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即便心里頭再覺得屈辱,該跑路的時候,也照樣不能耽擱。前腳送走了向張潛求和的使者卡頓,后腳,石國國主莫賀就帶著文武百官踏上了“西狩”的旅途。
不過這廝倒也良心未泯,發現自己根本沒時間把國庫和糧倉給搬干凈。干脆留下了價值三十多萬貫開元通寶的金銀銅錢,以及大部分糧食,并且留下了小伯克扎伊帶領五百兵卒維持秩序。著令后者不準抵抗,只要唐軍一到,立刻將整個拔汗那城,完完整整地向碎葉鎮守使張潛“交接”。
至于這樣做的理由,莫賀除了寫在了委托小伯克扎伊當面呈給張潛的第二封親筆信中之外,還命人直接用大唐和粟特兩種文字寫成告示,貼在了墻上。
告示的大意則是,自己和張潛同為唐臣,彼此之間發生了誤會,不該牽連拔汗那的百姓。希望碎葉唐軍來了之后,軍餉糧草,都直接從大宛都督府的倉庫里支取,切莫再從當地百姓手中征集。無論碎葉軍拿走多少,過后自己都會將賬目上報給大唐天子知曉,云云。
“這王八蛋,莫非姓葉赫那拉?”當消息傳入碎葉軍的行營,張潛頓時覺得似曾相識。在另一個時空,八國聯軍進北京之時,慈禧太后和大清傀儡皇帝所干的事情,幾乎跟莫賀現在干的事情一模一樣。
差別是,慈禧那混蛋老妖婆,好歹把總理大臣愛新覺羅·奕劻和北洋大臣李鴻章留了下來,全權負責跟八國聯軍談判。而莫賀卻只留下了一個啥都說了不算的伯克扎伊,實在讓人郁悶。
本來張潛還想繼續追到俱戰提去,問問莫賀那廝,到底跟葉赫那拉氏有沒有淵源。然而,在心中默默計算了一下時間,他卻赫然發現如果自己在下月中旬之前不收兵回返,就要跟朔方大總管張仁愿失約。而即便自己立刻追到俱戰提去也未必能追上莫賀弄不好那廝腳底下抹油跑得更遠,自己可能連談判都找不到人。
所以張潛率領唐軍殺到拔汗那之后,干脆就讓弟兄們在城里駐扎了下來。隨即一邊派遣人手將莫賀的王宮、國庫、官倉,都像撿田鼠撿麥穗般,搜刮了個干干凈凈。一邊以大唐碎葉鎮守的名義,“保舉”莫賀的弟弟奕胡為大唐的大宛都督府都督。
這個大宛都督府都督為大唐朝廷冊封。只是代表大唐朝廷,行使對藩屬國的監督之權,并且為在石國各地的大唐百姓提供保護。平素并不干涉石國國王如何治理國家,除非石國發生的篡位、叛亂或者王位的繼承權之爭,才會應石國文武的請求出面進行公平仲裁。
對碎葉鎮與石國之間發生的沖突,張潛相信無論奕胡,還是莫賀都是被奸臣所誤。所以,準許兄弟二人各自交出一名奸臣之后戴罪立功。一人繼續當國王一人當大宛都督齊心協力,為大唐效忠。
為了表示自己的大度,張潛將達干卡頓叫到面前,當眾答應了石國的和談請求,并且公開宣布,一旦和議達成,唐軍就只留六百人駐扎在大宛都督府,保護大宛都督和都督府長史,其余兵馬,立刻啟程回國,將拔汗那和怛羅斯兩城,繼續歸還給石國管轄。
至于千泉山下的俱蘭城,則依照新任大宛都督奕胡的“請求”,作為賠償的一部分,割讓給了大唐碎葉鎮。而張潛也不為己甚,將石國欠碎葉軍的贖金,直接砍掉了九成半。剩余不到半成,抹去零頭大概還有五百萬兩黃金,石國可以分五十年償還,錢的利息,則改為前所未有的低,每年五厘。
