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起點給了個女頻強推,挺受鼓勵,今天發個過三千的一章。雖然和日更萬字的大神比,三千字不算多,但我堅持字斟句酌,希望每一段都盡量學習、接近出版水平。最近身體狀況比較成問題,但愿快點好,能夠每日雙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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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洗穿戴停當,沒過多久,曾府來人來車接了。
接伴的嫲嫲姓榮,五十來歲,乃曾夫人當年從閨中帶來的奶媽。曾夫人作為宰相曾布長子曾緹的嫡室,因曾緹妾氏的庶出兒子娶親,險些成了姚歡的婆婆。
沈馥之一打開院門,榮嫲嫲已上前,將眼梢嘴角調整到了合適的部位,淡淡見個禮,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俗話說,宰相的家奴五品官,這老婦人的地位,雖說不算主人,卻分明比家奴還高上許多,人情練達的沈馥之怎會不省得。
“有勞嫲嫲了。嫲嫲好氣色。”
沈馥之的口氣,比對方稍稍熱絡些,但絕無卑媚意味。
沈馥之回完禮,大大方方地望向榮嫲嫲,也不避諱地細看幾眼嫲嫲那身褐金羅領的折枝花褙子:“嫲嫲這羅領的式樣質地,開封城可不多見。”
榮嫲嫲再要端著一份大戶人家的矜持,也免不了心頭掠過一陣得意。女人嘛,不論哪個年齡,穿著打扮主要是給同性看的,能得到比自己年輕的同性的艷羨,怎會不高興?——反正大部分直男,其實也意識不到,你到底是打扮了還是沒打扮。
更何況,曾夫人與榮嫲嫲說過沈馥之的娘家背景,祖上好歹也是個世家大族,而此刻,榮嫲嫲見這眾人口中老江湖的姨母,雖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卻從這窄門小戶的院子里走出來,要首飾沒首飾,要華服沒華服,和她這般當紅宰相府邸的老奶媽全然比不得,她怎能不獲得心理上的優勢。
她于是主動拂去了倨傲。
“姨母過獎。說來還是年輕時得的造化,能跟著大姐兒進了曾府。”
榮嫲嫲抿嘴,忽地又放低了些音量,以一種拉近彼此距離的打趣腔調道:“也得虧俺阿爺給了一個好姓,榮。”
沈馥眼角一松,淺淺露幾分“嫲嫲說話好趣致”的神色,復又道:“俺和歡姐兒這就隨嫲嫲登車?”
“哎,好,咱們啟程吧,府里都準備著呢。”榮嫲嫲應了,一梭目光又投向沈馥之身后的姚歡。
是個五官齊整、面相柔弱的小娘子,真看不出來性子那么烈,當街就要拼個魚死網破。不過小娘子烈也有烈的造化,老天爺沒收,她在人間可也算逃過一劫,否則恪哥兒那小畜生……唉,小畜生種氣不好,定是胎里就帶了他娘的賤,所以說天道好輪回,蕓娘那賤妾奪了曾大郎對俺家大娘子的寵,如今合該是這般下場。
榮嫲嫲肚子里已經走馬般過了好幾段品評和挖苦,面上卻是滴水不漏,還換了長輩的慈色,沖姚歡溫言道:“歡姐兒看著無礙啦。”
姚歡道聲“嫲嫲”,便咬了嘴皮子噤聲,縮在沈馥之身邊。榮嫲嫲只道這小娘子到底年輕,心里頭還別扭著呢,不過是一切全憑姨母作主罷了,遂大度地笑笑,引二人登車。
沈馥之先還擔心姚歡又坐上曾府的馬車,是否會想起被逼出嫁那日的痛苦,現下看姚歡面無波瀾地就進車坐在錦褥子上,才相信外甥女前幾日說的豁達話兒,確是發自真心。
姚歡讀出姨母眼中又漾起的憫恤之色,才猜到姨母在想什么,不由失笑:姨母哪里知道,我是個冒牌的姚家娘子,那日乘著上帝的金手指,初到貴寶地,就是頭破血流地躺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地上。
這曾府的勞斯萊斯豪車,我跟姨母你一樣,也是頭回坐。
馬車出了巷子,拐上大街,榮嫲嫲瞧姚歡絞著雙手,略見局促,便和風細雨問道:“歡姐兒可覺著氣悶,俺幫你挽一挽簾子?”
真是說到了姚歡的心坎里!
都穿過來快半個月了,她還沒好好看過開封的街景呢。
這可是北宋的都城啊!
