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鎮城三面環山,城池就建在水中……外人看來很奇葩,可但凡知曉疏勒歷史的都不會奇怪。
賈平安目送著五位亡靈騎士進了城中,身后的曹英雄指著東邊問道:“兄長,那里有座古城。”
疏勒鎮城的東面有一座廢棄的小城,小城……說是城,實則就是個小城堡。小城堡此刻垮塌大半,廢墟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的靜謐。
“那是大漢的城堡。”
賈平安下馬,見他神色肅穆,眾人跟著下馬看著小城堡。
“班超經營西域數十年,一己之力守護著大唐的西大門,標榜青史自不必說,更是為大唐打開了西域的局面。”
賈平安想到了許多……
“大漢時匈奴強盛,不斷襲擾西域,耿恭率軍守疏勒城,兵力薄弱……匈奴大軍來襲,截斷了城中的水源,隨即用高官厚祿勸降耿恭,你等可知曉匈奴人為何要勸降耿恭嗎?”
眾人搖頭。
“彼時中原就像是一個世外桃源,文化繁盛,國力強大……而那些外夷卻粗鄙不文,他們艷羨中原的一切而不可得,于是便去搶奪,去掠奪。他們自慚形穢,于是便希望通過俘虜耿恭這等將領來彰顯自己的武勇……”
此刻的倭國也是如此,對大唐各種羨慕嫉妒恨,恨不能提兵沖進來燒殺搶掠……中大兄王子就這么干了,結果被一戰擊敗。
“耿恭不肯降,城中漢軍少的可憐,更是遭遇了斷水危機,可卻頑強的堅守,誓死不降。最后解圍時,僅存二十六人。大漢……威武!”
眾人精神振奮,曹英雄贊道:“果然是漢兒。”
此刻看著那座漢城,賈平安亦是心潮澎湃。
“耿恭被接應出城,隨即回歸……匈奴人惱羞成怒,一路追殺,到達玉門關時,二十六人僅存十三人進關……”
賈平安按著刀柄,遙想著當年。
“耿恭之堅韌,之忠心耿耿,世所罕見。為此中郎將親自在關前迎接他們入關,隨即親自為他們沐浴更換衣冠……”
大唐也有……安史之亂后,大唐亂作一團,無暇顧及安西。吐蕃趁火打劫切斷了河西走廊,至此西域就成了大唐的一塊飛地。
當時的大唐堪稱是亂作一團,君臣都覺著安西定然陷落了,可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安西的大唐軍民面對龐大敵軍的進攻,竟然堅守了近五十載。
明光鎧碎裂了,陌刀刀鋒缺口處處,年輕的勇士須發漸漸白了……故國此刻卻衰微,無法來救援他們……
吐蕃人謀劃了西域多年,豈能放棄?
于是大軍圍攻,失去故國支援的安西軍奮力廝殺,要命的是安西軍的精銳被李嗣業等人率領去中原平叛。加之更早些時候高仙芝兵敗怛羅斯,把安西軍的精銳損失大半……此刻的安西軍距離鼎盛時期差遠了。
數十年后,最后一個白發蒼蒼的軍士看著突入城中的吐蕃人時,賈平安深信他定然是顫顫巍巍的舉著陌刀,大喊著沖殺上去……
大唐的旗幟在西域孤獨的飄揚了數十年,直至那一刻才重重的倒下。
沒有這等節義,哪來漢唐煌煌數百載?哪來漢兒的威名威震世間。
疏勒的右側就是碎葉,李白就出生于那里……
這里從不陌生,而是故土!
“吐蕃……”賈平安目光冰冷,“進城。”
他在感受著當年那些先輩的感覺。
彼時大漢聲威赫赫,但這里是西域,大漢鞭長莫及。
當年的班超進了疏勒城時是如何想的?
當年耿恭率領麾下被匈奴人團團圍住時是如何想的?
