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里國的教材,當然是為了滿足幾里國的需要,在實際培訓中,它是與另一部教材配套使用的,就是夏爾最早的十篇演講。其教學目的之一,就是解釋夏爾為什么要那樣說。
這既是文化啟蒙,也是東國口語入門。
那十篇演講分別是《我是夏爾》、《機會就是希望》、《我們的克林區》、《不能再愚昧》、《勞動創造世界》、《共建美好家園》、《誰是我們的朋友》、《團結就是力量》、《新的每一天》、《命運的主人》。
教材必須非常簡單,簡單到讓相當一部分的幾里國人都能理解,就可以想象它有多么淺顯了。它分析所有問題的基礎,都來源于開篇介紹“忠恕”這兩個概念。
牛以平已經看過這份教材,所有才會問華真行是儒家弟子嗎?
所謂“忠”,中心,中念第四聲,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所謂“恕”,如心,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這兩句話很好解釋,也很容易聽懂,前者主要說應該提倡什么,關乎道德,后者主要說應該禁止什么,關乎法律,兩者又可以交叉印證。
由此,當人們面對紛繁世事,就有了最樸素的價值觀標準。
沈四書在編寫的教材的時候,開篇還介紹了很多儒學概念,包括各種儒家道德標準,但是都被柯夫子刪掉了,或者挪到了最后當成“超綱內容”介紹,開篇只留了這么兩條。
它就像幾何學中的公設,不僅推導出了教材中的整個倫理體系,居然還能解釋政治、經濟、法律等諸方面的秩序原則。
這不是一部儒學著作,而是一本社會培訓教材,通篇只有不到六萬字,先告訴人們兩個簡單的立論,然后以立論為基礎解釋新聯盟的政策,哪怕是“不能隨地大小便”這樣的小事。
你自己也不希望出門一不小心就踩著翔吧,那就不要隨地飛翔。這一句話就能說清楚,說清楚之后才能成為制定社會管理規范的依據。
有人又要說了,我的確認識到了這一點,可是實在很急的時候附近沒找到廁所。這就涉及到如何解決問題了,進而成為推動公共決策的依據。
最早克林區搞衛生運動的時候,每個街區都要建公共廁所,按居民人數設計蹲位數量。
不要覺得可笑,上述內容都在教材中,這部教材還不是讓學生自己看的,因為他們大多還不識字,而是教師上課時用于講解的。
用同樣的論證方式,也能推導出為何不能偷竊、不能搶劫、不能殺人……
再比如說為什么要孝敬父母、禮待他人,其實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一句注解——“所求乎子,以事父”。
在盡可能美好且合理的期望中,你期望子女怎么對待你,你就這么去對待父母。其實這樣的倫理要求,在當今的幾里國社會已經超綱了,因為很多孩子都找不到父親。
但是你至少要知道,怎么去對待母親吧?哪怕是做給自己的孩子看。而且相對高尚的倫理要求,通常都應該是超出現狀的,代表了一種社會理想。
找不到父母的人,也希望自己能有父母,特別是希望從小能得到父母很好的照顧。那么在盡可能美好且合理的設想中,假如有父母,希望他們怎么對待自己,現實中就怎么去對待子女。
這就是東國傳統文化中的“孝慈”。
孝慈是后天立論,相當于“定理”,而忠恕是先天立論,相當于“公設”。孝慈體系可以由忠恕原則推導出來,進而還可以闡釋“敬天祭祖”等種種傳統文化現象。
不同的時代背景下,孝慈的具體表現形式不同。在東國歷史上的某些時期,對孝慈的形式要求發展得越來越教條化、宗法化,漸漸帶著腐朽的特性。
人們應該去批判這些教條化、宗法化的孝慈要求,它們甚至只是以孝慈之名維護某種腐朽的法統,已經是對孝慈本質的反動。
當代東國人在批判歷史上以孝慈為名的宗法教條時,其實潛意識中的價值判斷、所采用的論證方法,都是指出這些宗法教條的虛偽性,認為它們并不能代表真正的孝慈。
