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蹦蹦跳跳的小丫頭，舉著清脆的野草。
“二鎖叔，我來看看他！”
小丫頭同樣消瘦，臉頰凹陷下去，一雙大眼睛顯得格外明亮。
青年勒緊韁繩，拉車的老黃牛停下蹄子，大車漸漸停下來。
小丫頭艱難爬上大車，湊到‘死人’身旁。
她小臉認真，將野草捏在掌心。
難民大軍浩浩蕩蕩，所過之處草木絕跡，根本不可能剩下半點能入口的東西。
小丫頭也是運氣好，在浮土下找到幾顆深埋的野草。
這個世界，一根野草都能救命。
她用力擠捏野草，青翠草汁低落，滲入‘死人’的嘴唇。
青年見到這一幕，舔了舔嘴唇，覺得越發口渴。
這一路上，不僅沒有糧食，連河流都干涸斷裂，所有人忍饑挨餓，隨時處于虛脫的邊緣。
“你這死人，倒是運氣好！”
青年雖然嫉妒，卻也沒有爭奪野草，畢竟小丫頭叫他一聲叔。
清涼草汁入口，‘死人’身軀猛地一震。
小丫頭見了，驚呼不已。
“二鎖叔，他醒了，醒了！”
青年急忙起身，湊到‘死人’身邊，正好見到他緩緩睜開的雙眼。
王壬睜開眼，見到青年和小丫頭，明顯是忍饑挨餓的模樣。
“我在哪兒？”
他一開口，自己嚇了跳，聲音暗啞難聽，仿佛嗓子被砂紙磨壞了。
“你醒了就好，別說話，省點力氣！”
青年對小丫頭下令，“人醒了，快去告訴村長大叔！”
小丫頭連連點頭，一溜煙走開了。
片刻后，一位頭戴布巾的老伯，在小丫頭帶領下走到大車前。
王壬一看，這打扮是個讀書人吶！
“在下柳家村村長，柳嘉伯，敢問先生是？”
王壬想了想，說道，“野道士一個，多謝村長搭救！”
旁邊青年開口了，“你既然醒了，還請離開吧，咱們這里糧食不多了，養不起你這張嘴。”
柳嘉伯板著臉，“這是我請來的客人，怎么說話？”
青年二鎖不服氣，嚷開了，“村長叔，咱們糧食本就不多，這些天來，頓頓喝稀湯，餓的眼都花了。”
他指著王壬，“這人來歷不明，根本就是從路邊撿來的。”
“這樣的餓殍，比草里的野草還多！”
“咱們村里帶出來的糧食，越吃越少，一路也沒有補充，許多老弱為了省口吃的，活生生餓死了。”
“剩下的糧食，攥一把都是血淚，你要是用來喂養不相干的外人，村里的老少爺們都不答應！”
青年扯開松垮垮的破布衣裳，露出瘦骨嶙峋的胸口，以及兩排精瘦的肋骨。
“叔，你開開眼！”
“我要是把肚子拉開，沒有半點糧食！”
柳嘉伯聽了，沒有呵斥他，長長嘆息。
“罷了，這位客人的口糧，從我那份出！”
二鎖呆住了，“叔，不過是撿來的餓殍，你犯得著把命打進去么？”
柳嘉伯瞪了他一眼，“兔崽子，我的話你敢不聽！”
青年沒多說。
當天晚上，一碗清湯送到王壬面前。
送飯的是小丫頭，她盯著清湯，不停咽口水。
王壬哪有胃口，問她，“你吃了多少？”
小丫頭遲疑片刻，回答，“村長定下的規矩，壯勞力一碗，老人小孩都只有半碗。”
王壬突然想起白天的事情，“村長沒吃？”
小丫頭抽泣起來，“糧食真不夠了！”
說著，她張嘴哭了起來。
“帶我去找村長！”
小丫頭帶著王壬，找到村長時，這位老人，坐在一棵枯死的大樹下，抽著一桿旱煙。
這棵大樹，早就被經過的難民擼得光禿禿，不光是樹葉，連樹皮都扒得精光。
甚至于，連枝丫都被折斷，當做取暖燒火的柴火。
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像是一具掏空的尸體。
村長的旱煙，里面空的，沒有煙葉，連代替的樹葉都沒有。
他含著旱煙，陷入沉思。
王壬端著稀湯，送到村長面前。
“老人家，我不餓，這碗湯你喝吧！”
村長把碗放在小丫頭手上，揮揮手，“小丫頭，你回去睡！”
只剩下他和王壬了。
王壬提出心中疑惑。
