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慶熏覺得,現在能把土人傭工的近一半收入留在新崖山,就已經成果卓著了。
之所以如此自滿,不是說另一半拿回來的可能性不大,曹慶熏不想浪費這個精力。
而是恰恰相反,另一半的金銀,甚至土人自己產出的大部分金銀,他也是有辦法拿回來的。
那就是——對外貿易。
這就好像兩宋對付遼金一樣,新崖山產出的瓷、絲綢、糖等緊俏商貨,在這個時代都屬于高附加值產品,而且大宋處于絕對的壟斷地位。
土人想獲取這些東西,只能和宋人交易,而且議價權完全在宋人一方。
而土人用來交易的東西,只有金銀和少量農副產品。
這使得他們在貿易中處于一個絕對劣勢的地位,不得不被宋人盤剝。
其實,即使沒有當下的一系列政策,土人傭工每年在大宋賺走的金銀,也會有相當一部分通過貿易慢慢地回流到大宋手中。
之前,陸秀夫等人執政,也不是全無建樹,至少在對土人貿易方面,大宋占盡便宜。
而且,措施完善。否則的話,也不會有土人部落出現仇宋派的情況了。
想想就知道,大宋來到這兒,不和土人搶土地,就十幾萬人,搶也沒多少,還帶來了各種稀奇好用的宋貨,要不是兜里的錢越來越少,干嘛和你過不去呢?
而貿易,就是主要的沖突點。
但是,這些事兒趙維知道,也不覺得陸秀夫等人哪里做錯了。
如果不是時間緊迫,他都得給陸秀夫、陳宜中他們頒個獎狀掛床頭上。
還得對這幫老陰貨說一句,“干的漂亮”。
可這不是沒時間了嗎?
兩年!還是那句話,最多兩年多一天都是奢望。
至于陳宜中那老爺子別看趙維不怎么待見他,但真本事還是有的。
之前說過陳老爺這個人有正義感,也有底限但沒什么骨氣。
可是,他最大的優點也是沒什么骨氣但有正義感有底限。
這樣的人放在朝堂上,道貌岸然那就是浪費,他最適合做什么?
最適合行商!
而且,是大奸商那種掌管一國財力的大國商。
有底限但也沒底限;有骨氣,但也懂得沒骨氣的規避風險。沒人比他更合適成為一個奸商。
就比如,扶桑中央銀行的行長?
扶桑宋廷的國庫里可躺著幾千萬兩的白銀,還有近一百五十萬兩的黃金,在睡大覺呢!
這些錢太多了多到花不完,只能放在那發芽。
要是交到陳宜中手里到底能發揮多大的作用,誰也預想不到。
當然了陳老爺現在還不知道什么叫銀行,更不知道怎么當這個行長。
但是沒關系啊趙維也不知道甚至這個時代是個人都不知道什么叫銀行。
不過,只要有這個概念就夠了。
趙維知道銀行可以發行貨幣,知道銀行可以存,可以貸,可以左右一個國家的經濟興衰,甚至左右自己國家以外的經濟興衰。
至于怎么左右,趙維還沒想明白。
不過,也不用他去想,陳宜中不是傻子,陸秀夫、謝疊山他們也不是吃素的,到底有什么作用,讓他們自己去發掘。
趙維現在只知道一點,銀行問世之后,當下只需要做兩件事就行:
第一,取代現在新崖山流通的十八界會子,發行統一貨幣。
第二,用存、貸兩項,把印第安傭工的錢留在新崖山,最好再成為整個中美洲的債主。
時間來到二月。
自打過完年,陳宜中一直被晾在籌政司,已經快長毛兒了。
趙維在籌備銀行的建設,因為前世水平太洼,這么高端的行業實非他所擅長,所以完全就是摸著石頭過河,用這一世的學問、見識去推導前一世的碎片信息。
這個過程很痛苦,也很漫長。
比方說,前世在新間里聽到貸款利率和存款利率兩個詞,前世的那個混蛋只是聽個耳熟,到底啥意思也只是明白個大概。
可是到了這一世,趙維就只能通過這兩個詞,慢慢逆推其中的奧妙。
包括貸款利率為什么比存款利率要高很多,最后得出的結論是:
這是銀行的盈利方式。
再比如,后世聽過英鎊是金本位,美元是信用貨幣。
