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教材不是華真行編的,華真行只是做了一番解釋,為什么推翻幾里國舊政權的新聯盟,要在全國使用這樣一份社會學基礎教材?
曼曼抿著嘴唇,瞪大眼睛連連點頭。石雙成皺著眉頭微微頷首。王豐收的嘴角又翹了起來,似笑非笑仿佛再度進入看戲狀態。
葉一寧也是四境修士,不到六萬字的材料很快就看完了,合上教材時居然笑了:“華總導太嚴肅了,我剛才只是隨口一說,其實那也不是我的觀點,只是看到很多人都那么說。”
華真行:“那你自己怎么認為的呢?”
葉一寧:“抱歉啊,其實我沒想過那么多,也沒有像華總導研究得這么深。但是我也覺得吧,三綱五常之類的東西,確實挺腐朽落后的,至少從一個現代女性的角度,我非常反感。”
華真行也笑了:“其實我也沒什么研究,只是一個普通學生,曾在柯老先生門下受教。就我的理解,三綱是皮,早已不合時宜,我也非常反感,但五常為骨,不能把概念搞混淆了……
所謂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是三種倫理要求;所謂五常,則是禮、義、仁、智、信,這是五種道德原則。
這是王豐收剛才提到的漢儒搞出來的東西,確切的說它本身并非儒學,而是后世儒生為了統治需求和社會穩定推行的一套應用體系。
華真行并沒有展開講,在農耕文明時代,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倫理要求,它怎樣滿足了維護社會穩定和生產發展的需要。比如父為子綱,表面是家庭倫理,實質是生產組織形式。
這是延伸到政治經濟學領域了。
他只重點解釋為何說三綱是皮,是指加上特定歷史年代的變量,所推衍出的秩序體系。假如應用環境變了,比如說在當代社會,儒家的立論本身就能推翻它。
這是延伸到辯證法領域了。
假如以君主制的合法性為前提,可以得出君為臣綱的要求。但是從“忠恕”的原則本身,推導不出君主制必然合理的結論。假如君主制這個前提不存在,君為臣綱當然也就沒有存在基礎。
在工業文明社會中,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則,本身也就能推翻夫為妻綱的結論。
可是禮義仁智信這五常,之所以稱之為“常”,它是可以超越時代的。仁,就是忠恕,而禮,是忠恕原則所要求的社會規范,形而上為道德,形而下為律法。
那個時代不需要道德與律法?儒家只是在講,制定道德與律法的依據與原則,它是工具性的。至于后人用這個工具、加什么材料、做出一桌什么菜,那就要看各自的目的和手藝了。
從根本立論推導出五常的過程,這份教材的最后都介紹了,華真行只是強調,沒有哪個時代可以沒有禮義仁智信的概念與標準。
你可以批判某個時代所建立的禮義仁智信具體法則,甚至說它們是“吃人”的,比如批判封建時代的禮義仁智信,但同樣要建立社會主義的禮義仁智信吧。
禮義仁智信最初的概念是從哪里來的,就是從儒家立論推出來的。人們真正需要什么樣的道德,“真正需要”這個意識本身,就是儒家的立論基礎。
忠恕本身,包含了道德層面上的人格平等,所以東國文化本身,就默認了道德層面上的人格平等,不以貴賤論德行。身為現代人,更可以去追求群益層面上的“社會格位”平等。
華真行很謙遜,一再聲稱自己學問尚淺,只是聽了柯夫子的教誨,試著講講而已。葉一寧則拍了拍那份材料道:“能否也給我一份,我拿回去好好學學。”
王豐收插話道:“你們房隆關,平時都教弟子什么?”
牛以平趕緊解釋道:“教修行,教對天地自然的感悟。葉師妹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父母搬到市區了,回師門的時間并不多,主要都在傳習秘法,平日大部分時間還要上學呢。”
王豐收:“天也不早了,我們該吃晚飯了,邊吃邊聊吧。”
華真行卻擺手道:“不著急,再等一會兒也餓不著。牛老師的問題都問了,可是我的問題還沒說呢。”
王豐收:“那您先說,說完了再吃不遲。”
華真行:“我想知道,春華大學或者是東國,招收海外留學生的目的是什么?”
大學當然是培養人才的地方,更進一步的設問,就是為誰培養人才、培養什么樣的人才、人才培養出來后可以去干什么?
這個問題很好回答,可以張嘴就來:為各個國家培養人才、培養各個國家所需要的人才、人才培養出來之后去建設他們的國家。
但是答案真的如此簡單嗎?這不是本土教育,而是留學生教育,甚至都不是盈利教育,而是國家層面的經費補貼教育。
用本國的稅收資金和教育資源,培養的如果不是自己需要的人才,這說得過去嗎?更進一步的設問是:東國的留學生教育,和其他大國的留學生教育有什么不同?
沒有哪個國家的教育體系,特別是針對海外留學生的教育,不進行本國價值觀的培養與輸出。要么以灌輸的方式,要么以引導的方式,要么以介紹的方式,總之不可能沒有!
