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過了御街后,到了前頭一條南北向的大街,便右轉而行。
姚歡從方才偶遇邵清的奇特感覺中清醒過來,意識到車駕應是向北邊駛去。而那條與御街平行的南北向大街,應該就是東京夢華錄中提到的“浚儀街”。
浚儀街南面,大片商戶、民居、熱鬧街市,都是開封府管的轄區。
浚儀街北邊,則大部分都屬于皇宮禁軍衛士們維持安保的區域了。
果然,車外的街景,從喧嘩漸漸轉為寂靜,食肆商鋪越來越少,屋舍也不再是那些宅門直接臨街、門口坐一堆拖鼻涕光屁股孩子的平民小宅了,取而代之的是蔥蘢植物下掩映的高宅深院。
“這就是北宋的zhong南海附近了吧?”姚歡肚子里嘀咕著。
又行了兩柱香的工夫,車夫終于收了馬兒的步速,榮嫲嫲說聲“到啦”。
一打開車門,姚歡只覺兩片巨型木板向自己壓過來。
乖乖,曾樞相家的烏頭宅門,比寺院的山門還大。
但門可羅雀,只一個小廝見到榮嫲嫲,忙不迭地回身去開門,喚一聲“榮嫲嫲和沈娘子來了”。
應聲出來一個和美團差不多大的小丫鬟,穿著鴨殼青的小襦裙,殷殷切切地上來行禮。
進了大門,豁然一片大天井,正面是個影壁,左右手有耳房,廊下花草繁盛。卻依然靜悄悄的。
榮嫲嫲偷眼覷到沈馥之察探的容色,解釋道:“樞相不愛排場,道是如今官家志在復興先帝的元豐熙寧新政,又要往西夏用兵,他作為宰相,自當體諒官家心意,節儉垂范,宅院再大,廿來個仆婢也就夠用了。”
沈馥之是何反應,姚歡不知道,但作為從后世穿來的人,姚歡覺得,榮嫲嫲這番話,倒真堪為后世史家評價曾布的一個有趣注腳。
由新入舊,半新不舊,在新黨面前是舊的,在舊黨面前又是新的,如此一來,曾大宰相的人設,便是一個相當獨立的理中客。
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加之處處流露出“保姆型”宰相的素質,作出一心一意為剛剛親政的小皇帝考慮的態度,怎不教位在中書省的章惇從提防到惱恨吶。
穿過耳廊,但見一個教科書般的四方大院,正前方的建筑群瞧著最復雜,估計是一家之主曾布的院子。
榮嫲嫲和小丫鬟帶著沈馥之娘兒倆往東邊的月門走去。那是曾布長子曾緹所居住的獨立大院。
月門后是一處水榭,布置得清雅宜人。
水榭后的正廳在望,能見到人影穿梭。
此時,走在前頭的榮嫲嫲卻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步履一滯,回頭向沈、姚娘倆道:“姨母,歡姐兒,俺差點忘了問你們,可要去更衣凈手?”
又貼心地補一句:“稍后場面擺起來,怕是不太便宜。”
沈馥之覺得有理,對姚歡道:“姨母和你,都去一趟吧。”
榮嫲嫲于是撇頭對引路丫鬟道:“俺在此處候著,你帶兩位娘子去梅花屋。”
姚歡聽了,也不知道是梅花屋還是梅花塢,暗自嘖嘖——到底是曾府,連客衛都有雅名兒。
只是,如此一來,自己后頭幾天想去東大街做實地美食調研、嘗嘗開封府網紅點心梅花包子的時候,心里陰影面積有點大……
小丫鬟小碎步輕盈,引著沈馥之和姚歡,穿過一座低矮石橋,又沿著鵝卵石鋪就的小徑走上幾步,便到了一處翠竹掩映的屋舍前。
姚歡忍不住又開了一句彈幕:這那是梅花屋,明明是瀟湘館嘛。
小丫鬟推開本就虛掩著的門,姚歡只見一處陳設典雅的玄關,琥珀黃色、不知是啥木頭的案幾上焚著香,旁邊擺著圈椅和掛外袍的衣架。
小丫鬟在案幾上一個蓮盆樣的白瓷容器里撥撿了一番,拈了四個小紅棗出來,遞給沈馥之和姚歡。
這是干啥?姚歡覺得莫名其妙。上個廁所還給發倆開胃果子?
所幸沈馥之立刻就解了她的疑惑。沈馥之撮著指尖,將棗子的根蒂去了,一邊一個塞進鼻孔。
姚歡瞬間反應過來,原來這棗子是堵在鼻孔里以免廁所的臭味熏人的。
怪不得那小丫鬟還要挑個兒,每個人鼻孔不一樣大嘛。
可以可以,古人好講究。
那邊廂,小丫鬟已自自然然地先為沈馥之接了闊袖衫褙兒,掛在衣架上,做了個躬請的手勢,將案幾邊的竹簾兒一撥,帶沈馥之進到里間。
姚歡默默等了片刻,姨母出來,道聲“歡姐兒你去吧,麻利些,莫教榮嫲嫲久等”。
姚歡看看那丫鬟,仍是要跟著自己的意思,一時覺得別扭,差點兒就脫口而出:“有人看著,我屙不出來。”
到底怕多事,忍住了,乖乖隨丫鬟進去。
里間屋子寬敞許多,左右兩扇大格子窗間,竟還有個對開的木門,似乎通向門后的天井。
屋中也熏著香,靠墻也擺了三四張扶手椅,只是椅面挖了滾滾圓的大洞,下頭擺著馬桶。
姚歡硬著頭皮將衣帶解了,坐在椅子上,低頭看著地磚,認真醞釀中。
小丫鬟的面上倒是云淡風輕,大約是伺候多了曾府上廁所的客人,處理尷尬場面的業務能力相當熟練,自動轉過身走到另一側屋角的矮柜前,打開抽屜,拿出帕子般的東西來。
姚歡抓緊時間卸了貨,起身用方才小丫鬟已遞給她的黃草紙整理了,扎好裙子的腰帶,卻聽小丫鬟輕輕“哎呀”了一聲。
“姚娘子,盆中沒水了,奴該打,勞煩娘子屈尊移幾步,奴用井水幫你凈手。”
說著,她便打開了那扇木門,果然是個教墻擋著的小天井。
姚歡想都沒想,就跟她走了出去。
小丫鬟就像流水線上的骨干員工,麻溜兒地扯了繩子打上井水來,把桶放在地上,又去拿舀水的瓢。
姚歡自自然然地往前湊了幾步,俯身想去接小丫鬟的水,陡然間聽到身后一陣喀嚓喀嚓的枝葉響。
緊接著,只見那丫鬟仰臉時,仿佛見了鬼,斷氣兒似地“嗬”、“嗬”幾聲,扔了瓢,丟下姚歡,撒開腿就逃進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