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含釧可算是有時間騰出手去“時鮮”看一看了。
拐過胡同,“時鮮”門口照舊排了一列人,有些個相熟的食客見著含釧,抬招呼,“三兩日不見您,問店里伙計也打哈哈,連帶著那位胖小二也沒在。咱爺幾個便猜您多半是玩兒去了!”
含釧笑起來,“您可真猜對了!背著家里老的小的,享福去了!”
可不是享福去了嗎?
當錦衣玉食大小姐去了呢!
含釧樂呵呵地同食客們打了照面,進灶屋嘗菜,崔二見著含釧眼淚汪汪的,被拉提一個大鐵勺子一打后腦勺,得嘞,啥留戀繾綣都沒了。
“好的不學,壞的學!”
含釧看到拉提手上那根大鐵勺,就想起那些年在白爺爺手下挨過的悶棒,她不敢駁白爺爺,總得要挺身而出將拉提這不好的習性扼殺在搖籃中!
“甭學白爺爺打悶勺!”
說起白爺爺,她去曹家過后,白爺爺托人送了兩大盒品相完整、晶瑩剔透的官燕盞,說是送給薛老夫人的。
含釧曉得,這是老頭兒在幫她混場子呢。
回曹家兩三天,事發突然,薛老夫人又催得緊急,含釧光是收拾東西、打點“時鮮”、安頓好幾個小的和鐘嬤嬤就夠忙活得了。白爺爺那處,許是鐘嬤嬤去說的。還有張三郎、瞿娘子,甚至鋪了店面做裝修的黃二瓜、遠在福建的岳七娘和還沒到甘肅的馮夫人,一個一個都還得挨個兒說道說道...
找到家人,終歸是件好事嘛!
含釧心里想著事兒,手上在灶屋忙活了一陣兒,自己覺著沒過許久,可一抬頭望向窗欞,天際早就黑透透的了,廳堂里也就還有一桌喝酒的食客舉盞碰杯,等送走這桌人,“時鮮”就打烊了。
含釧一低頭,卻聽回廊里步履急急匆匆的,再一抬眼,徐慨揭開灶屋的布簾子,沉著一張棺材臉走過來。
哦對。
還有這冷面閻王...
含釧陡然生出幾分心虛。
她...她從始至終,壓根就沒想起過這冷面閻王...
不過徐慨一向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許是知道了吧?
含釧絕不承認自己的笑帶了幾分諂媚,“...徐慨...”
徐慨沒理會,臉色也太大好轉。
含釧把嘴角扯到最大,福至心靈般掃了掃灶臺——還有根萊蕪南腸和一小盆瀝米飯。
“還沒吃飯呢吧!餓了沒?剛下朝?哎呀!也別太拼了,你看看你哦,都瘦了好多了..”含釧看著徐慨日漸圓潤的下巴,臉部紅心不跳地扯謊,“下巴頦都窄了!這才幾天呀!三天吧?你夜里餓了,照舊來‘時鮮’吃宵夜呀!要不我給你炒一份萊蕪南腸小炒飯?配個豆芽雜蔬湯吧?”
含釧絮絮叨叨的,低頭撂袖子,跟著就起了熱油鍋。
徐慨臉色稍稍好些,神色復雜地看著含釧。
這小沒良心的...
這么大的事兒,一點口風都不給漏。
能理解認親牽扯著搬家、安頓、祭祀上香...甚至還面臨著處理曹家內部事宜、直面失蹤事宜的窘境...
忙歸忙,就一點兒沒想到他?
那位賬房的嬤嬤第二天就去鐵獅子胡同找了這丫頭的師傅,說道了此事。
他呢?
他在家愣生生地等了兩天,昨兒個是的確等不住了,傍晚跑到“時鮮”來守株待兔,結果兔子沒逮到,他倒是吃了好幾盤拉提為可憐他,特意制作的甜杏薄脆...
為何他知道拉提是因為可憐他,才做的薄脆小點?
因為其他桌都沒有。
因為拉提來上菜的時候,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憐惜。
這丫頭,是做什么事兒,一點兒沒想到他。
不僅壞事想不到,好事也想不到。
這習慣剛剛糾正過來三分,被曹家這么一打岔,一下子又打回了原型。
徐慨心頭悶沉,聲音壓了壓,“別忙活了。”
抬頭看了眼含釧。
氣色看上去還行,也沒瘦,也沒見眉眼中有郁氣。
還行,應當還挺舒心的。
不過想一想也是,曹家鋪了萬兩白銀找這個姑娘,如今機緣巧合之下終于找到了,怎能不偏疼?
