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來吧!”文相公最后拍了板,“此事無需再議!”可謂斬釘截鐵,不容有異意。
大伙兒面面相覷,心知文履善心意已決,再多說就是矯情。
“那好吧....”謝疊山一嘆,“那就履善先去走第一步!”
其實大家也清楚,文天祥確實是最適合的人選。
第一,文天祥本來就是大眾點評家,什么事兒都敢評,什么人都敢噴的狠人。
第二,文天祥名聲夠大,職權又不在扶桑,因而顧忌會少很多。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文天祥雖然和趙維關系不一般,是生死之交。但是說到底和趙維只有一層忘年之交,沒有更深的利益糾葛,不像謝疊山、張簡之還有王應麟。
不是恩師就是岳丈,出了事兒想不扯到趙維身上都難。
而文天祥不一樣,若真有兇險,事無可為。起碼能把局勢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
說白了,到時想回頭...還來得及!
是的....謝先生即便答應淌這趟渾水,可是內心深處還是抱著悲觀的態度。
太難了,實在太難了!
謝先生點了頭,王老爺子低頭不語,就只剩張簡之了。
只見張簡之苦笑一聲,“其實,也不用太早就說什么誰先上的問題。”
“我等人是不是應該先考慮,還能拉攏誰進來?畢竟....人還是太少!”
“別!”卻是謝疊山果斷的一抬手,“誰都不要拉攏了,也誰都不可能再被拉攏了!”
謝先生直接潑了冷水。可以說一點都不客氣。
別看平時趙維身邊聚集著很多人,相公們對他寬仁無二,朝臣們對他敬之畏之。都是擁護者,都為寧王馬首是瞻!
但那與現在是完全兩回事!這一步一但踏出去....
真正還能和趙維一條心走下去的也就屋里這些人!
這可不是危言聳聽....
甚至可以這么說,屋里這些人之所以愿意同趙維冒險,不是因為大家有交情,有大義,有擔當!
而是因為他們都沒有顧慮!
沒錯!
他謝疊山只有一個兒子,人還在中原隱居,更不是讀書做官的料,自小就沒奔著官場培養。
王應麟也只有一個女兒,是趙維的妻室。
張簡之更不用說了,那是個老絕戶,無兒無女!
眾人之中,唯有文天祥算是人丁興旺,可是一家老小都還在元大都關著呢!
這些人,沒有家族、有讀書做官的后輩。
心中也只剩下趙維這個弟子還有家國之情了!。
說白了,只要為大宋好,能看著弟子干成大事兒!他們無所謂了,拼了就拼了!死了就死了!
可是別人呢....
那可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兒了
且不說大宋千千萬萬的讀書人,就說朝堂上那些相公。
也且不說這些相公敢不敢拼,敢不敢死!
就說他們身后的子子孫孫,世代之利,那就是一個天大的包袱!
陸秀夫、蘇劉義、江鉦、楊亮節、還有熟悉一點的工部王仲林,戶部曹慶熏
哪一個不是書香門第?哪一個又不是從上到下一大家子?子子孫孫皆是讀書人?
這是他們當官的特權,子孫后代,耳濡目染,所學所見是百姓能比的嗎?這就是家學!
就拿蘇劉義來說吧,大文豪蘇東坡的子孫,蘇家往上倒三代...再往上倒三代!從蘇東坡開始便都是官!
一代一代傳下來,哪一代沒有兩個進士及第?
為什么到蘇劉義這還能做到宰相?那是多少代人總結出來的為官之道,學問精華。不出意外,這份家學,或者說數代人積累下來的優勢,將繼續傳承下去。
再說江鉦吧....
從祖爺爺輩開始就是宰相,父親那輩又出了三個宰相,傳到他這一代....
江鎬、江鈺、江鉦、江鐸等等一共兄弟十三個,若都活著也個個都是名留青史的角色!
這叫底蘊!是老江家基因好?個個都是天才?
不是,是老江家的學問傳的好!
爺傳父,父傳子,子傳孫,一代一代,從小耳濡目染,怎么當官,怎么進考場,怎么應對考官,學哪些最容易中進士。再加上見識、格局、審美的訓練。你說人家不中舉誰來中舉?
而像蘇家、江家這種官宦豪門大宋又有多少?你數都數不過來!
科舉說是從民間選才,能者居之。
可是實際上,一大半兒的中舉名額是被這些大家族壟斷的!說是寒門出貴子,可是你一個從小飯都吃不飽,縣城都沒出過的苦孩子,就算把書翻冒煙了又能怎樣?怎么和人家去考場上拼?
