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帶著昏迷但尚未死去的蘭香,顧家四人都被侍衛拖了出去。
君兆麟起身,見容嵐和容元楓要行禮告退,擺了擺手,“不必多禮。你們到御花園去給靈月剪幾枝臘梅再出宮。”
“是。”容嵐欠身應下。
君兆麟離開御書房,上了外面的車攆,又到儷云宮去了。他到底是喜歡孟儷的,雖然先前因為孟嫻的事有些不快,但也算過去了。
容元楓看了一眼御書房地上的血跡,微嘆一聲,跟著容嵐走出去。
外面風雪交加,容元楓撐開傘,給容嵐遮住落雪,母子倆一起往御花園走去。
“看來皇上早有決斷,為何還要找我進宮?”容元楓問出心中疑惑。
君兆麟明擺著是趁機要把顧家徹底廢掉,顧航的死活他根本不在乎,所以當年顧航出事君兆麟有所懷疑,卻連加派人手調查的興趣都沒有。
彼時正值外敵入侵,邊關告急,他覺得費力去找一個廢物沒什么意義,甚至都不擔心顧航叛變,因為廢物連叛變的價值都沒有,給東明造不成多大損害。如今顧航既然敢回來,那正好,君兆麟就一并處理干凈,省得看著礙眼。
容元楓覺得,找他進宮似乎是多此一舉,因為君兆麟并不會因為他而改變原本的決定。容元楓自覺沒那么重要。
容嵐微嘆,“皇上一方面是想看看你的態度,希望你能果決一些吧。重感情不是錯,但要分得清是非黑白,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另外一方面,皇上就是故意讓你看清顧淮的真面目,看看顧家人的嘴臉,省得還有什么念想。”
容嵐從不認為東明如今的強大是她的功勞,雖然她出了力。一個國家一步一步地變強,坐在皇位上的那個人才是至關重要的。君兆麟有手段,有魄力,不獨斷專行,耳聰目明,知人善用,是為明君。
即便他也有皇帝的通病,猜疑心重,偶爾會故意試探臣子的忠心,也曾有些失誤的決策,但從整體上來看,瑕不掩瑜。
容元楓嘆氣,“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親孫子,也算如愿以償。”
其實最后很諷刺。顧淮為了自己被免于流放,甚至對容元楓說出,只要他,不認顧航顧承宇的話來。顧淮難道忘記了當初他是如何把容元楓趕出家門,如何為了血脈傳承焦慮崩潰,甚至就在昨日惡毒地綁架無辜的柳仲,意圖帶著容元楓一起死嗎?
口口聲聲最重要的親孫子,在顧淮自己地位不保,要被流放的時候,竟也被他拋諸腦后了,倒想當做一切沒發生,找容元楓回去給他當孫子,繼續享受榮華富貴?
可笑至極!
風雪天,皇宮各處很安靜。
母子倆進了御花園,走著走著,容元楓突然指著遠處一堵被積雪覆蓋的圍墻說,“娘,小時候我跟阿誠進宮陪紫桓玩兒,紫桓被人叫去了,我和阿誠就在那墻外看樹上的鳥兒,靈月的風箏飛了出去,是我撿到的!”
容嵐輕笑,“還有這事啊?當時你可跟靈月說了什么?”
容元楓撓頭,面色赧然,“沒什么,我就問那風箏是不是她的,她說是,我就還給她,然后跟阿誠繼續去看雀鳥了。”
容嵐笑著搖頭,“雀鳥好看嗎?”
“忘了。”容元楓耳根微紅。來到這里,突然想起初見君靈月的情景。記憶已經久遠,卻并未褪色,他仍記得那只風箏很漂亮,那個小公主好看得像仙女一樣,對著他說謝謝。他扭頭跑了,容元誠問他跑什么,他說他就愛跑。
這宮里的梅樹,有人精心伺候著,也比別處長得好些。白雪紅梅交相輝映,美不勝收。
君兆麟親自發話,容元楓也不客氣。接過小太監送來的大剪刀,哪里好看剪哪里,被他剪下的梅枝都落在了松軟的雪地上。
容嵐賞個花的功夫,轉頭就見容元楓把一棵臘梅樹上開得最好的花枝剪掉了大半,整棵樹少了一大塊兒。
“夠了夠了。”容嵐連忙叫住容元楓。
容元楓往地上看了看,“府里每人至少分三枝,這肯定不夠。”
容嵐哭笑不得,“皇上只讓你剪了給靈月插瓶的。”就數這株臘梅樹年份最大,最漂亮。
容元楓笑得燦爛,“就說是靈月想送大家唄!”