猜是這么猜測,可心里仍有些不放心。
“曹家怎么樣?”徐慨言簡意賅。
含釧低頭想了想,抿唇笑,“挺好的。”不由自主地笑起來,“祖母和善,哥哥暖心,家中人口不多,處事簡單。”想起那兩個牌位,含釧眼神暗了暗,“...只是父親與母親在十年前墜崖身亡,我頭上那個疤就是馬車跌落山崖時磕到石頭造成的...記不住之前的事,恐怕也是磕到頭的結果...”
徐慨伸手摸了摸含釧的頭,聲音逐漸柔和起來,“我找來找去,尋來尋去,卻沒想到你的親人,原就在咱們隔壁。”
含釧拿圍兜子擦了擦手,也笑起來,“誰說不是呢?翻來覆去地找,還去山東找也沒有一丁點線索。”突然想起什么來,“我見到當初簽字畫押把我賣到宮里的那對夫婦了!上次他們受了刑遭了罪,心里絕對不對,連夜逃到了雍州。哥哥一個晚上便把那兩人捉了回來,拷問了許久,剁了...”
含釧止住了話頭,剁手這種血腥事兒,就不用給徐慨說了吧...
免得徐慨認為曹醒是帶著漕幫惡習、殺人不眨眼的盲流子。
含釧話鋒一轉,語氣真誠,“這幾日著實是太忙了,忘記同你說了。往后我有任何事,都一定記得跟你匯報。”
約莫是小姑娘認錯的態度太過真誠,徐慨難得地笑出聲,終于舍得搬了兩個竹凳子,和含釧面對面地坐在灶臺邊上。
灶上的火還沒熄,火苗子忽明忽暗,傳出一股好聞的柴火香。
火光旁的小姑娘,眼神里藏著水,清清澈澈的,半點雜質都沒有。
徐慨為何喜歡含釧?
他問過自己很多次這個問題。
后來看到含釧那雙狹長上挑的眼睛,他有些明白了。
從掖庭出來里廝殺出來的姑娘,很少很少會有人眼神如此澄澈,心境如此干凈真誠。
真誠地做事,真誠地做人,就像她手下制出的菜品,真真切切地,不摻雜一絲水分。
這樣真、這樣純的一個姑娘,竟是曹家人?
就像一窩狼崽子里生出了一只白兔子,一大簇劍竹里生出一支脆生生、白嫩嫩的小竹筍。
徐慨一邊搖頭,一邊無可奈何地笑起來。
當真是世事弄人,造化弄人。
“你笑什么呢?”含釧伸出手烤火。
徐慨先是搖頭,后來想了想,仰頭輕聲道,“你...了解曹家嗎?”
含釧愣了一愣,
徐慨換了種說法,“你了解曹醒多深?”
說起一直很推崇喜歡的曹醒,含釧彎了眉眼,“哥哥很好,性情平和溫柔,常年掛著笑,幾乎不大聲斥責或是色厲內荏。相貌也好,你看出來了嗎?我同哥哥有五六分的相似,特別是嘴邊的梨渦!我的在左邊,哥哥的在右邊,我們笑的時候才會出現!”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
徐慨知道她一直有多向往家,與家人。
徐慨點了點頭,沒反駁,側頭想了想,輕咳一聲道,“曹醒其人,為人滴水不漏,在京中八面玲瓏曹公子的美譽。來北京城里不過短短半年,便將京畿漕運使司經營得有聲有色。如今的漕運使司年愈六十,家中老妻一直想回鄉落葉歸根,眾人皆猜測,曹醒將會是下一個京畿漕運使司的三品大員。對了,曹醒幾歲來著?”
含釧不假思索答道,“還未到二十四。”
徐慨眼風掃了眼含釧。
含釧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肩膀——自個兒錯事在先,再見徐慨,確實有些心虛氣短呀...
“二十四五歲的漕運三品大員,風評贊譽極佳,交往之人無人說他不是,又有天下漕幫背書,且去年曹家非常懂事地捐了十萬兩雪花銀給朝廷疏通河道。”徐慨做了個總結,“曹醒前途可謂是不可限量。”
含釧與有榮焉地點點頭。
自家哥哥前途不可限量,自然是好的呀。
徐慨話鋒一轉,“可這樣的人,與你口中的性情平和溫柔、遇事掛笑,絲毫不沾邊。”
徐慨頓了頓,“你知道曹家是怎么起家的嗎?”
漕運怎么起家的?