要知道,科舉不是后世的高考,科舉比的不是分數,比的是見識,是品味,是格局!這些不是你多看幾本書就能彌補的。何況....苦孩子怎么可能比書香門弟看的書更多更廣?
尤其是扶桑大宋正是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處處用官的時候....
說句不好聽的...
新崖山隨便敲開一個高門大院,可能爸爸是官,兒子是官,侄子是官,孫子外孫也都是官!家里一個七品小官兒,都不好意思上桌吃飯的那種!
這樣的豪門多不勝數!可是你現在告訴人家,科舉沒了....
官運亨通的書香門第,到你們這一代就算完了?從今天開始你們積攢了幾輩子的文化財富沒用了?
想想都覺得害怕!這是會吃人的!誰還會和你一條心?誰還會做你的擁護者?
退一萬步說,像陸秀夫、蘇劉義這種人,都是大義有為的相公,格局自不用說。
他們個人也許從國家的角度出發愿意擁護教改,但是.
陸相公、蘇相公也是有家人的!也有三朋六友,七侄八孫!那么大一個家族的利益,會因為你一個還沒驗證的愿景就順從了嗎?
就算陸蘇等人相信了,支持了。可他們身后的家族怎么辦?
屋里這些人,自然不用考慮這個問題,可是人...不能自私到讓所有人都和你一樣無私!
說句難聽點的,這事兒不但拉不來幫手了,連官家那都不要指望!
“此事不要再提!”謝先生難得強勢把張簡之頂了回去。
而張師父,猶豫了一下,也知謝師父的意思,想說什么卻是無從開口。
暗自一嘆,長身而起,看向謝疊山、王應麟和文天祥。
“三位皆是老夫以手段請入局中,前途尚未可知,若是因而生禍,簡之在此....先大禮謝罪了!”
說著話,張簡之一揖到地,長拜不起。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上去攙扶。但卻是擺手笑對。
“張相還是....算了吧!”
王應麟已然無語,“都到這個地步,還說這些何用?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無需拘禮。”
張簡之這才收禮起身,神情復雜。
嘆道:“那便如此吧,天色不早,老夫不便多留,且先行一步了。”
說著話,再次拱手禮入三人,轉身離去。
而三人還是淡淡回禮未曾起身。趙維卻是急忙根上,“我送老師出門。”
師徒二人就這么出了香閣,但見一輪皓月如日中天,照的夜如白晝,卻有幾分清冷。
“呼”張簡之長出一口濁氣,與趙維一邊一邊道:“為師的手段....確實上不得臺面的。”
趙維則道:“老師若是真的這般認為,那維不如自刎當下,沒臉做人了。”
事是趙維挑起來的,也是他堅持要干的。卻是張簡之沖在第一個,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夜之間拉來這么多助力。
其實趙維心里清楚,這些人若讓他自己決定,他不一定忍心讓這些至親之人陪他冒險。所以與其說是張師父不擇手段坑了三人,不如說他是替趙維背了黑鍋。
“罷了....”張簡之見趙維臉色也開始不好看,勉強笑了笑,“多說無益,老夫也只是感慨一下,沒有別的心思。”
趙維卻道:“老師不用遮掩,維看得出來的。”
王應麟和謝先生,包括文天祥,雖然和張師父有著表面的熱絡,但始終有些隔閡。
那三位畢竟都是最純粹的君子才學,對于張師父那套實用主義,持保留態度。這是明擺著的事兒。
今天張師父不顧一切的把三人誆到局中,盡管他們也有心入局,助一臂之力,可是對張師父的方法還是有微詞的。
只見趙維向張師父一拜,“委屈師父了。”
“哈!”張簡之大笑,“你小子,怎么越來越婆婆媽媽了?什么牽連不牽連?”
“在老夫看來,沒有毒計還是良策,沒有好與壞之分!不管用什么手段,能把事兒辦成便是大善!”
“就比如說.”
說到這兒,張簡之再次欲言又止,如剛剛在閣中一般猶豫起來。
剛剛趙維就看出來張師是有話,現在又見這表情,問道:“比如說什么?”
張簡之:
皺眉半晌,最后還是說出來了,“就比如說....我認為還有一個助力可以拉過來。”
趙維,“誰?”
張簡之,“官家!”
“這”趙維暗暗一嘆,果然老師把主意打到了官家身上。
搖頭道:“不行!”
是的....趙維用最直接且強硬的語氣,回決了張簡之。
“老師....拉官家沒用的!”
不等張簡之開口,趙維又繼續道:“官官幫不了咱們,別忘了,官家到底還是年少,大事還要聽太后的。”
“可是太后....”