容嵐到底也沒讓容元楓繼續剪下去,容元楓不讓她碰被雪打濕的冰冷梅枝,自己撿起來抱著,有一大捆……
“其實如果能把這棵樹刨了扛回咱們家,那就最好了。”容元楓還有點可惜。
不遠處的小太監:……駙馬爺果然有魄力,但這可是太后最愛的一棵臘梅,若是見到如今這模樣,少不得要生氣。
容嵐和容元楓出宮回到家,容元楓還沒見到君靈月,先挑了三枝臘梅跑觀瀾院去了。
容嵐猜到容元楓要做什么,也不管他,自回了清容院換衣服。
那邊容元朗和段云鶴兩個脾氣相投的在外面喝酒還沒回來,容元誠正在考校容元順的課業。
容元楓進了觀瀾院,見到元秋的時候,她和蘇默都在小廚房里。
兩人在一塊兒,蘇默遮著眼睛,站在案板旁邊,正在按照元秋的指導,盲打魚丸。
因為段云鶴讓人從外地送來不少鮮魚,元秋做了一次酸湯魚,大家都說好。她隨口說了一句可以做點魚丸,然后蘇默問她魚丸是什么……
于是,就有了當下容元楓在觀瀾院廚房門口看到的場景。
貌若天仙的美男子一身青衣,雙眼蒙著墨色綢帶,明明是在滿是煙火氣的廚房里跟魚肉做斗爭,竟都讓人覺得一舉一動優雅至極,像是在完成什么藝術品。
元秋站在一旁,愜意地喝著剛剛燉好的梨湯,舒服地嘆了一口氣,“就叫天仙魚丸吧。”
“好喝嗎?”蘇默微微偏頭,唇角噙著一抹清淺的笑意。他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一開始覺得怪異,尤其是在蒙著眼睛的情況下,但元秋在身旁看著,他便想把這魚丸做好,做著做著也得了樂趣,倒期待起元秋方才起名叫做“天仙魚丸”的這東西會不會好吃。
“好喝。”元秋點頭。
蘇默便說,“我也要。”話落面朝元秋,等著投喂。
元秋想給蘇默再盛一碗,蘇默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我只嘗一口。”
元秋舀了一勺遞到蘇默唇邊,蘇默低頭喝了,清甜的滋味在齒頰彌漫,微微透著一點點酸,正好解了膩。
容元楓看不下去了,左看看右看看,佯裝才來的樣子,問了一句,“小妹你在哪兒?”
“大哥你接著裝,等我把這碗梨湯喂蘇天仙喝完再說。”元秋早看到容元楓了。
容元楓輕咳,“妹夫都說了只喝一口,小妹你不要勉強人家。”
元秋也沒打算真的再喂蘇天仙,如果他還要喝,元秋就把碗給他了。
“大哥進宮如何?顧家怎么樣了?”元秋放下碗走到門口問。
容元楓微嘆,“皇上治罪,讓他們全家流放牧巖山。”
元秋挑眉,“那樣拙劣的謊言,還想拿去蒙騙皇上,某人就是這些年過得太安逸,心里一點數都沒有。”
容元楓將事情經過簡單跟元秋講了一遍。
其實元秋不用問,都能猜到顧淮會如何在容元楓面前上演懺悔求原諒試圖挽回的戲碼,好利用容元楓來護著顧家。
但容元楓重感情,卻不是傻子。是顧淮憑借一己之力徹底讓容元楓斷了對他的念想。
這樣的結果,不就是原本顧淮想要的嗎?假孫子滾得遠遠的,再也不要跟他扯上關系,心心念念的親孫子也到跟前了,今生今世不分離。
什么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什么叫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什么叫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
至于顧淮到如今又覺得爵位更重要,覺得榮華富貴更重要?早干嘛去了?沒本事還這么貪心,敢把皇帝當傻子,根本就是在作死的路上狂奔,想回頭的時候,已經一只腳踏出懸崖,回不來了。
“這梅花是宮里的?要送我啊?真好看,正配我屋里的那個玉瓶。”元秋伸手接過來,說了聲謝謝,轉身就要回廚房。
“哎!”容元楓叫住元秋,“小妹,你那花瓶送我吧!”
元秋聞言便笑了,“大哥你為了討靈月歡心都來我這里搶東西了,有出息,不錯不錯!你自去拿走,若是看上別的什么也都拿走!”
“小妹真仗義!”容元楓話落,便到元秋房中抱了那個他惦記上的玉瓶跑了。
元秋摘下一朵梅花,插在蘇默耳側,退后兩步,欣賞了一下,點頭稱贊道,“有蘇天仙,我還要什么花瓶?”
