿鼻間。
“凌姑娘別客氣,一起吃吧。”
盛放桂花糕的器皿乃是尋常百姓家中常見的素白淺口盤,但小小的糕點做的甚是精致,四四方方的小糕白潤糯軟,數朵明黃色的花冠堆疊成簇點綴其上,色澤鮮艷美觀,看著令人食指大動。
周霜吟正要動筷,婦人像是想起什么,起身又回到里間。不多時拿出一小罐淺黃色透明的濃漿出來,笑瞇瞇對著二人解釋道,“自家釀的花蜜,小姐平日最愛吃甜,蘸著這個嘗嘗興許味道更好。”
享用糕點后,凌若開門見山提及塘溪糧荒之事,想知她有何見解,畢竟能在事發之前察覺異樣,應是發現何種跡象。
凌若從旁敘述,在得知周霜吟一家經歷后,婦人面色悲愴卻無震驚之色,仿佛早已知曉事情會成這般田地。
“如今,整個塘溪淪陷,村人四下逃命,死傷眾多,活下來的幾乎都聚集在海寧北閘了。”
“面對突增的流民,全城上下躁動不安,官府怕是馬上就頂不住民眾壓力,驅趕之事勢在必行。”
驅趕流民此舉于情不合,但可以迅速安定民心,從整個縣城來看確然是一個好方法。凌若心想,此事應該還有其他解決手段,只是……目前她也無力阻止罷了。
聽完當下局勢后,婦人沉默的點點頭。
周霜吟亦是聽得傷心,白凈的小臉兒上此刻愁云密布,兩道細眉快要擰在一起,淚眼汪汪的看著乳母道,“唉,村人們只是想找一個地方重新開始罷了。天大地大,竟沒容身之處。”
周霜吟的話語之間已帶哭腔,雙眼哭得通紅。
乳母看著小姐委屈的模樣,心中很是難過。小姐雖非千金貴胄,卻也是從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千般小心萬般愛的呵護成長。況且這孩子又是吃她奶水長大,意義非常。除了主仆之情,心中早已將吟兒看作自己的親生女兒。若非塘溪縣異變,此時定然還在身邊照看著她。
唉,乳母輕聲嗟嘆,小姐年紀尚幼就失去雙親,現在有家不能歸,往后的日子得多難過。
眼下,小姐尚且跟著凌姑娘生活,可二人年歲相差不大,皆是年輕,能互相照顧都不盡然,又如何指望凌姑娘能照顧好小姐呢?
婦人從袖中掏出一快帕子,輕輕幫周霜吟擦掉眼淚。撫拍著她的后背道,“吟兒乖,吟兒不怕,有乳母在呢。”心想盤算著若小姐真的過不好,便把她留在自己身邊,反正還有虎子,兩個孩子在一起也能做個伴兒。
只是,現在不是開口說這話的時機,便先憋在心中,等以后再說。
“是啊”,凌若一旁附和,周丫頭剛遭大難,心中不安實屬正常。于是目光堅定的看著周霜吟,言辭肯定的隨聲寬慰道,“當日既然把你留在身邊,如今又怎會輕易讓別人將你趕走。”
周霜吟欲言又止,她不想給姐姐添麻煩,可心中掛念同鄉,便怯生生的說道,“可是,還有其他村人……”
看這情形,是想解救全塘溪縣的人啊。凌若不禁頭疼,若只管周霜吟一人,還尚有余力。可保護所有逃難的村人,別說是她,除非舉全城之力,否則誰也無法擔保這些人的未來生活。
方才安撫周丫頭的那點柔情霎時間消散殆盡,她又變回那副生人勿近的清冷模樣。
有一點必須要讓周霜吟懂得,無暇顧及自己的人,沒資格幫助他人。即使心生善意,也毫無意義。
“吟兒”,凌若舉起手邊茶杯輕畷一口,對著周霜吟喚了一聲,嗓音薄涼不帶有任何感情。轉過頭來嚴肅的盯著茫然無措的小丫頭,一字一頓的回答道,“此事非你我之力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