“好了!”張簡之打斷,“不用說了....老夫當然知道太后身后還有國舅楊亮節、駙馬楊鎮,包括整個楊家。”
“是啊....”趙維接下話頭,“楊家也是豪門,也是數代的基業....”
“嗨...”張簡之自嘲一嘆,“也是老夫想的多了,其實....用官家不一定嗨....算了!太后怎么說也是個麻煩,不用就不用吧!”
說著話,邁步往外走,“此事就當老夫沒提吧”
“不過你轉告文履善,他來打第一陣我沒意見,但不能馬上出手,等老夫的消息吧。”
“好!”趙維把張師父送出門,目送他消失在渠巷之中,這才反身回了香閣。
閣中三人都還在,并沒有散去的意思,趙維進來之前,顯然在熱聊著什么,見趙維進來,卻是聲緩許多。
謝先生道:“張相....走了?”
趙維坐下,“走了....”
“呵呵...”謝先生干笑,“讓我猜猜,他是不是建議你再找一個助力?”
趙維:“”
謝先生,“他指的是官家吧....”
趙維:“”
不用他回答,三人已經相視一笑有了答案,只見謝先生搖頭輕笑,“奸學黨魁....非是虛名啊。若非我剛剛強硬阻止,他當眾說出拉官家下水的話,卻是不好收場了。”
趙維這才明白,一直不搶風頭的謝先生,剛剛怎么那么不客氣,原來誘因在這兒。
趙維兩頭都不能幫,不好評價什么,只得道:“張師父也是一心要把事辦成!也是為了我。”
王應麟卻道:“可張簡之的手段卻不可取,你明白嗎?”
“我”
趙維怔住,心說這是干什么?還沒開始呢,就內訌了?
王應麟也看出趙維的心思,“你別多想,這和內訌沒關系。你張師父一心為你,我們是看在眼里的。自不會因小失大!”
“但是,說這些話的目的也很簡單”
“就是讓你一定要提防....”
趙維皺眉,“提防什么?提防張師父?岳丈...”
“什么提防張師父!?”王應麟送了他一個大白眼兒,眼珠子一瞪,“老夫是那么小肚雞腸的人嗎!?”
“我們是讓你提防,此事無論成敗!到了最后時刻,不能讓你張師父主導大局!”
趙維還是不明白:“為什么?”
王應麟,“將來此事成了,那天下文人便敗軍之將!以張簡之的為人,他不會允許你的敵人安然于世!即使他們已經投降!”
“將來此事若是不成,那天下文人便是勝者之姿,以張簡之的決絕,他也不會允許這些勝利者安享勝利之果,他會選擇玉石俱焚!”
一瞬不瞬的看著趙維,“明白了嗎?不論成敗,一般張簡之有能力左右局勢,那必定是一個人頭滾滾的場面!”
“嘶!!!”
趙維....倒吸一口涼氣。
心說,張師父....還真干得出來!
而且張師父被人罵了一輩子,其實對那些所謂的正人君子,是恨之入骨的,有這樣一個機會...他有可能不顧一切!
“罷了!”正當趙維愣神之時,王應麟頹然一嘆,“不說這些喪氣話,你心中有數便是。”
“時候不早,都散了吧。”
做為在坐輩份最高的,王應麟說話還是有分量的,吩咐文天祥,“履善既然你來上這奏章,那便盡快擬出一個大概來。”
“這幾日就順道住在成王府吧,枋得也可以寧王之師的名義住進來,咱們三人一同商議詳細,不能有一點疏漏。”
“至于你”看了看趙維,“不用你摻和,用到你時,自然要你己命相搏!”
王老爺子支起身子,向門口走去,“對了....明日派人去趟政事堂,讓蘇任忠滾過來見我!”
說完這話,王老爺子背起手來,邁向閣外的夜色,期間還自言自語的感嘆,“唉....沒一個省心的!”
另一邊,張簡之踏夜而行,頗有幾分寂寥。
新崖山的夜風有著大海的咸腥,也有椰林花草的香甜...
聞起來讓人心曠神怡,可是張簡之卻還是覺得胸口憋悶!
說心里話,趙維在張簡之心里,不僅僅是弟子那般簡單。
張簡之更多的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一般對待,甚至高而父子,趙維是他全部的精神寄托!
他這一生,一事無成,還背負了一身罵名。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趙維。就是這個弟子。
所以,趙維讓他與全天下的文人為敵?張師父真的就已經把全天下的文人當成死敵了!
而且,張簡之意識到,這一戰,也許是他這輩子最高光的一戰,也是趙維人生中,他這個當師父的,唯一可以參與其中的一戰。
張師父,無比重視!
