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浮山下。
惠州知州詹范所派的司戶參軍王琦,探出頭去,命車夫停車。
他對邵清與姚歡拱拱手:“二位稍候,王某下去看看就回。”
車外,有片面朝東江的草坡。
初夏時節,綠茵如毯。鵝黃、淺紫、潔白的不知名野花,欣欣向榮,仿佛綠毯上的精美刺繡。
草坡靠近大路之處,立著一塊不大的石碑。
邵清將頭探出車窗,讀著碑上的字:“生來死往,莫知何年。非兵非民,皆吾赤子。”
他面色一肅,向姚歡道:“這是一片墳地。”
“墳地?”
姚歡好奇,也向草坡眺望去。
果然,草坡里遍布石堆,因不似普通墓穴那般砌有一定的高度,故而此季被蓬勃生長的花草遮蓋了。
枯骨上,黃土間,是怒放的生命。
天地萬物,循環往復。
靜默須臾,邵清沉醇寬和的嗓音又在姚歡耳邊響起:“碑上的字,像蘇學士所題。”
相伴半載,姚歡已曉得,因二人名字合了一句“人間有味是清歡”,不擅甜言蜜語的邵清,早成了蘇軾的詩、詞、書法的粉絲,對蘇軾的字,自不會認錯。
二人沒琢磨多久,王參軍回來了。
和上司詹知州一樣,王參軍對眼前這兩個剛到惠州的年輕人,十分客氣。
不僅因為他們持有朝廷的文書,更因為,他們是來找蘇子瞻。
王參軍一上車,便主動與二人指點:“這片草坡,葬的都是惠州一帶曾經暴露于荒野的枯骨。蘇學士南來惠州看到后,與詹知州商議,募款雇了力工,收殮那些尸骨,匯集此地掩埋。那塊石碑上的字,便是蘇公所寫。前兩日大雨傾盆,我怕有墳堆被沖開,所以下去查驗查驗。”
姚歡心道:上梁正,下梁直,詹范的這個下屬,真不錯。
“非兵非民,皆吾赤子。說得真好。”邵清喃喃。
王參軍道:“王某乃是由吏員轉的官身,沒讀過多少書,更未經過科舉。聽世人品評說,蘇學士始以文章得,終以文章失,才被貶謫到我們這嶺南瘴癘之鄉。我倒覺得,能寫出‘非兵非民、皆吾赤子’這八個字的朝臣,文章得失,不足以論。”
邵清亦點頭:“朝堂得失,更不足以論。”
王參軍沖他會心地笑笑,向外頭候命的府衙馬夫道:“走吧,往飛瀑那一面上山,大學士必在那里。”
山腰赫然一掛白練。
縱然未到“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氣勢,亦端的一派“琉璃滑處玉花飛”的美景。
而在瀑布下方的深潭寬澗邊,鑿石、劈竹、接管的施工場面,熱火朝天,令羅浮山上這林泉勝地,完全不同于那些深受文人追捧的山水畫的孤仙之境,而是充滿了創造的力與美。
“子瞻學士,令弟與令郎的友人,來訪!”
王參軍沖著碧潭邊圍著的一堆人喊道。
這個帝國鄉村底層奮斗上來的司戶參軍,以前做小吏、奔波于田間地頭時,通訊基本靠吼,練就一副洪亮的好嗓子。
他當真中氣十足,一聲喊,不僅蓋過了丁零當啷的敲打聲,還將身邊那棵荔枝樹的葉子,也震得紛紛落下。
那團擠在一處、不知正在參研何事的人群,立時稍稍松散開幾分。
鉆出來一位打著綁腿的老人,身量不低,鶴發白須,黑衣黑褲,外罩月色褙子,懷中還抱著一節竹筒。
熊貓……
姚歡萬萬沒想到,自己第一眼看到蘇軾,卻是如此觀感。
這位千古第一文士,大宋頂流巨咖,竟仿佛悠游山間的大熊貓!
