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太子府,一處幽靜的院子里,正等著向太子匯報事務的余紹波突然生生地打了個寒顫,反射性地抬眼看向門窗的方向,都關得緊緊的,一絲風都溜不進來。屋里燒著地龍,感覺暖暖的,一點都沒有寒冷的感覺。那他剛才那個冷顫難道是個幻覺?真是見鬼了!
呃,子不語怪力亂神,他這個飽讀經史的太子府第一幕僚什么時候信過鬼怪了?定是最近事情太多,疲了。
大大的烏木書桌后,太子看完所有奏疏和資料,才抬起頭來往后一靠,按了按額頭兩邊:“讓千重你久等了!沒辦法,父皇最近對我已經很不滿意,我既接下了主持這次和親的差事,肯定不能再出什么差錯。”
余紹波輕蹙眉頭:“皇上還沒消除對殿下的懷疑嗎?按說我們的人應該沒有露出什么馬腳才是,白鵝嶺那邊的尾巴也在第一時間全都掃除干凈了,潘家銘不可能發現什么的。”
那個潘家銘還真是太子的克星啊,皇上寵信他幾乎勝過以太子為首的一眾親生兒子。這也就算了,偏偏他的運氣還好的不得了,輕輕松松出去一趟就能撿一座金山回來,還是他們苦心尋到、且費盡一切努力想瞞天過海遮掩過去的那座白鵝嶺金礦,讓太子和他們這幾個心腹幕僚情何以堪?
更糟糕的是,自潘家銘發現金礦后,皇上對太子的態度明顯更加冷淡了,嚇得他們愣是沉靜了好一段時間不敢有什么動作,直到這次定下靈宛公主與藏域國三王子和親。
太子搖了搖頭:“我也不太清楚。有時候覺得父皇似乎已經發現了什么,有時候又覺得他對誰都是那樣的態度。”哪個皇帝不多疑?他那個父皇更甚。
余紹波嘆了口氣:“都說皇上自幼就深不可測,連先皇都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是啊,”太子把玩著左手大拇指上的扳指,苦笑道,“父皇小時候的事和皇爺爺的話無從考證,倒是皇祖母常常說她都不知道父皇在想什么,也從來問不出真話。”有時候,他甚至能感覺到皇祖母看著父皇的眼神都帶著點兒畏懼,尤其是他們母子意見相左的時候。
連皇祖母都會畏懼,他見到父皇能不忐忑嗎?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從來沒覺得自己的儲君之位穩當過,相反,從他如愿坐上這個位子以來,就不安,害怕做過的事被人揭發出來,害怕正在謀劃的事敗露,害怕其他兄弟效仿他謀奪他的太子之位,更害怕父皇那日突然廢了他……
父皇歷來就不怎么喜歡他,若不是他力擋虎口那一出戲,即使舊太子已被廢,即使祖母再偏疼他、再為他爭取,太子之位恐怕都不會輕易落在他頭上。
話說,如果他是皇后所出,或者父皇稍微偏愛他一點,他就不會如此忐忑。再或者,如果父皇年邁體弱一些,而不是如此盛年、力壯、精力充沛,他也不用終日不安,生怕夜長夢多、橫生枝節,也就不需要明里暗里百般籌謀以防萬一。
所以,即使父皇真的發現了什么蛛絲馬跡,也該理解他、諒解他不是?父皇不也是這樣一步一步從一個庶出皇子成為太子、再走上皇位的?
太子的那句話余紹波實在不好予以置評,只能接著最初的話題道:“自古圣心難測,有些事愈辯愈黑,不表態、少辯駁反而是上策。好在皇上原本最重視的那位已經囚禁在冷宮了,剩下的也都在我們掌握之中,翻不出去。殿下您只沉著應對就是,時間久了,皇上咂摸不出什么,疑心自會淡去。”
大皇子已經廢了,庶民不如;三皇子是個蠢的;四皇子算是比較得皇上喜歡,卻是好玩貪自在,從小立志于做一個玩遍大郢、吃遍大郢的閑散王爺,母家又沒什么助力,構不成威脅;五皇子則是太子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六皇子、七皇子都還是小蘿卜頭呢……
所以,至少五年內,太子的位置還是相當穩當的,只要沒有被皇上抓住什么大尾巴。這樣的時候最適合養精蓄銳、暗中發展實力,絕不宜張揚。唉,若是白鵝嶺金礦沒有被潘家銘給“撿”去,這幾年他們正好用上啊,有銀子做什么才都能放開手腳不是?