什么是金本位,趙維知道。可對于什么是信用貨幣,卻是一臉懵。
最后,還是曹慶熏給趙維解了惑。
大宋的十八界會子其實就是信用貨幣,而元人的中統鈔則是介于銀本位和信用貨幣之間的一種紙鈔。
好吧,說十八界會子是信用貨幣都是抬舉,那其實就是流氓貨幣。
中統鈔起碼還有一個基準,還有近百萬兩的準平銀庫做為保障。
可是會子卻是,大宋朝廷說是多少就是多少。
說是一貫會子抵扣一貫銅錢,可卻不開放會子與銅錢的交通渠道。
朝廷往出花錢用會子,當一貫錢花。但是收稅的時候,卻不收會子,或者按市場的折扣價來貶值會子。
而且,一沒錢就開動印鈔機,拿紙一樣的流氓會子從百姓手里搶奪資源。
這其中雖說有戰爭消耗過大的無奈因素,但再怎么說也是耍流氓,比后世的美聯儲還要無恥。
事實上,從蒙元攻克襄樊,大軍南下開始,幾乎是勢如破竹,短短幾年就瓦解了南宋的絕大多數反抗,軍事上的強大只是一部分原因,甚至可以說是一小部分原因。
會子與中統鈔的戰爭,才是決定宋元命運的一個關鍵。
當時的南方,已經被會子榨干了。無論是朝廷,還是民間百姓,已經沒有任何一絲能力繼續戰下去了。
而中統鈔則不同,有準平銀做為保證金,忽必烈又放出,南方百姓可以用手中不值錢的會子定價兌換中統鈔的政策。
這等于是給了一個全民大福利,很多活不下去的南方百姓自然就放下反抗,舉城降元了。
這也應了之前所說的,元朝能打半個地球,真不僅僅是靠軍事力量,其各方面的能力都是全面碾壓全世界的。
也正因如此,即使困難重重,趙維也要建立銀行和新的貨幣體系。
否則的話,無論從短期還是長期來看,你都不是元朝的對手。
國與國的戰爭,不光打的是兵力,還有方方面面。
事實上,趙維在四川打贏了元軍,卻在其它方面敗給了元朝,而敗的最慘的正是貨幣。
趙維前后運到四川的白銀有一千多萬兩,這個數目是元朝準平庫存銀的十幾倍。
原本他以為,這絕對夠忽必烈老爺子喝一壺的了吧?
可實際上,卻是一場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愚蠢之行。
也不是說他到處撒錢把自己害了,撒錢還是有成果的,否則神臂各城沒那么快平定。
單從這一點來看,趙維就賺了。
但是,如果從經濟的角度來說,他卻敗了,而且敗的很慘。
近千萬的白銀撒出去,使這川東六城白銀泛濫,通貨膨脹這就不用說了。
除了糧食,其它生活物資的價格都能嚇死人。一兩銀換一兩鐵,一兩銀換一尺布的事,比比皆是。
當然,這些也是沒辦法,誰讓沒時間呢?想快速穩固六城,就得撒錢。
但趙維還指望著這些白銀流到元占區,給忽必烈和阿難答也制造一點麻煩。
然而,他想多了。
阿合馬別看人死了,但是,他弄的那套貨幣體系真的太先進了。
大量白銀涌入元占區,以巴蜀為中心向各地擴散,一千萬兩啊!趙維琢磨著,嚇也嚇死你了吧?
結果,連個水花都沒打出來。
忽必烈迅速做出反應,先是在四川以及周邊行省調高了中統鈔的兌換比例。
由原來的一兩銀兌三貫鈔降到兩貫五、兩貫,最后到一貫。
再從四川等少數幾個行省慢慢向外輻射,只三個月,全國的兌換比例都穩定在1:1的比例。
然后,開始暗中用中統鈔置換百姓手中的白銀,增入準平庫。
雖然這個過程也有痛苦,造成了不少的麻煩,但是總體上國家穩定,沒有出現大的動蕩。
而到趙維離宋的那個時期,不但完全沒了影響,準平庫的基準白銀也從原本的90多萬兩,增至400多萬兩。
趙維雖然拿了六城,也惡心了忽必烈,但卻讓元朝國庫儲備翻了好幾倍。
總的來說,趙維得到了空間,安西王府損兵折將,還丟了幾座山城,卻是忽必烈漁翁得利,成了最大的贏家。
這是什么?