為了不耽誤時間,張潛將自己的決定,直接寫在了信里,委托達干卡頓,去送給石國國主莫賀。順便通知此人,接到通知之后五天之內,派遣夠得上份量的心腹,作為全權談判代表,趕赴拔汗那,商討具體賠款支付細節,以及跟奕胡兩人之間的權力劃分事宜。
如果五天之內,唐軍沒看到石國的全權談判代表,則意味著莫賀先前所提出的“和談”請求,乃是緩兵之計。張潛將不得不繼續揮師西進,拿下石國全境。
為了避免石國百姓誤會,張潛也學著莫賀先前那一手,將自己的一部分決定,直接用大唐和粟特兩種文字寫成告示,張貼在了拔汗那城各處的顯眼位置。鄭重告知石國上下,自己當日放走的是石國將士,不是奕胡一個人。所以五百萬兩黃金的債務是整個石國的債務,不以國王更替和大宛都督奕胡的生死作為更改依據。
換句話說,除非整個石國都不存在了,否則,這筆錢就不能賴掉。如果哪一任石國的國主膽敢不還,唐軍就出兵滅了他,另外再找一個肯還債的人來做國主。
“這可不像你以前所為!”被張潛一連串新鮮操作,弄得眼花繚亂,駱懷祖忍不住低聲提醒。“條件如此苛刻,并且連討價還價的機會都沒給莫賀留,我要是他,寧可戰死,也不會忍受此奇恥大辱。”
“我怎么侮辱他了?我既沒動他王位,也沒割他的土地。甚至連窺探他王位的奕胡,都想辦法幫他高高掛了起來,從此跟他進水不犯河水!”張潛直接忽略了第一句話,然后笑呵呵地回應。
“問題是,當初挑起戰火的是奕胡,不是他!他完全可以推說毫不知情。”衛道一直自詡能夠隨機應變,這會兒,也有些不適應張潛忽然展現出來的鋒芒。皺著眉頭,為駱懷祖幫腔。
“我如果現在領軍殺向大食國,無論輸贏,大唐皇帝能說跟他沒關系么?”張潛看了衛道一眼,笑呵呵地反問。
“話可以這么說,可莫賀不是大唐皇帝。他完全可以不認這個賬。然后撒潑打滾,請求大唐朝廷給他主持公道。畢竟咱們朝廷之中,喜歡委屈自己的人一抓一大把。”明知道張潛說得在理,衛道依舊憂心忡忡地搖頭。
“他的使者去長安走個來回,至少得大半年。有這大半年,足夠我滅了石國,砍下他的腦袋了。”張潛當然知道朝廷中那些大佬是什么德行,卻早就想好了對策。又笑了笑,繼續耐心地解答,“這也是我非要留下奕胡的緣由之一。如果奕胡已經死了,莫賀當然敢不認賬。可奕胡還活著,他敢不認賬,就得考慮考慮,自己的國王位置是否還能坐得穩!”
“你是說,派兵去繼續追殺他?你先前不是說過,怕耽誤了秋天時跟張總管的約定么?”駱懷祖依舊沒聽明白,繼續低聲追問。
“未必需要我派人追殺他。他麾下那些石國貴胄,不會跟他一起找死!”張潛輕輕搖頭,臉上忽然露出了鄙夷的表情,“主動把他干掉,可比陪著他一起發瘋,對抗咱們,容易多了額,也安全多了。況且,我已經免掉了石國的大部分欠賬。總計只剩下五百萬兩黃金,對整個石國來說,其實并不不算高。他們犯不著為此拼命。”
最后一句話,的確在理。大伙以前不知道,石國這邊黃金竟然比長安便宜了一半之多。在長安,一兩黃金,能換將近十吊開元通寶。而在石國,一兩足金,卻連五吊開元通寶都換不了。
如此算來,五百萬兩黃金的欠賬看似數量龐大,石國分成五十年償還,每年卻只需要償還十萬兩,折合開元通寶五十萬吊都不到!