前方,那些眼睜睜看著五名亡靈騎士進城的疏勒官吏和權貴們齊齊躬身。
當年班超進城,想來也是面帶微笑。
當年耿恭戍守疏勒,想來也是英姿勃發。
他們在第一次進城時,必然是帶著安撫的念頭,所以神色柔和。
昨夜城中的疏勒人幻想過多次賈平安進城時會說些什么……譬如說宣揚一番大唐對疏勒的關愛,或是下馬安撫疏勒官吏和將領們。
可他們都猜錯了。
這位殺神給疏勒的見面禮竟然是五名亡靈騎士。
賈平安下馬走過去。
那些疏勒人不敢動……
韓綜帶著麾下行禮。
賈平安說道:“疏勒剛經歷了叛亂,人心復雜,局勢復雜,你等辛苦了。”
“賈郡公遠來更是辛苦。”
二人寒暄幾句,一個文官興奮的道:“邢國公領軍擊敗敵軍后,那些叛逆隱藏的更深了,對大唐也越發的不滿了。平日里那些疏勒官吏也時常頂撞。可今日……看看他們被嚇成了什么樣。”
賈平安看了那些疏勒官吏一眼,說道:“龜茲很穩,為何穩?我知曉在西域不少人說龜茲人軟弱無能,竟然不敢反抗大唐。”
他笑了笑,“他們想反抗來著,可上次賈某一頓廝殺,把那些野心家們殺破了膽。疏勒……這是賈某第一次來,希望是最后一次。”
疏勒的野心家們還未曾被我殺怕,如此,我來了。
眾人心生凜然。
一路進城,那些百姓頗為畏懼這位殺將,看一眼就趕緊低頭,仿佛多看一眼就會被殺了。
“我很喜歡這樣。”
果然是畏威不畏德,賈平安對此很是滿意。
隨后住下。
賈平安準備沐浴更衣,韓綜竟然派了一個婦人來伺候他。
這個婦人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那種,肌膚白嫩,一張異國風情的臉上羞澀和恐懼并存。走動間臀左右擺動,腰肢卻纖細,恍如風吹楊柳……
“這是怎么回事?”
賈平安皺眉問道。
婦人見他不滿,嚇得噤聲。
徐小魚去問了,回來說道:“郎君,這是前次疏勒叛軍首領的妻子,她的家族在疏勒頗有些好名聲,所以不好處置。如今送來伺候郎君……”
“茍日的韓綜!”
賈平安笑罵道:“伺候過了我,這個婦人的家族就算是心懷叵測,那些同伙也不會相信。如此,也算是為大唐爭取到了一個勢力的支持。心思不錯,本想罵他齷齪,可想想孤軍在外的艱難……罷了。”
賈平安沒想到自己在韓綜的眼中就是一個肉身布施者……他仿佛看到了韓綜一臉誠懇的拱手,“賈郡公,為了大唐,你就……從了吧。”
婦人見他笑了起來,不禁松了一口氣,忐忑的道:“奴愿意伺候賈郡公。”
賈平安不禁一怔,“大唐話說的不錯。”
婦人嬌聲道:“奴的娘家做生意,往來的大唐商人不少……要想和他們做生意就得學大唐話……奴也跟著學了。”
賈平安進了浴桶里,愜意的閉上眼睛。
身后一雙小手緩緩的按摩著他的肩頭和頭部。
安逸!
這一路太遙遠,趕路讓賈平安疲憊不堪,渾身酸痛。
晚些他躺在床榻上,婦人跪在邊上給他馬殺雞。
舒坦!
啪啪啪!
韓綜進來時就聽到了這個聲音,他曖昧一笑……
“我再等等吧。”
徐小魚搖頭,“韓校尉徑直進去就是了。”
可我沒有看別人那個啥的想法……
韓綜硬著頭皮走進去,一進去就看到了渾圓的臀……婦人跪在床榻上,上半身前傾,顯得臀格外的滾圓。賈平安趴著,婦人正在拍打他的大腿。
騎了幾個月的馬,賈平安覺得自己的腿已經廢掉了。
啪啪啪!
聲音很清脆。
原來不是啪啪啪啊!
韓綜行禮,
賈平安此刻腦子放空,聞聲勉強抬點頭,“何事?”
韓綜說道:“本地的一些人想請賈郡公下午去赴宴。”
赴宴……什么玩意兒?
韓綜見他皺眉,就解釋道:“疏勒此次謀反,那些權貴和豪族卷進去不少。這些權貴豪族聯手起來不容小覷,若是能安撫一二……”
明白了。
疏勒和大唐一個尿性,大唐是門閥、權貴和豪強組成了一個令人生怯的龐大勢力,若是他們聯手帝王也只能跪了。
所以喊打喊殺不可能……楊廣就是喊打喊殺,結果被滅了。唯一的法子就是分化。
疏勒就是一個縮小版的大唐,那些權貴和豪族控制了人口田地和財富,若是逼迫他們聯手起來……
賈師傅也會頭痛。
“往上些。”
賈平安點頭。
婦人看了上面些……臉紅成了一塊紅布。
那里是……臀啊!