人們并沒有批判孝慈本身,也沒有推翻上述的立論過程,除了別有用心的文化與社會顛覆者,絕大部分人的出發點,也并非以不慈不孝為美德。
比如柯夫子有一次看見,沈四書自作聰明給曼曼講東國清代編的《弟子規》,他老人家就很生氣,當場把沈四書罵了一頓,不許他再教,但幾里國的學校同樣也需要《學生守則》。
幾里國沒有東國宗法時代的歷史,所以新聯盟的這份教材,介紹的只是慈孝的本意與緣起。
原本柯夫子想刪掉這部分內容,認為它對大部分學員而言太深了,不適合當成入門教育,這份教材必須非常精簡,相關內容可以在的提高班教材中再學習。
可是沈四書好不容易都寫出來了,舍不得刪,強烈要求保留,于是精簡之后放到了教材的最后,當成課堂上的引申、提高內容。
假如一上來直接就講《子丘論語》,無論它是否“腐朽落后”,那更是超綱的不能再超綱了,大部分幾里國學員根本不知道在說什么。
東國傳統文化中的四維、五常,也就是“禮、義、廉、恥”和“仁、義、禮、智、信”,在這份教材中也沒有直接拋出來,同樣放在了最后,通過那兩條立論推導出來,然后再做介紹闡述。
葉一寧正在翻看教材,華真行則看著翻看教材的她,莫名想起了柯夫子他老人家。
有人在批子丘時,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子丘談禮,維護的是早已落寞的周禮,代表了一種落后的保守思想。”
柯夫子曾為祖師嘆。子丘確實好談周禮,因為他見到的是秩序崩壞,最痛恨的也是秩序崩壞。但是他并沒有看到后世重新建立的秩序,所以才懷念歷史傳說中曾經秩序最好的時代。
至于子丘本人,既不保守也不狹隘,是相當開放與包容的,堪稱那個譜系貴族時代的異類,也完成了對后世的思想啟蒙。
子丘談禮,禮既是周禮又非周禮,只是以周禮為例,是他所認為在那個時代“仁”的體現。禮本身就是仁的體現,而仁就是“忠恕”。
柯孟朝的這番話,有為尊者諱的嫌疑,但華真行認為他老人家講得很有道理。這樣的話當然不可能寫進培訓班教材里,這是他老人家對華真行的單獨教學。
至于幾里國,根本沒有什么周朝的歷史,當然也沒什么周禮的困惑,只需要介紹儒家思想的立論。
所有社會倫理體系,都建立其立論的根基上,通過邏輯遞進,加上某些新的外部因素譬如時代需求、統治需求、社會穩定與發展需求,產生各種推演變化。
有人可能意識不到,建立在這個根基上的文化體系,有什么獨特的價值?首先最獨一無二的地方,它從一開始不需要“神”的參與,是另一種信仰體系。
一切價值觀都由兩條最根本的立論推導而來,而這兩條立論都源于人的自身所需,可稱之為“儒”。換個名稱也行,但其實質如此。
因此東國人或者說東國文化的獨有特質,對待神靈的態度是相當開放與包容的,帶著平等協商、兼容并蓄乃至抗爭批判的精神。
神需要人的包容、接受人批評嗎?你沒聽錯,事實確實如此。
不論是哪家的菩薩、哪家的神,都不妨礙同一個人去拜一拜。隨著社會的發展,就算是沒有的神,也不妨礙有人隨手給你弄出來,灶神、廁神就不說了,你見過中考神、高考神、四六級神嗎?
神靈可以成為一種意向,一種寄托,人們仿佛心照不宣,拜拜高考神沒問題,但是考得好不是神靈的功勞,考不好也不是神靈的責任。
至于考不好則是神靈懲罰之說更是扯淡,不追究其責任就不錯了,可是想追究也無從追起,說到底只是一個誰都明白的心理游戲。
將龍王廟建在河堤上,洪水時先沖龍王自己的家,大旱時甚至把龍王從神壇上請下來游街示眾,并鞭笞一番。有時候鞭著鞭著下雨了,有人就會說龍王顯靈了,還有人會說不打不爭氣啊。
假如換一種文化環境中成長的人,看到這種場面可能會驚得目瞪口呆,神特么顯靈?這不就是一種群體潛意識,在問責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員嗎!