正是因為這份重視,張簡之可以說是火力全開,拉那老三位下水只是一個開始!
按照張簡之的預想,下一步,他還要拉官家下水,拉福王、署王!必要的時候遠在中原的璐王趙曄,乃至西雅圖的成王趙與珞,都要回歸!
只有這樣,趙維才有把握與天下文人一戰,才有底氣從幕后跳到臺前。
說實話,張簡之甚至把主意打到了圖姆、萊加、蘭琴這些殷人領袖身上,借他們的力為趙維成事增添把握。
沒錯!張師父就是個不擇手段的人!一但認定了什么事兒,那就沒有好壞之分,一切為了贏!
但是他沒想到,官家二字,這些人連讓他說都沒說出口。
“呵....”張簡之輕蔑一笑,“正人君子?始終顧慮太多!”
好吧,他不怪寶貝弟子,怪王應麟,怪謝疊山。是你們從中影響,才讓寶貝弟子不敢走這步險棋的。
可是話說回來,不拉人下水是不行的啊....只靠他們四五個人?開什么玩笑?
但是寶貝徒弟已經開口了,官家不行,他又不好博了弟子的面子。
怎么辦?
張簡之一邊走,一邊想....
不知不覺已經出了渠巷,來到正街之上,遠遠的,有更夫敲竹報更...
只聞四聲清脆響聲....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晨起有霧,晝夜無雨嘍!”
四更天了....
更夫顯然也看到對面走來的老者,不由皺起了眉頭,新崖山的夜晚,街上不缺行人,可都是工坊、船廠上夜班的勞力。而對面這位一看就不是出力氣的粗使之人。
一身儒袍隨風而動,顯然是個讀書人。
讀書人大半夜的滿街亂走什么?
更夫警惕起來,瞇眼靠近,結果一看,“呦!!這不是張相公嘛!小的給相公上禮了。”
更夫一眼就認出了張簡之,大禮奉上,極是恭敬....
張簡之本在出神,聽更夫聽他還上了禮,這才看過去,“你是....”
老頭兒也挺奇怪,雖說他是宰相,現在主理朝中內政,一般情況下拋頭露面的事兒都是蘇劉義在干,他很少暴露于人前。
小小更夫卻認得他,卻是不容易。
只見那更夫笑道:“您老貴人多忘事,自是認不得小人。”
“當初在成王府偏院,相公還未入朝之時,曾設過私塾開壇授業,小人家里兩個娃娃都去聽過相公講學呢!”
“哦.....”
張簡之想起來了,大概就是兩三年前的事兒,卻是感覺無比遙遠了。
與更夫點了點頭,算是見了禮,“是才港口有鼓聲,想必是有人到港,老夫去看看。”
“嗨!”更夫一拍大腿,“相公果然心思敏銳,還真猜著了,乃是文相公回來了,聽說還待了前中書舍人王相公同歸。這會兒已經被寧王殿下接回成王府歇息了。”
“相公卻是要撲個空了。要不....小人為相公引路,去成王府看看?”
張簡之連忙擺手,“那就不用了,想來萬里勞頓,也該睡下了吧,老夫自不打擾....”
更夫也不堅持,與張簡之再次拜禮,打更去了。
張簡之,看著更夫的背影在夜色中漸漸淡去,卻是久久未動。
心里想著剛剛和更夫的對話,似乎想到了什么....
回到家中在床上又趟了好外,全無睡意。
一大早,照常上朝,照常辦公。
只是與幾位相公閑聊之時,提起文天祥與王應麟同歸的事兒,向眾相公提議,王老爺子德高望重,此來艱難,咱們是不是要盡一盡地主之誼?
蘇劉義、陸秀夫幾人自無不可,這都是應該的。
于是,幾位相公一商量,決定在新崖山最大的玉林齋,宴請王應麟。
本來是打算在哪位相公家中設宴的,但都覺得不合適,去誰家都有偏頗不如就玉林齋擺上一桌了。
正好蘇劉義下午就要去拜見恩師,就由他帶話過去。大伙兒也就不麻煩著往成王府跑了。
而張簡之聽說蘇劉義要去見王應麟...還是王老爺子先一步托人帶話過來的。
登時就明白老爺子要干什么了。
蘇劉義臨走之前,張簡之特意拍了拍蘇相公的肩膀....“好好見,別心慌。”
弄的蘇相公莫名奇妙的。
看著張簡之離去的背影,摸了摸膈應的肩膀頭子...
心說干什么啊?勾勾搭搭的,成什么體統!?
老子見自己老師,又不是會小娘,心慌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