能去拍?
她渾身燥熱,可賈師傅壓根就沒想什么男女之事,只是屁股痛。
但凡誰能從長安一路快馬疾馳到疏勒,就會感覺屁股和大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婦人咬著紅唇,眼中多了羞澀,然后舉起手,猶豫再三……
“趕緊!”
賈平安想趁著宴請之前的空閑時間打個盹,恢復一下。
“是!”
婦人顫聲應了,然后舉手拍了下去。
她愣住了。
賈平安也愣住了。
我去!
你特娘用那么大的力……屁股好痛。
啪啪啪……
里面的聲音漸漸穩定。
晚些賈平安睡著了,婦人依舊不敢停下,只是用力更小了些。
半個時辰后,徐小魚進來,目光銳利的掃過婦人。婦人一個哆嗦,趕緊磨蹭著到了邊上。
“郎君!”
這是賈平安吩咐的時辰,到了叫醒他。
“嗯?”
賈平安緩緩醒來,猛地坐了起來。
婦人就在邊上,被這么一下嚇到了,驚呼一聲就蹦下床去,結果沒站穩,一屁墩坐在了地上。
賈平安低頭搓搓臉,愜意的道:“舒坦,這個婦人手法不錯。”
徐小魚回身出去,“善待那個婦人。”
有人應了。
婦人謝了,隨即伺候賈平安穿衣。
看著這個精壯的男子,她不禁心中酸楚。
她的夫君被大唐重用,可暗地里卻野心勃勃,一心想和突厥人聯手把大唐趕出去。于是都曼大軍來襲,她的夫君狂喜過望,隨即聯手。至于成功后突厥人會不會卸磨殺驢……突厥必須要借用他們的力量,不敢趕盡殺絕……
可長安派來了邢國公蘇定方,都曼大敗出城歸降,她的夫君戰死……她成了寡婦。
唐軍太過凌厲了些,讓她至今印象深刻。
可殺將的名號更是讓她驚懼……先前她只知曉殺將在龜茲出手……那一夜龜茲王城被血洗,至此龜茲人一旦提到了賈平安三字,連孩子都不敢哭。
等大唐內部的消息傳出來,大伙兒得知這位殺將在遼東一把火燒死了十萬敵軍時,更是驚懼不已。
聽聞讓自己來伺候那位殺神,婦人心中慌得一批,瘋狂拒絕……她擔心自己會被賈平安弄死。
可家族來人了。
自從被關押后,家族從未派人來探視過她,這次來了讓她歡喜不已。
——好生伺候那位殺將,用你的全身心。
來的是她的母親,那一臉不情不愿和悲憤讓她知曉,賈平安進城后,家族壓根就不敢反抗。
但她不肯……明著屈服了,可她還在懷念著戰死的夫君。
她站在賈平安的身前為他整理衣裳,腦海里轉動著一些念頭,躍躍欲試……
賈平安低頭看著她,“做事!”
婦人被嚇了一跳,驚呼一聲就往后蹦跳。
我有那么可怕?
賈平安不理解。
晚些他精神抖擻的到了前面,韓綜和幾個將領文官已經在等候了。
“那些人如何?”
離赴宴還有小半個時辰,賈平安還可以喝杯茶水,了解一下情況。
韓綜說道:“那些人原先得勢,長安決定重新把疏勒等地變成四鎮后,官吏和移民源源不斷而來,有些人心慌了,擔心自己會被擠壓……”
賈平安點頭,“我知曉了。”
所謂的擠壓是必然……除非是那等知趣的。
“宴請為首的是誰?”賈平安喝了一口茶水,爽的不行。
這一路趕得急,唯有宿營或是入住后才能泡茶喝,可那時候渾身疲憊,喝的沒滋沒味的。
一個文官介紹道:“呼蘭其和昌哈拉,這二人頗有威望,邢國公領軍到了疏勒時,呼蘭其和昌哈拉主動尋到了咱們,愿意提供糧草支持……事后論功行賞,二人的家族中多人出仕……”
“疏勒將領可靠與否?”