可惜,成也白鵝嶺,敗也白鵝嶺。原本白鵝嶺可以成為他們的秘密寶藏、最大助力,現在卻,不但沒有給他們帶來一丁點好處,還讓皇上對太子起了疑心,多年的付出打水漂了……
每每想到白鵝嶺,余紹波都替太子和他們這一派系的人惋惜不已,可惜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惋惜也是無益,不如定下心神做好其他事,避免更大損失。
“好在,除了白鵝嶺的事,近來我們也算是諸事都比較順利,”余紹波臉上禁不住帶出喜色,“沒想到潘家大房那小子平常看著沒多大本事,不聲不響地竟然就搭上了西婭公主。嗯,倒是懂得走捷徑,也算是在殿下您面前露了一臉,哈哈哈”二公主和親是他們自己下了功夫圖謀的,是心想事成,而潘家錦和親西婭公主可就是意外之喜了,為他們增添了一個籌碼。
潘家大房早已經投靠了太子,潘家錦娶了西婭公主也好,“嫁”去藏域國也罷,不都是將西婭公主拉上他們的船?有西提王子和西婭公主雙重保證,藏域國基本上就可以說是太子殿下的助力了。
太子點頭:“據說西婭公主很得藏域國王和大王子寵信,只要西婭能為我們所用,以后很多事都會變得簡單很多。”一開始他們還有些擔心西緹王子不夠力量與大王子抗衡,畢竟,西緹再受寵,也還是庶出王子,而且嫡出大王子早就被定位儲君了。可是,如果有了西婭的配合,就大大不同了。
至于西婭公主是否會聽他們的,太子對此問題表示不屑一顧,女子出嫁從夫,不論是大郢女子還是藏域國女子都是如此,她們出嫁后一切的榮辱利益不都得依賴于夫君的權勢地位?尤其是有了孩子后,在女子的心里,夫君、子女一方的重量肯定要重于娘家父母兄弟。當然,也要潘家錦能攏住西婭的心、拿捏的住西婭就是。對此,太子還是比較放心的,所有人都認為西婭喜歡潘家銘,而西婭最后選擇的卻是潘家錦,可見潘家錦還是很會勾搭女人、討女人歡喜的嘛。
余紹波一直挺看不起潘家錦的,這次語氣里倒是多了一絲贊許:“說起來這小子也是個目的性很強、懂得取舍的人,為了能對殿下有點助力,他也算做出一點犧牲了,呵呵,否則哪有男子愿意娶一個對自己堂弟一見鐘情的女人?不錯,能屈能伸,目光長遠,還算有點長處,他那番分析也是頭頭是道,我之前或許太小看他了。”
太子笑著抿了一口茶:“無論如何,潘家錦肚子里的墨水還是比我們那位銘世子多一些不是?也多了許多壓力,不像潘家銘天生好命有個好姑母護著,當然就只能自己掙出一條路子了,總不能讓那個混混世子一直壓在他頭上不是?”潘家銘不僅壓著潘家錦,也一直壓著他呢。無論他怎么努力討好母后,母后的眼里還是只有她那個嫡親侄兒。
也好,若不是皇后對潘家大房如此絕情,潘如燁和潘家錦父子倆也不會暗暗向他投誠,要知道,英國公那個老頭子可是只認皇上一個的,想拉攏他可不容易。
他會拉攏潘家大房,最終目標也還是英國公和皇后,倒是沒想到物超所值,潘家錦比他預期的要強很多,嗯,比他那只有小聰明且自以為棟梁之材的爹也……有用多了。
潘家錦在下定聘禮、親事完全落定后的次日就悄悄過來向他匯報了一切,詳細說明了他臨時起意“吸引”西婭公主的目的和經過,并闡述了之后的計劃,表述了與太子府共進退的忠心和決心。
說實話,也就是從那日起,他才真正將潘家錦看作他麾下的人,而不僅僅只是一顆棋子。
“好了,順利的時候更不能掉以輕心,”太子揮了揮手,“你今日過來不只是為了談和親的事吧?”