“倒是!”駱懷祖終于無話可說,嘆息著點頭。內心深處,竟然對石國君臣充滿了同情。
沖著駱懷祖笑了笑,張潛迅速將目光轉向依舊滿臉困惑的衛道,鄭重詢問。“綱經,有沒有興趣,留下來做大宛都督府長史?奕胡這廝腦子不太好用,我得留下一個足夠聰明的人看著他。順便替碎葉鎮把欠賬要回來。”
“我?做大宛都督府長史?!”衛道頓時被嚇了一大跳,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詢問。
“是啊,你不是經常說佩服定遠侯班超么?”張潛輕輕點頭,隨即快速補充,“放心,不會讓你干一輩子。頂多五年,我就舉薦別人來接替你。在此期間,大宛都督府這邊的事情,全都由你一言而決,讓奕胡當個擺設就好。”
“這,這,用昭,你信任我,我心中很是感激。可,可我怕做不好,耽誤了你的大事。”衛道聽得怦然心動,然而,理智卻告訴他自己,不能辜負了朋友的信任。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解釋。
“有什么做不好的?你別的不用管,能逼著莫賀,每年按期還錢就行!”張潛笑著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滿了鼓勵。“千萬別跟我說,你也變成了朝廷中那些老家伙,覺得我對石國太苛刻。你不忍心為虎作倀!”
“不會,不會!”衛道聽了,顧不上跟你張潛抬杠,頂著汗珠連連擺手,“我,我是擔心,我是擔心我要不上錢來。鎮守使,石國,石國其實挺窮的。國庫里只有三十多萬貫,糧倉里也沒多少積蓄。我如果一年要他們交出三成出來,怕逼得他們狗急跳墻。”
“放心,莫賀如果有勇氣拼命,這次就不會答應我的條件。如果這次他不拼命,將來肯定更沒勇氣。”張潛想了想,輕輕搖頭,“并且,如果國庫入不敷出,莫賀肯定會給當地百姓加稅。另外,你可以勸他們主動割地還債,或者拿對過往商隊的收稅權做抵押,換大唐的官吏幫他收。反正,只要損失不會落到石國的貴胄頭上,他們就不會鋌而走險。”
“加稅?”駱懷祖眉頭緊鎖,將信將疑。“比起大唐,石國的稅已經夠高了。他們就不擔心百姓造反?”
“百姓造反,他們能夠鎮壓得下去。而不按時付錢給咱們,他們就得擔心榮華富貴能不能繼續。”張潛早就胸有成竹,笑著給出了答案。
“那樣的話,當地百姓會把氣撒在唐人頭上。就像咱們攻打怛羅斯的時候那樣!”張旭書生氣重,在旁邊低聲推測。
“凡是唐人在石國犯了罪,哪怕是殺人放火,石國官府也無權處置。必須交給唐人派駐石國的大宛都督府長史,也就是綱經來裁決。這個叫法外治權,大唐可以不要石國的土地,也可以不追究石國的其他罪責,但是,法外治權和賠償金,都必須拿到。”張潛回答得斬釘截鐵。
不待衛道和張旭再問,想了想,他又笑著補充,“賠款,我也不會全拿走。每年會給大宛都督府上下一部分回扣,綱經拿著用來收買和拉攏石國的權臣。然后,我上本請求皇帝陛下,以他的名義,拿出一部分賠款來,在當地開辦學堂。教當地人穿唐衣,說唐言,寫唐字。”
“你準備像在碎葉時那樣,把所有石國人都變成唐人?”衛道眼睛頓時開始發亮,問話聲音里,也終于多出了幾分自信。
“不是!碎葉在大唐境內,所以,碎葉人無論出身于何族,我都當他們是唐人。而這邊,夾在大唐和大食之前,想把當地人變成唐人,沒那么容易。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事關重大,張潛收起笑容,認真地解釋。
“我的真正打算是,在當地,培養一群比大唐人對大唐還忠誠的石國人。”這幾句話有點繞,所涉及的概念也太超前,所以,他盡量說得簡單明了。
“總之,你需要做的是,如果有人唐言學得好,哪怕他是貧民小戶出身,都保舉他去大唐留學。待他學成歸來之后,再于大宛都督府委任他一個肥缺,讓他傳播大唐皇帝的恩澤。
“此外,在石國,凡是肯說大唐好話的,哪怕他品行再不端,也要創造各種名目對他進行嘉獎,把他夸成一代宗師。凡是真心為石國考慮的,一定要雞蛋里挑骨頭,甚至栽贓他,把他搞得臭不可聞。總之,目的就是一個,咱們拿了石國的錢,還讓石國百姓對大唐感恩戴德!”
