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當!叮當!
伴隨著清脆的牛鈴聲,兩個少年,趕著三頭黃牛,健步如飛,穿梭在彎彎曲曲的田埂小道上。
黑暗籠垂,夏季的山風一吹,吹得人渾身舒爽,小溪兩岸無邊無際稻田也滾起一道道洶涌的綠浪,遠處幾縷炊煙,如絲飄散。
兩個野娃,光著腳板,渾身上下只穿著一條臟兮兮的短褲,上半身被太陽曬得黑不溜秋,頭發亂糟糟,虱子大概正在上面播撒億萬子孫。
李青跟大壯同年生,屬牛,今年恰好是他們人生中第一個本命年。
與大壯相比,李青皮膚更黑,身子更瘦小,一雙大大的眼睛更帶著幾分不屬于這個年齡的孤獨和憂郁。
天蒙蒙亮李青就跟爹娘去包谷地里除草,回家胡亂吃了些東西又馬不停蹄的跟大壯來放牛,牛吃飽了肚子,太陽落下了山坳,他們也該雙雙把家還。
李青在家排二,家里有爹,娘,大哥,三弟。他原本還有大姐和幺妹的,但大姐在他記事那會兒就得風寒病死了,至于幺妹,去年“離奇失蹤”。
在這個家中,李青跟幺妹最親,幺妹的“失蹤”,對李青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從那以后他在家中便再無地位,受寵的三弟根本不尊重他,而在爹娘眼里,他跟牛大概并沒什么區別。
李青所在的村子叫雷鳴溝,一個被大山重重圍困的小山村,隔絕世俗。
但這些年,雷鳴溝卻因為霹靂大仙而名聲大噪。相傳,霹靂大仙是一條雷紋巨蟒,盤踞在雷鳴溝雷神廟里,靈感得很。旱時施雨,澇時分波,也常驅逐山中虎豹,還時時托夢村民,預言吉兇,因此,村民們對霹靂大仙敬若神明。
咚咚!當!
臨近村頭,只見一群皮膚黑黝黝的精壯漢子抬著一只用紅布條綁著的山羊,敲鑼打鼓,朝著村頭雷神廟而去。
李青停下腳步,遠遠的看著這一幕,眼中露出一抹恐怖的厲色。
雷神廟背后是一座叫雷公山的大山,山中多參天巨木,每逢春夏電閃雷鳴之際,總巨木倒在暴雷之下,也正是多雷的緣故,雷鳴溝的先民才在山下建座雷神廟,以祈平安。
而雷公山之所以多雷,是因為山中有一顆棵黑乎乎的怪樹,那怪樹特別招雷,每逢打雷,那怪樹準會被雷劈。說來也怪,年年被雷劈,那棵怪樹卻也沒被劈死,一到春天,樹梢總能抽幾片綠葉。
老人們都說那棵怪樹要成精了,得盡早想辦法砍掉,但在李青看來,霹靂大仙才是真的成精了,山里那顆怪樹,至少人畜無害。
“你咋個了蠻?”
李青沒有回答大壯,扛著茅草,朝著村子里就跑,大壯在后面追。
兩個少年,在那一望無際的田野中奔跑著,奔跑著,背影,模糊。
在村口分別,大壯突然想起什么,轉身笑道:”李青,你曉不曉得,我們挖的野參,賣得四百錢,你爹在鎮上買了肉哩!”