她還在發愣,同樣心情激動、只是不形于色的邵清,已然幾步上前,向蘇軾作揖行禮,為自己與姚歡報上名號與出處。
照面間,邵清覺得,雖然五官與蘇轍至少有六七分相似,但蘇軾的狹長雙眼、微聳顴骨、寬額窄頜組合之間,比蘇轍的平易慈和之外,更多幾層“七尺頑軀走塵世、坐看風云少年心”的超然氣度。
從工地上下來的蘇軾,當然不曉得,幾息間,自己在面前這一對年輕人的眼中,會有如此修辭不同、但實則殊途同歸的評判。
“來,快與老夫說說,子由與仲豫的近況。”蘇軾帶著微微急切的語氣道。
老人毫不忸怩見外,仿佛邵清與姚歡,就是來給自家報信的遠親。
他滿臉的皺紋,被揉了期待的笑容,變作舒展的花瓣。
天底下掛念兄弟與兒子的男人,都是一樣的心。
山溪邊,聽完從慶州到汴京再到筠州的所有故事,蘇軾神思激蕩間,感到自己仿佛一只從南海起飛的青鳥,溯著流云北上,盤旋于帝國的邊疆、中州、江淮,看盡風波浪濤與悲歡離合后,又嘆息一聲,振翅而還,落回羅浮山頂。
“蘇公,這竹筒,可能用?”
一個光著膀子的少年,見蘇軾與兩位訪客似是處于交談的間隙,才怯怯地走近探問。
蘇軾回過神來,像祖父耐心教導孫兒般,指著手中竹筒,與那少年道:“如此甚好,你同他們說,每節竹子上,都開這樣一個小孔,榫頭做得細致些,務必帶有竹帽,屆時查勘哪一根竹節堵了,擰開竹帽即可。”
少年聚精會神地聽完,恭敬接過竹筒,轉身往瀑布下小跑過去。
邵清望了一眼彼處情形,向蘇軾道:“蘇公,這是,將山上泉水引入山下城中?”
蘇軾頷首:“正是。東江與海相接,海潮倒灌,惠州、廣州城中河渠的水皆苦咸不堪,大富人家,自可雇得起力夫上山取泉水,窮苦老弱者卻如何能做得到?去歲老夫與廣州太守王敏仲去信,請他在山上鑿石蓄水、接駁竹管,引水下山。今歲王太守來信,告知老夫,此事已成,還在信中將賬算得清清楚楚,人工、物料折成銀錢,最后不到四百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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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此處,蘇軾眼中盡現喜色:“不到四百貫吶,我大宋宰臣一個月的月俸,就能令大半城的布衣飲上凈水。惠州比廣州小上許多,在惠州引水,老夫與詹知州估摸一番,頂好兩百貫里能打住。”
姚歡了然。
原來這山上如火如荼開展的,是惠州的自來水工程。
她想起上輩子游杭州,不僅看過那條因蘇軾而命名的西湖蘇堤,還知道了蘇軾在杭州為民眾打過許多水井,讓百姓不必去喝錢塘江咸潮倒灌時的西湖苦水。
在宋時,城中打井,與引泉下山一樣,普通民眾個人無法負擔,須依靠政府出面才能完成。
姚歡遂笑道:“蘇公在杭州圍堤打井,在惠州接管引泉,直如水利工程師一般。”
見到蘇軾,姚歡的現代語匯,張口就來,仿佛眼前這位功夫熊貓似的老者,天然地就能接受一切新奇事物。
“哦?水、利、工、程、師?”蘇軾咂摸著這五個字。
“就是,比如戰國時的李冰。”姚歡道。
蘇軾爽朗一笑:“孩子,你過譽了,老夫怎能與李冰比得。你方才說,你外祖家,乃沈存中(沈括)族人?唔,老沈,那才是個文能提筆著文、武能領兵鎮邊、工能煉鹽治水、醫能問診開方的百通大家。不曉得如今,他是不是在上頭,將玉皇大帝的宮閣里,也折騰出了什么新機關出來。”
姚歡聞言,心頭再次一松。
果然,蘇軾與沈括,是友非敵。
蘇軾看看近午的日頭,問一旁的王琦:“此番上山,詹知州讓你帶了幾壇?”
王參軍咧嘴:“四壇,學士省著些喝。”
蘇軾道:“有勞參軍,把酒拿去給民夫們都分了,老夫留一碗即可。今日有貴客來,好酒,不是用來痛飲的,是用來烹肉的。”
他的目光又轉向姚歡:“姚娘子,令姨母對仲豫的幫襯,仲豫兩年前就在家信中說與我知。今日,老夫炊幾道拿手菜,聊表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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