賈平安問道。
韓綜搖頭,“如今疏勒有大唐將士三千余人,疏勒將士五千余人,將領頗多。我們已經盡力在甄別了,可……此次都曼能一呼百應,那些將領紛紛反叛,讓我等也有些茫然。”
“甄別無用。”賈平安覺得這是無用功,“要緊的是大唐強勢。大唐強勢,那些心懷叵測之人也得低頭。”
胡密憋了許久,此刻忍不住說道:“賈郡公,疏勒遠離大唐,一邊是吐蕃,一邊是突厥,周圍并無援軍,所以那些人才敢跟著突厥人作亂。”
“是啊!從瓜州走廊到疏勒四五千里地,疏勒有變,瓜州也救之不及。”
疆域太寬闊了就是這個尿性,唯一的法子就是讓安西能有自保能力,乃至于有進取的能力。
“隨著移民越來越多,以后安西的實力會被增強,這一點毋庸置疑。”
賈平安的態度很篤定,眾人大喜。
韓綜顫聲問道:“朝中決定要繼續向吐火羅等地進攻嗎?”
聰明!
賈平安搖頭,就在眾人失望之際,他緩緩說道:“不是進攻,而是經營。”
“經營,對,經營。”
眾人不禁大笑。
宴會在一個頗為寬敞的大堂里舉行,高大的穹頂,精美的地毯,腆著肚子的廚子們在精心準備菜肴……這些充滿異國風情的一幕絲毫沒有吸引住站在大門外的兩個男子。
“疏勒參加了上次的反叛,事后必然要重新整頓,我想過許多人,可就是沒有想到長安來的竟然是賈平安。”
說話的男子四十余歲,額頭三條皺紋很是深刻,嘴唇紅潤,說話間能看到里面變細的牙齒和泛黃的牙根。
邊上的男子歲數和他相差不大,但卻顯得富態些,微胖的臉上泛著油光,肚皮也高高挺起,他微笑道:“呼蘭其,你要知曉,若是換一個精明的文官來,他會不動聲色的清理疏勒……”
“昌哈拉,希望如你所說。”呼蘭其愁容滿面,額頭上的皺紋越發的深刻了。
“當然。”昌哈拉摸摸臉,嫌棄的拿出手絹把沾上的油擦去,隨后喘息了一下,“呼蘭其,疏勒經不起折騰了,若是大唐下狠手,會不會把我們全給清除掉?只剩下平民。若是如此,疏勒就沒了。”
呼蘭其微笑道:“哪來的疏勒?如今叫做疏勒鎮。”
昌哈拉呼吸急促,“是啊!疏勒鎮,大唐的疏勒鎮。”
呼蘭其的面色微冷,“疏勒是疏勒,永遠都不是唐人的疏勒鎮。”
昌哈拉點頭,“是疏勒國!不過唐人狠辣,此事不可輕舉妄動。”
呼蘭其笑道:“突厥人此次被蘇定方一戰擊敗,阿史那賀魯并未出頭,可見是怕了,或是說他在觀望……他在觀望什么?”
他不解。
昌哈拉搖頭,“突厥人不行,還是吐蕃人更厲害,他們只需繞道蔥嶺就能沖到疏勒之前……”
呼蘭其突然眼含笑意,看著頗為得意,“你說說,若是吐蕃和突厥聯手會如何?”
昌哈拉呼吸急促,不敢相信的道:“若是如此……西域將會大亂,咱們才有機會亂中出手,重新建立疏勒。不過……你可是有了確切的消息?”
呼蘭其點頭,“突厥那邊頗為意動,不過吐蕃還沒做出應對。”
一個管家模樣的男子從后面過來,繞到前方說道:“菜已經好了。”
“很好。”呼蘭其問道:“烤全羊如何?”
管家笑道:“我站在邊上只是嗅嗅香味就已經迫不及待了,想來那些貴人會非常滿意。”
“很好。”
呼蘭其突然眸色一亮,“看看那里。”
大門外出現了一個軍士,他警惕的看看宴會地,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個人……
“賈平安要來了。”呼蘭其低聲道:“讓她們趕緊來。”
軍士回身,韓綜先進來,呼蘭其熱情的迎了上去。
“韓校尉……”
韓綜沒搭理他,轉身看著門外。
賈平安出現了。
眾人行禮。
隨即今日的賓客紛紛涌入,熱鬧非凡。
呼蘭其拍拍手,一隊侍女端著菜出現了。
賈平安的身邊來了兩個侍女,身體不過是用一層薄紗披著,若隱若現。
包東出現在他的身后,俯身道:“有吐蕃人被查到,強行沖出城去,被亂箭射死。”
“有趣。”
賈平安舉杯,眾人趕緊舉杯。
“今夜會很熱鬧。”賈平安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