“秋兒覺得我是花瓶?”蘇默問。
元秋搖頭,“不,我覺得你人比花嬌。”
容元楓抱著玉瓶回到半月軒,君靈月正帶著凝香在整理他帶回來的梅花。
經過君靈月再次修剪挑選,沒有了原先的雜亂,好看加倍。
“你怎么把秋兒的花瓶拿過來了?”君靈月問。
容元楓一本正經地說,“我去給小妹送花,她非要送我一個花瓶作為回禮,就放你這兒吧。”
君靈月斂眸輕笑,她早知道容元楓從庫房拿了許多花瓶出來,也不拆穿,指了個位置,讓容元楓放下。
容元楓說起君兆麟讓君靈月天晴了回宮去,想喝她泡的茶。
君靈月點頭,“除夕宮宴,會見到父皇的。”
晚膳桌上便有了一道冬瓜魚丸湯。蘇天仙牌魚丸,筋道爽滑,元秋燉的湯,美味又暖胃。
因為里面還加了海米,對海鮮類過敏的容嵐和一雙女兒都不能吃,容元若好生遺憾,看著君紫桓吃得愜意,擰了他好幾下,君紫桓樂呵呵地說他幫容元若多吃一碗,幫他們的孩子再多吃一碗,話音沒落,那邊容元朗起身把剩下小半盆端到面前,說跟容元順一人一半。
君紫桓唉聲嘆氣,“若若,我倒不如沒吃過,這下沒吃夠,得一直惦念著了。”
一家人其樂融融,至于顧家,誰也不會在乎了。
天黑了,風雪沒有要停的趨勢。
關于旬陽侯府顧家的事已經在萬安城里傳開了。
聞者皆驚。
但顧家已經沒有控制輿論顛倒黑白的可能,因為下了斷言的是君兆麟。
原先同情顧淮一把年紀斷子絕孫的人,如今紛紛唾罵顧航是個孬種,人渣,敗家子,而顧淮自然也沒什么值得同情的了。他自己教出來的好兒子,怪得了誰?還想欺君瞞上,根本就是自己找死。
而不少人回過頭想想,顧淮可曾為東明國立下什么功勞嗎?沒有!
但幾乎萬安城里的每個人都對顧淮很熟悉,因為他大概是這城里最擅長吃喝玩樂的人,某些紈绔子弟都不如他。
事實上,原先很多人高看顧家一眼,都是因為曾經那個出息的旬陽侯世子顧楓。
而顧淮事實上就是個蒙祖蔭的老紈绔,顧航是個放著名門貴女不要,偏生癡戀青樓女子的蠢貨,至于那個顧承宇,很多人知道他的存在,卻連他的名字都懶得打聽。
萬安城難得一見的大風雪,君兆麟額外開恩,準顧家人雪停之后再啟程,也沒讓人把他們抓到天牢去。百姓看來,這已經是格外的恩典了。
但旬陽侯府的牌匾已經被摘下來了,負責抄家的官兵來過,值錢的東西全都搬走了,下人也都被帶走另行處置。
顧家三個男人,連帶著腦袋受傷才蘇醒的蘭香,窩在原本柳曼姝居住多年的靜心院里。
外面狂風呼嘯,屋里再也沒有上好的銀絲碳,只有顧承宇從廚房撿來的劣質炭塊,煙氣嗆人。
顧承宇守在蘭香床前,不住地抹淚,“早知如此,當初就不回來了!”
原本木然坐著一動不動的顧淮,聞言像是突然被點著了心中怒火,死死地瞪著顧承宇,臉上被蘭香抓的血道子都扭曲起來,“你走!帶著你那出身青樓的賤人娘滾!”
顧承宇騰得一下站起身,怒罵顧淮,“都是你這個老東西害的!如果不是你拆散我爹娘,怎么會變成如今這樣?你就是最大的廢物!老廢物!”
“你……你這個……”顧淮一口氣沒上來,被氣得差點厥過去。
顧航怒吼,“都閉嘴!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顧航話音未落,顧淮抓起手邊缺口的茶杯砸到了他身上,“都是你這個敗家的孽障害的!”
“我敗家?你又有什么本事?自己是個廢物卻想逼我光宗耀祖?我是不中用,那也是跟你學的!”顧航多年來積壓的怒氣也爆發了出來。
祖孫三個,撕破了所有血緣親情的遮羞布,開始毫不留情地互相指責辱罵,發泄著他們心中的怨氣。
蘭香閉上眼睛,兩行清淚滑落,唇角卻勾起一抹嘲諷的笑,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顧家血脈傳承得可真好啊!
門突然開了,狂風夾雜著雪花襲來,寒意深重。
顧航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過去。
到門口,冷風一吹,他渾身瑟縮著,伸手想去關門,昏暗夜色下迷霧般的風雪中卻突然伸來一只冰冷的手,扼住顧航的脖子,將他提了起來。
顧航驚恐尖叫,面色煞白,這才看到門外竟站著一個身披墨色斗篷的高大男人。
男人垂著頭,斗篷遮住臉,顧航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覺渾身寒毛直豎,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
下一刻,男人掐著顧航的脖子進了門,兩扇門重重地關上,隔絕了風雪聲。
整個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那男人并未放開顧航,另外一只手,慢條斯理地摘掉兜帽,緩緩抬起頭,看向了顧淮。
顧淮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渾身顫抖起來,“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