“柳村長，我有一事不明，為何你要救我？”
說心里話，王壬對柳嘉伯無比感激。
這片土地，到處都是餓紅眼的難民，如果沒有柳嘉伯救他，用大車拉著王壬離開，恐怕王壬早已在昏睡中，被歹徒取了性命。
饑荒年代，人吃人不是什么稀罕事！
柳嘉伯悠悠望著天空，“我是村里唯一見過世面的，年輕是外出讀過書，只是沒考上功名。”
“有些事情，村里人不知道，我卻見過許多！”
他放下旱煙桿，敲敲鞋底，然后指向頭頂星空。
“先生，你是仙人吧？”
王壬微微一愣，笑著反問，“你怎么看出來？”
“人年紀大了，晚上睡不著，難免會經常起夜。”
“有天晚上，我趁夜外出，見到一物從天而降。”
“三天后，我們村的人在路邊，找到了你。”
“從天而降，不是凡人！”
“這些天，你始終昏迷不醒，沒進一滴水、一粒米，卻能自行蘇醒，換做普通人早已一命嗚呼！”
老村長緩緩說道，“我在外闖蕩時，也才曾聽過仙人傳說。”
“辟谷長生，神通廣大！”
“先生，敢問，你是否是傳聞中的仙人下凡？”
王壬想了想，到了丹果境界，辟谷等閑小事，不吃不喝也能支撐數年之久，至于神通法術么，小菜一碟。
關鍵是，他落地姿勢不知出了什么問題，此刻法力煙消云散，完全成了虛弱的凡人。
“老丈，不瞞你說，你把我看成仙人，也不算錯。”
“但想讓我幫忙，暫時有些困難！”
王壬說得極為誠懇。
“您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若法力還在，變出小山般的糧食，也是輕而易舉。”
柳嘉伯聽了，露出癡迷神色。
“小山般的糧食啊！”
過了片刻，他下定決心，起身朝王壬下班。
“仙人，如果你感念我出手援助，還請你盡可能，保佑我們村子度過災難，重新找到地方安居樂業！”
王壬剛要張口，突然感到一股巨大因果在周圍聚集。
這種強烈的感覺，以前從未遇到過。
“難道，是這個世界的法則？”
王壬深知，只要自己答應，就會深陷因果，曾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修仙為了超脫，但不入世，哪有機會超脫！
“我答應了！”
王壬的回答斬釘截鐵。
接下來的日子，王壬就在柳家村的隊伍中停留下來。
柳嘉伯對外宣布，王壬是他遠嫁外地妹子的兒子，也算是柳家村的人，所以才收留他。
不是沒人提出質疑，多了王壬這口，糧食不夠吃怎么辦。
但是，柳嘉伯威望很高，當場說了，“我們兩個，只占一人口糧。”
所以，沒人提出意見。
村民都是善良的，甚至偷偷勻出點糧食，接濟柳嘉伯和王壬二人。
日子總不見好，饑荒像是地平線，永遠看不到盡頭。
路過的村莊，到處都是餓死的百姓，甚至還有被剔干凈的骨架，顯然已發生慘絕人倫的事情。
柳家村的糧食，一日日見底。
“要殺大牲口，不行不行。”
趕車青年二鎖，護著身后大黃牛，眼淚花子都迸出來。
“這是咱們村僅剩的大牲口了，將來還要耕地，不能殺呀！”
村長柳嘉伯，帶著饑腸轆轆的村民，圍在大黃牛身邊。
這頭大黃牛，年紀也大了，這段日子沒少挨餓，幾乎是皮包骨頭，宰了也沒多少肉。
但是，村民們更難。
這輛大車已經空了，糧食都吃光了，繼續留著大黃牛，白白浪費糧食。
所以，只能殺了，好歹能讓人多活幾天。
二鎖和這頭大黃牛，從小長大，比親人還親，怎么也不肯答應。
“村長，叔伯們，不能殺，大黃牛吃得少，還能拉車，咱們不能殺。”
“他的肉，你們吃得下嗎？”
人群中，一個黑瘦的老頭，瘦的只剩下把骨頭，一雙眼睛如同鬼火，他是二鎖的父親，也是大黃牛的主人。
“二鎖，不吃大黃牛，鄉親們就得餓死。”
“你說，是牛重要，還是人重要？”
二鎖梗著脖子，“那也不能吃大黃牛，你們殺了我吧！”
二鎖爹閉眼大罵，“畜生！”