另一個時空當中,那些殖民者就是用如此手段統治被征服地區的。自己不將其并入版圖,而是扶植當地的統治者,作為中間人。如此,哪怕殖民者對殖民地的盤剝再狠,自己手上,都也干干凈凈。
如果想玩的更“高級”一些,急像張潛對衛道的指點的那樣,將賠款里劃出一部分來,專款專用,開辦學校,設立獎項,教化當地百姓,傳播“先進”文明。
那樣的話,甭說殖民者以前犯下的所有殺人放火的罪行,都可以洗得干干凈凈。用不了一百年,當地的文化“精英”們,就會齊聲謳歌殖民者的仁慈和博愛!甚至恨不得他們馬上出兵,滅掉自己的故國!
“我要是莫賀,就先跟虛與委蛇,假裝接受這個條件,等你走了之后,再下手干掉奕胡。”明知道張潛說的和做的,都是為了大唐的利益,周健良在旁邊,卻聽得義憤填膺。
“他不敢!”張潛快速將目光轉向他,笑著搖頭,“除非他請大食國長期在石國駐軍,否則,哪怕弄死了奕胡,他也必須還錢。否則,就不敢保證哪天我再領軍前來討債!而一旦讓大食人駐了軍,我保證,他的下場會比現在慘上十倍!”
“你不可能永遠做碎葉鎮守使!朝廷不會讓你大材小用!”周健良也搖搖頭,嘆息著提醒,“換了別人做碎葉鎮守使,未必能做到蕭規曹隨!”
“每年十萬兩黃金呢,雖然是給朝廷的,碎葉鎮這邊,總要過一下手。”張潛想了想,聲音忽然變低,“他敢給弄沒了,不用朝廷收拾他,麾下弟兄就饒不了他!”
周健良立刻無言以對,愣愣半晌,終于嘆息著點頭。
趁著自己最近還能有一些閑暇,張潛又將頭轉向衛道那邊,把自己參考另一個時空的殖民手段,盡可能多地,灌輸給此人聽。同時,鄭重交代,如果真的遇到石國上下的集體反抗,或者大食兵馬全力東進,千萬不要死撐。馬上帶領留守的弟兄們返回國內。只要留得有用之身,早晚,還能再度帶領弟兄們打回來。
衛道聽得心中感動,紅著臉表態,一定不辜負張潛所托。然后,又強迫自己靜下心來,不懂就問。結果,雙方邊問邊談討,一下子就忘記了時間流逝。直到屋子里掌起了燈,才猛然驚醒,然后笑著拱手互相告別。
“綱經,我今天終于知道,墨門這個墨子的由來了?”一離開行轅大唐,張旭就輕輕扯了下衛道得衣角,感慨不已。
“難道不是因為祖師墨翟么?”衛道心中有事,沒聽出張旭話語里的玩笑意味,皺著眉頭反問。
“不是!”張旭搖了搖頭,隨即佩服地挑起大拇指,“黑,可真黑。比墨汁都黑!虧得用昭沒把這番心思用在大唐國內,否則,無論誰得罪了他,都得后悔得睡不著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