涉及利益的生意,總歸是不好做的,利益越大,越是腥風血雨。
徐慨面色微凝,“德祖皇帝,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即位,斥巨資修繕大運河,那時的運河甚至還未通到山東。曹家當初只是江淮地帶的磚瓦匠,應詔修繕運河,曹家祖輩性情剛毅,且頗為仗義,在堤壩上漸漸打出了名堂,堤壩上做工的勞力都愿意跟著他混,修一處堤壩,他便集結一眾勞力,五年間,江淮地區運河河段打通,他手下有了三五百人的追隨。”
這段發家史,薛老夫人和曹醒沒同含釧說過。
準確來說,還沒親近到這份兒上?
雖是血親,可一隔十數載,相互間的接觸和親近總是需要時間的。
含釧手撐著下巴,靜靜地聽徐慨向下說。
“三五百人的追隨,可干事,卻不可干大事。且追隨者均為體壯義氣的勞工,多的是一把子憨力氣和掛在嘴邊的兄弟仗義。曹家祖輩便扯了‘漕幫’的大旗,一個碼頭一個碼頭地打,設下民間的‘鈔關’卡口,向來往的船只收取運送貨物價值的一定量錢財。”
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過此路,留下買路財...
含釧腦子里突然迸出這句話。
“有人惜命給錢,自是有人硬氣不愿給。遇上不愿給的船只怎么辦?”徐慨神色平和地看著含釧。
含釧沖口而出,“打!既是立了這規矩,只要有人帶頭不給,那再收這筆費用,就無人愿付錢了!必須殺雞儆猴!打服氣了才行!”
徐慨:...
還真是曹家的人呢...
沒抱錯...
徐慨轉了目光,火苗在灶中此消彼長,好不熱鬧,“是,曹家祖輩也是這么想的,遇上頭硬的,曹家祖輩放出狠話‘水路河道不可白過,過者要么留財要么留命’。”
所以這種民間集會的發展之路,泰半都帶了點血腥氣的...
“曹家祖輩是硬氣的,寧肯漕幫的人死十個,也要死咬船只給錢保命。死的人,漕幫照顧他家眷親屬往前往后三代。”徐慨繼續說,“行船經商,求財也得有命花。漕幫不要命,過往的船只要命,如此一來過‘鈔關’時那一定數額的打賞,漸漸地就成了定律。漕幫有了錢,買船只、置產業、通渠道、做生意,借由水上之便利,一口氣拿下來了漕糧、信箋的航運。”
這就是漕幫的發家史,這就是曹家的發家史。
含釧喟嘆一聲,見灶中的火快熄了,趕忙拿竹杖挑一挑。
徐慨意有所指,“曹家的發家史,是染血的大運河。要從黑的變白的,就少不了锃亮的黃。”
含釧沒聽懂。
“漕幫要賺銀子,要拓地盤,且如此頭硬,便必須打通官府的通道。曹家收‘鈔關’,有三分之一的銀子都落入了朝廷的腰包。在漕運水路上,曹家只要不過界,他們做什么,官府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之前在戶部當差,朝廷每年的進賬收益本子有三千八百余本,其中三百本都是漕幫奉上的。”
這是自然。
你想喝湯,就得讓朝廷吃肉。
否則,朝廷連你的刀和拿刀的手,一塊兒收走。
不過,徐慨同自己講曹家的發家史作甚?
含釧看向徐慨。
徐慨垂眉輕聲點破提醒,“你說曹醒溫和平靜,能小小年紀被曹家當做繼承人推出來的少年郎,豈會是一頭溫順的羊?在曹家,凡事多留心眼,不要別人對你笑笑,便覺得是知根知底的好人。就算是有親緣血脈,你們也十幾年沒見了,曹家入京想做甚?你父母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曹醒與你祖母有什么打算?這些事要想,更要琢磨。不要傻乎乎的,大宅院里凡事皆有學問,不要盲聽盲從,更不要不聽不從...”
和老頭子沒什么分別。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的。
徐慨為何一直以為自己啥也不懂,甚也不會?沒了他,就立刻哭哭啼啼、帶雨梨花?
含釧仰頭笑起來,笑彎了眉眼,突然想起什么來,拿起鐵夾子撲滅了灶間的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灰里掏了兩只烤得流出蜜糖的紅薯。
含釧被燙得直摸耳垂,一邊摸一邊說話,“知道了知道了!”沖徐慨使眼色,“吃吃紅薯吧,燜了好幾個時辰,鐵定好吃。”
徐慨:...
行吧。
他面對含釧,總是不由自主地變成一個話多多的老頭子...
就像順嬪一見他,就叨叨叨個沒完一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