“當然不是,”余紹波坐直了身子,“我上次不是同你說我準備在石鑫身邊布一顆棋子嗎?”
“半山老人的那個嫡親侄女?”太子眼睛一亮,“成了嗎?也是這次石鑫去洛城跑馬宴時成事的嗎?”如果真是這樣,那么這次跑馬宴還真是大幫助了他,是老天要彌補他失去白鵝嶺金礦的損失嗎?
“還沒有,”余紹波見太子聽了這三個字眼神馬上暗淡下來,趕緊補充道,“石鑫若是這么容易接納一個女人,我們早就布棋成功、甚至拉攏他了。”京城里誰不知道石鑫只愛重他的妻子一個,十成十承襲了他師父半山老人對感情的執著。
“也是,”太子苦笑了一聲,“說起來父皇還真是很厲害的,眼光精準。他重用的人,幾乎個個對他忠心不二,而且越是重用的,越是小心謹慎,能被人拿捏住的弱點越少,一個個成精似的。尹昭是這樣,石鑫也是這樣。”若是他身邊也都是這樣的人,何愁位子坐不穩?
余紹波忙道:“微臣說幾句掏心置腹的話,有些或許不中聽,但真是微臣所想。其實太子您也不差,您現在還年輕,無論是麾下的心腹還是您自己用人的眼光、手段也都會同您一起成長。
臣認為,您現階段重用的人還是需要以自己培養提拔的為主,還有那些看好殿下、主動投誠的。那些只忠于世代君王、或者當今皇上的人,除非有必要利用或者壓制,最好不要動他們,等您坐上那把椅子,他們自然就會對您忠誠。如果其中有人背叛了皇上而向您示好,肯定有其圖謀,您以后也不敢重用不是?”石鑫就屬于很有必要利用的人。
不少世家或者人是決計不參與奪嫡之爭、不站隊的,但他們卻是忠于朝廷,忠于椅子上的人。除非有礙于太子繼位登基,余紹波絕對不希望太子得罪或者放棄、除掉他們。不得不說,余紹波對太子是真正忠心耿耿,認定了要跟著太子走到底的,所以才趁著太子那番感慨趕緊將這一席勸諫之辭倒了出來。他想說好久了,只是一直沒尋到合適的時機,怕一個不小心讓太子誤會他反倒不美。
太子盯著余紹波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伸出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謝謝你千重,我不羨慕父皇了,你就是我的尹昭、我的石鑫。有一點我要說明,尹昭那事,我不是有意要除掉他的,是……我還真是說不清楚,那就是個意外,我問了鐘秀,他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算了吧,都過去了,你接著說吧,半山老人那個侄女如何了?”余紹波匆匆過來,還等了這么久,不可能只是來告訴他事情還沒成。
余紹波眼波一動,太子聽明白他的意思,也理解他的苦心了?這就好,他確實一直為尹昭那件事糾結。尹昭那種人不可能站隊,雖然不愿意歸順太子,但同樣不會幫其他皇子。除掉尹昭有什么好處?西北不穩定對大郢不好,對太子又有什么好?即使太子登基后,也需要像尹昭那樣的帥才呢,尹昭在軍中的聲望目前為止還真是無人可替代,太可惜了!
現在他們還想著借寧州尹家、還有尹府那兩房的手拉攏尹昭的幾個孩子,并借以利用齊大將軍王父子和尹昭在軍中的余威、聲望、和人脈,可惜,好像也很不順利啊!
對太子的回答,他還有一個疑惑,真的是意外嗎?還是太子對他仍有保留?他對尹昭事件已經細致地回憶推演了好幾遍,那些巧合真的只是意外嗎?不太像啊!
罷了罷了,先說眼前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