在東國老百姓的眼中,與其說龍王爺是掌管雨水的神靈,不如說是負責調度雨水的官員,這不是對神的態度,就是對人的態度。
如果這只是民間匹夫的玩法,那么知識分子階層就更有意思了。子丘不語怪力亂神,但是并不妨礙知識分子去研究各教經典,佛家道家包括各教典籍,都可以成為研究對象。
在這個過程中,很自然地就進行了祛魅化,將各教神圣的經典只當成了研究材料,研習其中能令人感興趣或者有道理的東西,扯淡的部分也就當它是扯談了。
人們不太介意它是怎么扯談的,更注重自己能學到什么。
各種宗教典籍,都可以去研究、去學習、去分析、甚至去質疑、批判、去改造,經常可以看到典型的儒家知識分子,也給自己起一個某某居士、某某道人的稱號。
東國知識界對佛教的改造,鼓搗出了本土的禪宗,一度呵佛罵祖不休。而廣大知識分子并不覺得其離經叛道,反而對其中體現出的思悟過程與狀態特別著迷。
這已經不是信徒對待神靈的態度,而成了知識分子的一種頭腦游戲。
一位普通的東國人可能對此習以為常,不認為這有什么特別的,世事不是本當如此嗎?可是換成另一種文明體系的視角,這是無法理解的、甚至是無法想象的。
他們怎么可以沒有神?這個驚天動地的問題,答案簡單之至,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有。
世界上還有哪一種文明,從啟蒙階段、由文化的根本立論始,就不需要神的參與?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神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無論存不存在,并不影響人們的道德選擇與價值判斷。
以此為根基的東國文化,充滿開放與包容精神,一切存在都可以批判,一切存在也都可以學習,這不僅是道家的辯證精神,也是儒家的論證方式。
東國人所使用的語言文字,并非表意那么簡單,也是一種獨特的分析語系,開放且包容,面對新生事物時,能很順暢的概括與吸納,幾乎沒有障礙。
東國文化在面對虛構的神靈時,也有很現實的道德評判標準,所依據的也仍然是儒家的那兩條根本立論,只是很多人并沒有意識到。
假如換一種文化語境,也能推導出相應的倫理秩序體系,制定出類似的社會規范,但立論的方式并不相同。仍然舉那個看似很幼兒園的例子,人為什么不能隨地大小便?
假如人的一切道德標準,都來源于神的啟示,那么就必須按照這個邏輯去推導。因為神愛世人,隨地大小便不衛生,會影響人居環境與人身健康,所以它違反了神的意志。
假如在經典中,神說過某些話,那就好辦了。假如是神沒有提到過的事物,那必須要建立一個解構的過程,宛如從儒家的兩條根本立論去推導,只是出發點是神。
當然了,這只是舉個例子而已。實際上在世界很多地方、很多時期,包括東國在內,不少人都的是隨地大小便的,也沒人去搞這種論證。
舉這個例子只是在說明,不同的文化傳統背景下,推行社會教化的語境體系。
看了上述的分析過程,有人難免就會產生一種疑問,假如將神靈從其中拿掉會怎么樣?尤其是近代以來,很多優秀的哲學家與思想家,盡其才智做的就是這件事。
有人稱之為文藝復興,或者啟蒙運動,按學術理想重新構建了一個古希萊文明。
東國的文化背景中,不存在這個問題,但是換成世界上任何一種其他的文明背景,這都是個很大的問題。
所以那些優秀的哲人,往往只能采取兩種方法,其一是去解構神,重新闡述什么才是真正的神和神性;其二就是創造另一種哲學概念去取代神,比如絕對精神。
無論是上帝已死,還是存在先于本質,明顯都帶著這樣的痕跡。很多人的著述都是一項偉大的工程,閃耀著智慧的火花,用畢生精力去論證神是怎樣一種存在,或者論證神也可以不存在。
為什么祂繞不過去?因為祂從文明啟蒙階段就已經存在,是整個文明所建立的道德體系和價值觀的來源,是文化立論的基礎,只能用某種方式去重新解構。
假如放棄神,用什么去維系社會道德體系?假如不放棄神,又怎么去解決文明的開放性與包容性,還有其至關重要的共情能力?