他身邊的鄉親們一擁而上，將二鎖摁在地上，然后牽走大黃牛。
大黃牛很溫順，沒有反抗，直到被宰殺，也沒有哼一聲。
鄉親們走后，二鎖仍趴在地上，呆呆望著地面，一顆顆大滴眼淚落在塵土中。
“吃吧，你總要活下去！”
一碗牛肉湯放在他面上，湯里面全是骨頭，大黃牛太瘦了。
二鎖盯著牛肉湯，看著湯從熱變涼。
過了一天一夜，他想通了什么，端起碗一飲而盡。
“你都看到了！”
二鎖找到王壬，盯著他。
王壬點點頭，“看到了！”
二鎖的眼神，冷靜得嚇人。
“他們吃了大黃牛，我不怪他們，人餓到這個地步，什么法子都沒了。”
“你不要以為，我爹讓人殺了大黃牛，就是他心狠。”
“在村子時，他比誰都心疼這頭大牲口。我小時候，打壞了大黃牛的眼睛，被他吊起來抽了三天三夜。”
“大黃牛就是我們的家人，而今天，我也吃了它的肉。”
“等著吧，再過幾天，糧食吃光了，就該吃人了。”
二鎖看著王壬，“真要吃人，你這個剛來的外人，一定排在前面！”
王壬明白了，二鎖這是在恐嚇他。
幼稚的報復心理啊！
王壬笑了笑，“真到那一天，希望二鎖兄弟多吃幾口！”
“我吃得下，多少我都吃得下！”
二鎖眼神無比堅定，“從今往后，無論發生什么，我都要活下去！”
他離開后，小丫頭偷偷竄過來。
“二鎖叔，剛才我看到他，眼神很可怕！”
王壬安慰她，“沒事，你二鎖叔，只是太傷心了！”
人一旦傷心，會不顧一切傷害自己和他人，傷害得越深，越能掩蓋內心的痛苦。
王壬嘆了口氣，情況越來越不妙，再這樣下去，身邊的柳家村難民，都要餓死了。
如果他法力還在，施展搬運術，可以從千里之外取來糧食。
但很可惜，此刻他法力全無，空有一身血肉之軀。
等等，血肉之軀？
王壬抬起手掌，默默運轉肉身力量，金光閃爍。
“呼！”
他差點按捺不住，肉身力量還在。
這三根金手指的力量，無堅不摧，應該能派上用場。
又過了幾日，王壬專心熟悉肉身力量。
糧食越吃越少，這股難民快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刻。
已經有不少人，私底下討論吃人的情況，甚至還要不懷好意的目光，聚集在王壬身上。
果真如二鎖所說，真到了吃人哪一步，村民們心里有障礙，不會對親朋鄉黨下手，首當其沖的，必定是他這個外人。
雖說，王壬有村長親戚的名頭，但餓極了的人眼中，這層關系可不管用。
“麻煩了啊！”
王壬深知饑餓的力量，能讓淳樸村民變成瘋狂的惡鬼，一旦道德的籠子被打破，釋放出來的黑暗就再難約束回去。
沒等村民們動手，前方遭遇了大事故。
盜匪出現了。
大災之年，也是群盜蜂起的時節，并不是每個老百姓都安分守己，愿意逃荒當難民。
也兇惡悍勇之輩，拿著刀槍當強盜，此處搶劫過路的災民。
這些強盜兇惡殘忍，不惜刮盡難民身上最后一粒糧食，但凡遇到反抗，一刀砍去頭顱，一槍戳穿胸口。
災荒年節，人命不值錢。
甚至，有些喪盡天良的強盜，抓來活生生的難民，就在路邊開人肉鋪子，論斤稱兩切割人肉。
行了這么多天路，終于遇到強盜了。
柳家村的難民，見到人流往回倒卷，無數人哭爹喊娘，狂奔得連鞋子都掉了也顧不上。
丈夫丟了妻子，娘親丟了兒子，孝子丟了老娘，人群中滿是驚呼聲、哭喊聲，一副末日來臨的景象。
篤篤篤，馬蹄聲在四周響起。
眾人更加絕望了，本就餓了多日，腿腳發軟，強盜們騎著馬匹，如何能逃得出去。
強盜們開始遙遙發話。
“所有人聽好了！”
“此路是我開，若要從此過，留下賣路財！”
“糧食、金銀、牲口、女人，統統留下！”
“若敢說半個不字，統統殺了！”
“沒錢的，每十人留下五個菜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