這就是貨幣體系的力量。
忽必烈沒費一兵一卒賺了個盆滿缽滿,中統鈔的強大之處體現的淋漓盡致。
也正是趙維在中統鈔上吃過一次虧,讓他深深的意識到,將來就算大宋擁兵百萬,船堅炮利,就十八界會子那個熊樣兒的,也不可能打的過中統鈔。
必須建立一個比中統鈔更完備、更有生命力的貨幣體系。
不但要用在中美洲,之后還要拿回四川,甚至安南這些過渡地區。
這是根本,是內在實力。軍隊是外,沒有內在的底蘊,一樣贏不了。
于是,他想到了銀行,想創造一套全新的貨幣體系。
雖然不擅長,但必須去做,這也是他從朝堂抽身而出的主要原因。
趙維沒把握,說句大實話,就是底子不好。前世的時間都喂狗了,更做不到朝上攪動風云的同時還有精力干這個事兒。
現在可以專心一處,沉淀下來好好琢磨。
至于陳老爺子,先在那吃灰去吧,等自己弄的有點眉目之后再去找他。
銀行這個理念太過超前,曹慶熏不懂,趙維也沒說,包括陳宜中。甚至在大慶殿議事的時候,趙維提都沒提。
提了也沒用,相公們不會通過一個完全不懂也看不到好處的議案。
起碼要趙維搭起一個框架,完善了細節之后,才能拿出來說服眾人。
就在趙維卯足了勁,要和中統鈔掰掰手腕的時候,中原,大都,長寧宮中。
大元皇帝忽必烈面前擺著一張地圖,也可以說是一張海圖。
老爺子凝眉細觀,不放過每一分細節。
良久方悠悠然道:“和伯顏的先鋒船隊所繪相同嗎?”
下首的阿丹點了點頭,“一樣的。包括從東瀛得宗家那位進獻來的那份,三份圖幾乎相同。”
“相同?”
忽必烈笑了,直起腰來看著那份海圖,“伯顏..北條時輔...還有我那不長腦子的孫兒,有意思...真有意思。”
這話阿丹沒敢接,把頭埋的更低。
此時,龍案上擺著的那份海圖,是安西王阿難答進獻給忽必烈的。也就是早前在重慶府羅漢寺,趙維給阿難答的那份。
“唉!”忽必烈搖頭一嘆,“朕這皇孫啊,真是不爭氣!”
眼神漸冷,問向阿丹,“他從趙維那拿到這張圖快一年了吧?”
阿丹把頭埋的更低,知道皇帝這是動了真怒。
“回陛下...快了。”
只見忽必烈攥緊拳頭,重重捶在圖上,“一年!那個混賬東西一年才給朕送過了!!”
“陛下...息怒!”阿丹急忙勸道,“倒是也沒耽誤大事兒,這圖”
阿丹想說,這海圖早就有了,又何必在意這份?
事實上,與這份海圖相同的版本,很早就已經到了忽必烈手里。
早到還沒有徹底征服東瀛的時候,就有東瀛降臣進獻給了忽必烈。
是和趙維的畫像,以及趙維途經東瀛,以寧王之名面見北條時宗的情況,一起獻上來的。
而且,獻圖的人地位還不低,乃是北條時宗的異母兄弟,北條時輔獻上來的。
后來徹底征服東瀛四島之后,伯顏的探索船隊也按圖走了一遍,確認無誤。
“朕不是生氣他拖了一年才送來,至于那孩子使的心思,給欽察各汗國也送了消息,透露了扶桑所在,朕能理解。”
忽必烈皺著眉,胡須都在顫抖:“他想自保,朕知道,也懂他心意,更理解心境。”
“可是,他拿到圖,只想著政權自保,卻是讓朕太失望了!”
“”阿丹不敢接,也不知道怎么接。
理解,卻失望?失望什么?
忽必烈好像知道阿丹在想什么,繼續道:“做為我忽必烈的孫子,做為孛兒只斤家族的一員,看到這張圖,他就該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就該知道他應該干什么!”
指著那張圖,忽必烈手指顫動,“這是身為圣天子的野心,是孛兒只斤家族的胸懷!”
“看到這張圖,就應該生出戰意,就應該想著去征服!”
“可他只想到自保,只想到那些小孩子的權謀小術,虧得朕對他給予厚望!”
阿丹訕訕一笑,順著忽必烈的心思道:“陛下說的沒錯,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奴婢卻覺得安西王也沒錯。陛下天威蓋世,且與東瀛有了布置。說明已有征服之心。他早獻晚獻都差不多吧?只要不耽誤大軍出征,都無甚大錯。”
“呵。”忽必烈輕蔑地瞪了一眼阿丹,心里有話,卻是沒說。
他想說:驢唇不對馬嘴!
忽必烈說的,根本就不是那圖上的扶桑,更不是那片未曾踏足的土地。
看著那圖,忽必烈心道,扶桑算什么?一個小小的殘宋又算什么?
忽必烈要的不僅僅是這些,也沒人知道他的野心。
眼神有幾分寂寥,不由想起那個無法無天的小子,更不由自問一聲:
“他會明白嗎?會不會想到,朕要得不僅僅是扶桑?”
也許,他也不明白吧!
朕的那個心愿,很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