淙淙溪澗邊,支著一處處吊鍋。
民夫們煮魚造飯,就著蘇軾讓詹知州送來的惠州特釀“羅浮春”酒,美美地飽餐一頓后,紛紛湊過來,圍觀蘇軾給邵清和姚歡做野餐。
蘇軾的家,就在羅浮山的白鶴峰。他方才讓自己的家仆,帶上一個力壯腿快的民夫,回宅抱了不少好東西來。
此刻,近水處,已教蘇軾鏟出一個小小的深坑,墊實一層鵝卵石。
紅彤彤的新鮮荔枝殼,鮮黃色的柑橘皮,與柴木條混在一處,扔進坑中點燃。
很快,一股混合著甜酸果香的煙火氣,灼灼竄上。
蘇軾的家仆,似已對主君的饗客之道頗為熟悉,麻利地在火上搭好烤架,又將已在清冽溪水里洗凈的幾只禽鳥,鋪展在竹匾上。
姚歡探頭看去,只看出有個扁扁嘴巴的,是鴨子,其他三四個,體型比雞鴨小,拔光了毛,也看不出是啥鳥。
蘇軾笑瞇瞇地解惑:“這是鸚鵡。”
鸚……鵡……
辨出兩個年輕人眼中的詫異之色,蘇軾道:“這京城富戶當愛物養來玩賞的鳥兒,嶺南但凡有座山,就飛滿天。你們當它,是大一些的鵪鶉,即可。”
“或者小一些的雁。”邵清道。
邵清對吃鸚鵡,只是有些好奇,并無膈應。他少年時在燕京,常與耶律家的子弟秋獵射雁,射下來的大雁,也是這般在野地里生火烤了。
蘇軾給邵清一個“你說得太有道理了”的眼神,興致勃勃地用家仆送來的雞毛刷子,將歲初做的豆豉醬,混合著花椒碎、老姜汁、羅浮春酒,仔細地刷滿鴨子和鸚鵡的周身。
靜待醬汁入味的同時,蘇軾開始準備另一道菜。
他扒著家仆送來的簍子瞄了一眼,想了想,提著簍子離邵清與姚歡遠了好幾步,才伸手進去,掏出……
掏出一條蛇!
饒是蘇軾已經同時說著“是長蟲,莫怕莫怕,死的”,姚歡還是被唬了一跳,下意識地往邵清身后躲了躲。
蘇軾口吻和靜道:“此處地氣炎熱,過了夏至,民眾常吃蛇羹。中原有云,小暑黃鱔塞人參,其實,差不多的道理。”
姚歡上輩子也不是沒在廣粵地區吃過蛇做的菜,干炸大王蛇、姜油水律蛇、錦繡蛇肉羹,嘗來都覺得確實鮮美。
只是,這花斑鮮明的整蛇,和黃鱔鰻魚的視覺差異,還是有些懸殊,乍見之下難免教她驚恐。
邵清卻往蘇軾跟前湊了湊。
他著實,也有些怕蛇,但想到若姚歡要留在南方,自己也總要熟悉本地風物與習俗。當地人食蛇,總有道理,姚歡不敢弄,他不妨向蘇公學學怎么做蛇,將來做給她吃。
這條蛇,已開膛去內臟。
蘇軾吩咐家仆往另一個柴堆上的陶鍋中添入清水,不待水沸,他便放蛇入鍋,以竹棍叉著蛇的七寸肉綻處,在溫熱的水中反復汆洗。
很快,蛇鱗翻翹起來。
蘇軾撈出蛇,尋了一處平坦些的石板,向一個民夫討了削竹子的鐵刀,左手摁住蛇頭,右手開始刮蛇鱗。
老人顯然不是頭一回干這樣的活兒,手法相當漂亮,刀刃游走間,薄如蟬翼的蛇鱗片四散飛舞。
片刻后,蘇軾提著蛇到溪水中漂一漂,又從頭到尾擼一遍,確定弄干凈了,才又回轉來,接過家仆遞上的砍刀,把蛇砍成均勻的肉段。
邵清和姚歡瞧著瞧著,感慨之意壓過了駭意。
花甲之年的蘇軾,論仕途,縱然坎坷多舛,到底也官至禮部侍郎、還做過天子的老師。論詩詞文章,是天下多少學子景仰的文壇盟主。論政績,更是對得起輾轉各州所穿的那身官袍。
如今,這樣的人物,卻一身葛衣,仿如深山獵戶一樣,泰然自若地捯飭禽鳥蛇蟲。
是個人的豁達,也是對朝政的諷刺。
蘇軾把蛇段和老姜投入換過溪水的陶鍋,拍拍手,又從簍子里取出一顆黃褐色的腌菜,介紹寶貝似地,向邵清和姚歡道:“此乃惠州的酥醪菜,最合與江魚、花蛇一道烹湯。”
老人一面將腌菜梗細細地切成碎末,一面贊嘆:“今歲此菜腌得好,琥珀一樣,香味也正。”
酥酪菜進了陶鍋后,蘇軾給鴨子和鸚鵡都刷一層荔枝蜜,架去火坑上烤制。
火,是大廚最靠譜的朋友,不到半炷香的工夫,烤物和煮物都成了。
禽類的皮薄,烤后滲透了皮下油脂,那紅亮略焦的皮子,初嚼時微脆,即刻就有爆漿滋潤感彌漫整個口腔。
肉,則比兔肉還嫩,咸豉發酵的豆香、羅浮春糯米酒的醇香外,更有荔枝與橘皮的清香,增加了肉味的層次。
再飲一碗蛇羹。
蛇肉這種與飛禽走獸、魚蝦水族全然不同的奇鮮之物,被酥醪菜的微酸和老姜的微辣,帶出更深的一點點刺激之味,一碗落肚,不但解了烤物的火氣和油膩,還讓人發一身汗,通體舒泰起來。
蘇軾見兩個年輕人對蛇羹并無抗拒,放心轉為得意,得意又轉為
遐思。
他也盛了一碗給身邊的王參軍,淡淡笑道:“你看他兩個,頭一回吃蛇,也能如當初朝云那樣,吃得津津有味。”
王參軍道:“正要與子瞻學士說,早間王某問邵醫郎和姚娘子,過嶺后可有不適,邵醫郎所言,竟與學士初到時所言,別無二致,恰是一句‘風土食物不惡,吏民相待甚厚’。”
“哦?”蘇軾眼中晶芒閃過。
這后生有點意思。
蘇軾向邵清與姚歡道:“朝中多少臣子,畏嶺南勝過畏虎。老夫接到貶謫詔書時,也是那般想,所以將幾位侍妾另作安置,不好讓她們年輕輕地跟老夫來此地受苦。只有朝云,不愿離去,隨老夫南來。她聽人說,吃蛇能祛風濕、消暑熱,便在市肆上買了蛇來,做出各種花樣,還與老夫道,此地亦有西湖,與她生長的杭州頗像,風光佳美,她很喜歡。”
蘇軾說到此處,嘆了一口氣,叮囑兩個年輕人道:“朝云去歲乃因身染瘴癘過身,你們也須小心些,莫真以為嶺南風土不惡。”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