聽到這個好消息,李青只是回頭沖大壯傻傻的笑了笑。
李青是去年夏天變成啞巴的,這是村里人盡皆知的事情。
回到家,將牛關進牛圈,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籬笆小院中間有一口大水缸,此時天上銀河璀璨,明月彎彎,李青走到大水缸前,踮起腳尖,咕咚咕咚,猛喝清甜的山泉。
兩頭黃牛,伸長脖子,盯著雷公山下飲月亮的啞巴少年,出神。
天黑的剎那,村里格外熱鬧。
有人扯著大嗓門喊家人回家吃飯。
有人端著碗蹲在門口,談論著今日村里村外的趣事
有人聚集在壩子里嬉戲,笑聲,尖叫聲,此起彼伏。
熱鬧是屬于他們的,每當這個時候,李青都蹲在屋檐下,仰著頭,盯著天上燦爛的銀河,謀劃著一件根本不可能辦到的事情。
但村里人都覺得這個總盯著星星的啞巴是個傻子,甚至連啞巴的爹他娘也覺得啞巴是個傻子。
對此,李青不想辯解,可李青并沒有意識到,大多數人終其一生,也未曾向塵世之外展望……哪怕……那么一眼。
屋里,穿著長衫的大哥舉著松明在讀書,搖頭晃腦。娘惦著大肚子正在灶上炒菜,時不時還向大哥投去溫柔的目光。
火塘里,柴“噼里啪啦”燃燒著,三腳圈上鼎罐蓋“咕嚕咕嚕”的冒著氣泡。
爹光著膀子蹲在灶與火坑之間的黑暗里“叭叭叭”的抽著草煙,像一頭隨時會發出雷霆之怒的雄獅。胖乎乎的三弟則在爹面前晃來晃去,“咿咿呀呀”的學大哥讀書。
李青聽見讀書聲,眼中不自覺的流露出一絲羨慕,李青其實也很想讀書,但像他這種情況,大概只能小小的幻想一下。
讀書,讀書就是為了逃離大山,村里很多人都是這么認為的。但想要離開這小山村,并不容易,村里很多老人窮盡一生,也沒能夠實現這個小小的愿望,這些險惡的大山像牢籠一樣,四面八方,重重圍困,根本無路可逃。
不過,李青離開雷鳴溝的想法并不強烈,他只愿爹娘能把他挖野參掙的那筆錢,拿少許出來,給他置辦一件冬衣。
他去年冬天裹著大哥穿爛那件單薄的麻布衣裳上山放牛,寒風如刀子在身上刮,他染上風寒,差點像大姐一樣病死。
想著想著,突然一股濃郁的肉香飄了出來,李青沒出息的吞了口口水,雖然喝了一肚子水,但他依然饑腸轆轆。
他眼巴巴的看著娘將肉從大灶鍋里舀到大碗里,然后放在飯桌上。
娘一喊吃飯,他一個箭步就沖進屋。
娘笑了笑,將一碗飯遞給他,碗里是兩個沾了少許白米的土豆,他忍不住踮起腳,看了看大哥和三弟碗里,他們……都是白米。
稻谷產量很低,除了過年,其他時候都是摻包谷、高粱、紅薯、土豆這些雜糧,捏成飯團,寡淡冷硬,難以下咽。
今天可能是大哥回家,娘才特意煮了摻土豆的白米飯,土豆永遠是李青的,從小都這樣,因為他不爭,不哭,也不鬧。
一張被油脂抹得黑亮黑亮的小木桌旁,爹跟大哥各占一邊,李青走過去想跟老三擠擠,老三卻撅起嘴巴,雙腿排開,不讓他坐。
李青只得無奈的走向空著的那條板凳,剛坐下,傍邊的大哥便冷不丁點的道:“站起來,這是娘坐的!”
大哥語氣之中有一種可怕的威嚴,大哥是村里公認最聰明的人,前途無量,李青心里雖然不服,但也不敢得罪大哥,只好可憐巴巴的蹲在角落。
“來,老大吃塊肥地,三兒,你吃塊瘦地,要長高高嘞!”娘一坐下來就動手給老大和老三夾肉,并習慣性的忽略了她的傻兒子。
李青見老三大口撕咬著手里的精肉,又沒出息的吞了口口水。
他咬了咬筷子,決定自己動手,悄悄的看了看爹,見爹正埋頭扒飯,于是迅速的伸出筷子夾向碗里的一塊骨頭。
老三剛剛將一大塊瘦肉塞入嘴里,突然見傻李青向鍋里的肉動手,不由得驚駭的瞪大眼睛,迅速伸出筷子插住了李青想要夾的那塊骨頭。
李青愕然的看向老三,他覺得很委屈,骨頭上根本沒什么肉。
“爹!”
見李青不松筷子,老三大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朝爹喊了一聲。
爹聞言,眉頭一擰,猛地抬頭,兩只眼睛兇兇的瞪向李青。
隨著李青飯量越來越大,李青他爹對李青厭惡與日俱增,或許生在富貴人家傻是福,但生在窮人家,傻還能吃,就是造孽。
其實家里原本不窮,只因支持老大讀書,才被榨得干巴巴。
但不管怎么說,李青他爹寧愿苦哈哈的盤老大讀書,也不愿意養李青這樣一個浪費糧食的龜兒子。
李青被爹一瞪,似驚弓之鳥一般,嚇得魂不附體,一哆嗦,筷子都掉在地上。
老三見狀,得意一笑,伸出臟兮兮的手將骨頭抓了起來,然后沖著李青耀武揚威。
娘一言不發,默默的將李青的筷子從地上撿了起來,在袖子上擦了擦,放在李青面前,繼續埋頭扒飯。
李青腦中一片空白,他委屈用手背抹了抹干涉的眼睛,端著碗就朝著屋外走,小小的身影異常的孤單。
買肉的錢是他挖野參賺來的,但他自己卻吃不上肉,李青心里堵得慌,說不出的壓抑和難受。
“老二,你咋不吃肉蠻?”