假如沒有共同或共容的價值觀,那培養出的是什么人,難道是競爭對手或敵人?假如以加強經濟與政治合作的目的,那么對留學生的價值觀引導則更重要。
夏爾有一篇演講《誰是我們的朋友》,就是引自東國當代最偉大的革命家與思想家的語錄,核心就是在闡述這個問題。
東國各大學基本都有兩門社會學通識教育課,《東國革命史》和《馬恩原理》,但大多數留學生不用去上,因為校方對他們不做要求。
因為各國體制的不同,出于某種擔憂,東國在留學生教育中,好像刻意回避了這方面的意識形態輸出,也很少宣傳自身的體制與文化,除非是相關人員主動來學習這方面的知識與經驗。
近年來就算官方層面想宣傳,落實到具體實施環節也不知道該怎么宣傳,找不到合適的思路,缺乏完整而清晰的體系。
一段時間以來,說實話,各大高校的社科領域,譬如經濟、金融、法律、教育專業,主要都是在搞文化輸入,如今讓同樣一批人去搞文化輸出,實在勉為其難。
這其中有知識結構的問題,也有理論水平的問題,更有主觀意愿的問題,更別提在具體實施環節中有的人是陰奉陽違。比如喬釤高之流,這種事怎么指望他們呢?
那么東國可以采用的文化輸出手段,難道只剩下最簡單的漢語教學了嗎?哪怕是漢語教學,其介紹的價值觀和思維方式又是什么?
教育可不是單純的施舍,而是一種傳承,那么它傳承了什么?這就是華真行的問題。
牛以平沉吟間還沒來得及回答呢,王豐收又說道:“其實柯老也說過,幾里國有幾里國的難處。
比如我們不適合直接建立一個馬恩主義國家,至少不能對外這樣宣稱。假如是那樣,以幾里國的小身板,恐怕順手就被人給滅了,夏爾的新政權挺不住。
而且柯老又說了,就算我們要講馬恩政治經濟學體系,在啟蒙教育階段同樣有兩個問題繞不開。
一是我們為什么要有建立大同社會的理想,怎么形成這樣的文化共識?二是受教育者的理解水平,也就是牛處長今天說的,這已經不是初級教育的內容。
但是文化傳統的建立,是從啟蒙時期就開始的。而文化啟蒙,可不僅僅是古代的事情,而是每一個時代都要重復的事情。
比如我們需不需要講孝慈,又以什么方式去講孝慈?
因為文明的傳承,不能直接拷貝到每個新生兒的大腦中。無論哪個時代,每一個人,都要經歷一次文化啟蒙的過程。”
王豐收說完了,牛以平尷尬地笑道:“王大使雖然說的是幾里國的事,但我明白華總導在問什么了,也完全能理解華總導在學校里做的事。
但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校長辦副主任,很多事情不是由我決定的,很多問題也不好回答。”
華真行突然來了一句:“牛老師,待會兒我得多敬您幾杯酒。”
葉一寧:“為啥?”
華真行:“因為我得說聲抱歉,我做的一些事,會影響到牛處長的仕途。”這句話說得很認真,他指的不僅是已經發生的事,還包括將要發生的事,牛以平已經卷進來了。
牛以平只有搖頭道:“多慮了,多慮了,應該對我沒什么影響的。”
華真行:“吃飯吧。”
晚飯的地點就在大使館的小餐廳里,平日大使先生招待重要客人的地方。兩位客人對這桌菜是贊不絕口,連連感嘆在這里還能吃到如此高水平的東國菜,完全不亞于五星級酒店啊!
王豐收笑著介紹道:“這里的廚師,廚藝都得到過華總導的親自指點,尤其是還跟著華總導打過下手。”
葉一寧:“那么華總導做的菜豈不是更好吃?”
曼曼笑了:“那是當然的,就看你們有沒有這個口福了。”
牛以平:“既然話都這么說了,一定要找機會好好蹭一頓。其實以這批廚師的水平,完全可以開一家高端餐飲門店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聊來聊去,華真行便決定在大使館附近投資開一家飯店。
假如王豐收帶來的人手不夠,就再從幾里國那邊調,華真行可以親自抽空再搞點培訓,店鋪也不要租,尋找合適的物業買下來……總之談話氣氛很熱鬧。
牛以平給了華真行一個建議,或者幫他出了一個主意。
他搞的那個春華學習小組,可以把講義教材的名字給換掉,就以研習東國傳統文化的名義報備,成立一個課外興趣小組,甚至都能申請經費和場地支持,這事牛處長就能幫忙都給辦了。
華真行則向牛以平表示了感謝,并邀請他到幾里國參觀考察。牛處長嘆道:“別看我這個位置的官不大,可是出國還挺麻煩的!”
王豐收順勢道:“哪能讓您因私出國啊,由幾里國方面發出邀請,以教育合作項目的名義,邀請您和一批教育專家,對幾里國的高等教育工作進行指導。”
不論兩位客人來時是什么情況,這頓飯結束時氣氛是很融洽。牛以平和葉一寧告辭離去后,王豐收問華真行道:“你是看上這位牛處長了嗎?”
華真行笑著點頭道:“是啊,你看出來了呀,我想把他挖到幾里國去,籌建大學正缺少這樣的專業人才。我看他在春華大學干得也不是很順心,我們再這么一鬧,他恐怕很難再提拔上去了。”
王豐收:“這位牛處長,從讀書到工作都在春華大學,對大學各部門的運轉都非常了解,工作直接就能上手,而且又是修士,確實難得。”
華真行:“這位牛老師,當初的確不知我的身份,但他早看出來我也是修士了。后來他也有借我之手想給學校整點事的意思,學校里的一些事,他應該也看不順眼吧。”
王豐收:“那你今天為什么不說破?”
華真行:“用不著了,我整的事可比他想的要大多了。剛才說的邀請計劃,你回頭就去落實吧。”
誠如華真行所說,牛以平確實看不慣學校內的某些事情,也看出來華真行非同尋常,所以也想借華真行之手整頓某些亂象,卻沒想到華真行的來頭如此之大,這么能整活!
牛以平更沒想到,華真行連他這個人都想給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