開放性與包容性,是一種文化基因,是一種潛意識。假如缺乏它,文明就會體現出排他性與侵略性,在其強勢的時候,將外部世界視為殖民對象,在其弱勢的時候,又會導致內部的撕裂。
還有一個問題是死結,某些文明對其他文明的侵奪史,在文化潛意識中是代表神的意志傳播福音,從而找到了自圓其說道德依據。假如放棄了神,又如何從道德上去面對自身的歷史?
難道就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嗎?有很多優秀的思想家都看到了,可是就算他們去論證“神不存在”這樣的命題,也與東國文化有明顯的差異。
因為你在論證“神是怎樣的存在”或者“神存不存在”時,神的概念就已經參與進來的了。哪怕最終的結論是“神并不存在”或“神無需存在”,方法也是在找另一種概念去取代神的地位。
取代神的無論是“絕對精神”還是“存在本質”、“自由意志”,又或是“資本崇拜”、“消費崇拜”,與東國文化都是不一樣的語境體系。
因為東國文化的立論基礎,從一開始就沒有神的參與,也不需要用什么東西去取代它。
問題回到現實,新聯盟在幾里國的社會改造中,為什么要采用這樣的基礎教材?
因為當地的原始部落文化更復雜,有奇奇怪怪的各種神靈信仰,既有薩滿、巫祝式的,也有西方殖民時代傳播的宗教,更有現代從周邊國家滲透的各種教派信仰。
怎么進行文化整合?任誰來都會頭疼無比,假如推行某一種神靈信仰,可以預見將來無休止的紛爭,假如立法禁絕民間所有的“迷信”,現實中的反彈立刻就會發生。
只在原有的圈子里打轉,幾乎找不到出路。柯夫子的解決方案,高度不是在天花板上也不是在幾層樓上,而是降維式的。
華真行所學之儒,如果一定要稱其為儒,并非直接繼承于歷史上的子丘,而是今天的柯孟朝所教,看上去卻很原始樸素。
夫子之學很開放,甚至可以成為推翻政權的理論依據,就是因為它最根本的立論,并沒有不可置疑的神靈權威,遑論一個政權或一代君主?
所以在東國歷史上經歷過很多次朝代更迭,人們對此感覺天經地義,從文化角度也能很好地去接受與闡釋這種現象。
每個朝代當然都講究法統的名正言順,后世的宮廷儒生創造了五德輪回之說,目的是為了解釋本朝替代前朝的正義性。
可是天道輪回的標準又是什么?這個圈子又轉回來了,還是價值觀的判斷,社稷神器有德者居之。何謂有德?仁者有德,而仁就是忠恕。那個所謂的天道,仍然要符合人們需要的道德標準。
所以在東國的文化語境中,“造反”在民間并非一定是道德上的貶義詞。儒家的根本立論,就包含了朝代可以更迭的思想,甚至也包含了制度可以更迭的推論。
儒家不談鬼神,名為占卜之書的《易》卻成為了儒家五經之首,那么儒家的易學又在說什么呢?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君子自強不息。
東國歷史上也曾有過至暗時刻,儒不需要神,但特定時代的宗法卻成為神圣化的教條,偏離了其最根本的立論,就失去了其最寶貴的開放性與包容性。
子丘非神,有人借子丘之名編纂宗法,欲為人間神圣,該批判的是誰?這是華真行要反問葉一寧的問題。儒家的立論,就是東國的文化基因,它講述了做人的道理、看待事物的方法。
你可以不尊子丘為圣人,同樣可以評判他,但你不能要求子丘是上帝,能直接給你想要的一切。
華真行看著葉一寧已那份教材翻到了最后,于是將想說的話化為一道神念,不僅發送給葉一寧,也發送給在座的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