這個時代,被后世史學家稱為“現代的拂曉時刻”,是與唐代完全不同的商品經濟發達的市民社會。后世的人們要在清明上河圖的真跡里領略汴京城的風情,排幾個小時的隊都是運氣的,看看也只能十來分鐘。而她姚歡,此刻正如此真實地、近距離地欣賞著活的京都畫卷。
榮嫲嫲很有分寸地拉開一點點的紗簾,姚歡隨即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流動的風景。
她讀過東京夢華錄等史料,知道開封城雖然不像大唐長安城那樣規整如棋盤菜畦,但也沿襲了歷代都城“北皇宮、南居民區”的大致格局。
在她的閱讀記憶中,都城從中心向外嵌套,分別是宮城、內城和外城。宣德門、東華門、西華門,都是拱衛宮城的城門。朱雀門是內城的南大門。南薰門則是外城的南大門。
若站在宮城的宣德樓上,往南可以俯瞰到清明上河圖中那條著名的汴河,自西向東南,穿過開封的西外城、內城、東外城,再流經外城東南角的數個谷倉和物資集散地,繼續向東奔騰而去。
汴河也是穿過御街的。御街是從宮城宣德門直通南薰門的一條大路,寬度有二百多步,畢竟要經常容納龐大煊赫的儀仗隊行進而過。
御街的兩邊建有長廊,允許老百姓占個地方做買賣,你只要別腦子進水,做著做著就把地攤擺到御街上去,那么無論是城管還是禁軍,都不會來找你麻煩。
只是,這般寬松的空氣到幾十年后的徽宗政和年間,便煙消云散了。御廊被漆成黑色的木杈擋住,廊內挖溝引水,種了荷花,溝邊還有桃李杏花等樹木,春夏時節倒是比過去好看許多,但百姓們再也不能在御廊中行走,更不能利用御街兩邊的好市口做買賣了。
姚歡那日被救回姨母家時,在章老帥侍衛雇的驢車里,大致感到姨母家里汴河不太遠。今日,曾府馬車走得也不甚急,但很快就拐上一條熱鬧的大路。
再行得一陣,姚歡又聽聞街邊有食肆的伙計粗鄙的吆喝:“梅花包子嘞,東大街獨一家的梅花包子,來東大街不帶娘子吃梅花包子,夜里頭鉆不得娘子的被窩咧”。
姚歡看看太陽的方向,又未見馬車穿越城門,于是估摸出了姨母家的位置,應是在內城東南角的一段汴河附近。若放到后世的北上廣,怎么著也算是中心城區內了。看來,姨母私房家底還是有些的,不然怎賃得起一所獨門獨戶的小院兒。
她正思量間,忽地眼前一亮,街邊接連出現好幾座二層以上的豪華酒樓。酒樓門口都扎著彩帛飄飄的迎賓門洞,透過門洞,依稀可見里頭格局各有不同。
有的是直接看到桌椅琳瑯、花柱林立的大堂,氣派不凡。有的則是窄幽幽一條青石路,兩邊或擺放蓮缸,或種植青竹,須行得一小段石子路,方能進到坐下吃飯的地方。
二樓三樓的格局亦有所差別,有的明顯是包間,有的則仍然是大開間,無非視野更佳。更有特別財大氣粗的店家,二樓臨街的乃是個露臺,上有篷子,晴天還是落雨都不影響說書唱戲。此刻已有藝人的身影忽隱忽現,大約在臺上為午市做準備。
雖是露臺,但若沒錢進到此等大酒樓二樓點菜的,想在樓下街邊白蹭著看,也只能看到藝人們的后腦勺。
然而,車又行得一陣快靠近最中心的御街時,食肆反倒接地氣、平民化起來,低矮的蒼蠅館子不少見,路邊攤更是多如牛毛。
姚歡不錯眼珠地盯著,憑借對于外觀的猜測,攤頭上賣的五花八門的吃食,有羊頭、兔子(或者類似的小型哺乳動物)、大塊鹵煮的牛百葉、螃蟹蛤蜊、糕團馃子、雪白的炊餅、看不出主材的大鍋湯羹。通過攤主熱情的叫賣,她又依稀辨出,那些一大桶一大桶的飲料,有甘蔗水、綠豆湯、沙糖木瓜杏汁。而那些一小碗一小碗蜜餞似的物什,則有漬荔枝、梅子姜、水晶棗兒、芥辣醬黃瓜兒。
終于往西穿過御街,姚歡果然看到,在現下哲宗的年代里,御街兩側也是可以擺攤頭賣東西的,沒有面子工程的香花御溝,與后來他弟弟徽宗統治的年代很不一樣。
“很好,”姚歡暗道,“走了這一路,那些高級酒樓里的吃食看不到,但飯鋪排擋的攤頭上,沒見著雞爪子,更沒見到小龍蝦!”
姚歡正自顧做著暗戳戳的市場調研,卻忽見一個茶攤檔口,有個站起身的青衫男子接過店主人交給他的一卷帛布似的東西。
恰此時,道路擁阻,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那男子懷抱帛布,一臉鮮明的喜意,仿佛得了寶貝般邁出茶攤,一抬頭,正與姚歡照了個正面。
邵清。
邵清在剎那間的反應,那種突然從克制的端嚴變得展眉舒顏的喜悅,教姚歡看得分明。
他真的,還是像蕭醫生。形似終究沒有神似更生動。
姨母正快言爽語地,和榮嫲嫲聊得暢快,連馬車停了,似乎都沒發現。
姚歡正踟躕,要不要喚姨母與邵郎中打個招呼,前頭路障已除,馬車又拔轅,夸噠噠往前行。
姚歡一時有些愣怔,不知所措地盯著車外不過十步遠的邵郎中。
邵清淡淡笑了笑,夾起懷中布帛,沖姚歡作個揖,算是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