身后傳來娘模糊的聲音,李青恍若未聞。
李青走到牛圈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將碗扔在腳下,任由碗里的兩個土豆骨碌碌的滾動。
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不爭氣的眼淚還是滾落下來,打濕他黝黑黝黑的胸膛。
飯桌上沒有李青,一家人更愉快。
爹說買肉攏共花了十二錢,還說要拿出五十錢買點禮物,讓老三去拜村里的老木匠為師,學門手藝將來有口飯吃。
娘從爹手中接過剩下的一百三十八文錢,轉手就給了大哥,叮囑大哥省著點花。
爹還說大哥通過了縣試,過幾年過了院試,就是正兒八經的秀才老爺,娘激動得嚎啕大哭了幾聲。
蹲在牛圈邊的李青,像一個與世隔絕的幽靈。
爹娘將錢都分配好了,一個銅板都沒留給他,他想要一件冬衣的愿望已經不可能實現。
李青知道自己跟大哥根本就沒法比,但為什么爹娘如此偏愛好吃懶做的老三呢?
為了減少被打罵,為了證明自己不傻,他一直努力的讓自己變得更懂事,像牲口一樣拼命的干活,但這并沒有贏得他想要的理解和尊重,一切只是變本加厲。
爹娘太偏心!
沒有跟他商量,就拿他的錢給大哥讀書,給老三學手藝,而他連啃一塊自己錢買的骨頭,都被爹當強盜一樣厭惡。
為什么?
難道他就不是人嗎?
或許,他真的不是人,像幺妹一樣,像雷神廟里那些祭品一樣,都是畜生。
李青心中有一個他再也無法承受的秘密,幺妹是被“霹靂大仙”吃掉了。就在一年前的夏天,在河邊的李青是親眼目睹的,但事后,卻沒人相信他的話,他反而被爹吊起來一頓毒打。
霹靂大仙怎么可能吃人?
所有人,包括他爹娘都認為幺妹是被外鄉人拐走的。
回想起幺妹被惡蟒吞掉那令人心碎而絕望的一幕,李青就像被厲鬼扼住了喉嚨,不可抗拒的命運狂潮朝他涌來,他張大嘴巴,雙肩聳動,一陣悲愴的、無聲的干嚎。
如果那天他不帶幺妹去河邊玩,或許什么都不會發生。
悔恨,自責,痛苦,仇恨,憤怒……哼,又有什么用?
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
都是吃人的妖怪!
李青面孔扭曲,心里突然一陣陣的發狠,他轉身爬上牛圈樓上,扒開稻草堆,將一只被鐵夾子夾住的大黑鼠揪了出來,然后又從房梁上掏出一小袋從娘房間里偷來的“仙人散”,眼中露出野獸般兇戾的光芒。
這“仙人散”是一種烈性毒藥,是他娘買來對付老鼠的,據說,人吃了仙人散,神仙也救不活。想必,仙人散也能毒死那條該千刀萬剮的惡蟒。
為了給幺妹報仇,李青已經籌備了很久,只可惜在這之前他一直沒有勇氣。
但這一刻,李青覺得活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可言,或許只有死,才會讓爹娘覺得他也很重要。他這一年來,從來沒有睡過一天安穩覺,每夜噩夢連連,夢見幺妹,或許只有死,才能緩解心中的恐懼和不安。
李青跳下牛棚,一腳踢翻青花瓷碗,提著大黑老鼠,像個男人一樣,毅然決然的踏進黑暗的陰影里。
那消瘦的背影,孤單,倔強,蒼涼而又悲壯!
……
其實,李青并不是啞巴,或許只是再無法接受這個世界,接受懦弱無能的自己,所以他用沉默來對抗這世俗的怪誕。
李青也并不知道,他做出這個瘋狂的決定,將改變了他的原該平凡一生。
如果不做出這個瘋狂決定,他將像村里跟他同齡的所有人一樣,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為了繁衍子孫后代,終日在那一畝三分地上艱辛勞作,在榨干生命最后一絲價值之后,孤獨的郁郁而終。
這里,沒有愛情;沒有地位;沒有尊嚴;也沒有夢想,人們像牛一樣默默的耕耘著這片痛與苦的沃土,毫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