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遮月,楚楮的臉在樹下幽暗的陰影之中,沒有絲毫生機。
蘇顏眸光陰鷙地盯著他,看了約莫一刻鐘之后,突然轉頭看向垂首侍立在不遠處的屬下,厲聲說,“你,過來!”
這是一路背著楚楮從摘星山過來那位,看到蘇顏如刀鋒般冷厲的目光,瑟縮了一下,走上前,又在蘇顏的呵斥聲中,低頭跪在了她面前。
“抬起頭來!”蘇顏命令道。
屬下抬頭,眸光依舊低垂著,不敢直視蘇顏。
蘇顏盯著屬下的臉看了一會兒,確認上面沒有紅疹,又讓他伸手,給他號脈,同時問了一句,“可覺得身體哪里不適?”
屬下搖頭,“回主子的話,并沒有哪里不適。”
“滾吧!”蘇顏甩開屬下的手,屬下如蒙大赦,跪著退了幾步,站起身來,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候著,大氣都不敢出。
蘇顏的屬下中相當一部分是當初被她和楚漣選中的飛仙島上的高手,避開了那些性格堅毅或對楚雄忠心耿耿的,后來又用楚家在飛仙島上數目十分可觀的錢財招攬了一些人。
而蘇顏控制這些人的方式很簡單,用毒,用狠厲的手段。
蘇顏的屬下并不知道她是穿越者,在她連夫妻多年的楚漣都能弄死,對一雙親生兒女都那般殘忍的情況下,這些屬下更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個不小心惹了蘇顏不高興就命喪黃泉。
確認過跟楚楮密切接觸已有一天一夜之久的屬下并未出現跟楚楮相似的癥狀,蘇顏基本排除了楚楮中的毒有傳染性這種可能。若真傳染,她也無法幸免。
蘇顏的目光再次落在楚楮臉上,冷哼道,“想來你也只敢對自己下毒,不敢做得太過分。若是把我傳染上,只要我還活著,隨便殺些人來泄憤,你就會后悔一輩子!連算計我都如此謹慎,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但這點小把戲,真以為能擋得住我嗎?”
說著,蘇顏給楚楮號脈,想確認他中的什么毒。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這么做,是因為蘇顏也很怕死,貿然接觸楚楮可能會被傳染上。
過了一會兒,蘇顏擰眉,連著給楚楮號脈幾次,都無法確定他到底中的什么毒。
正如元秋不久之前才對鬼道人說的,對付如今的蘇顏,若是拼毒術,元秋是有把握的。元秋的優勢在于她只把鬼道人傳授的畢生本事當做起點和基礎,而不是終點,她始終在探索和發現新的獨屬于她自己的毒術和藥物。但現在換了芯子的蘇顏,早已不是鬼道人口中那位天賦極好的孽徒了,她是得到了原主的記憶,因此原主會的東西,她都知道,但也只是知道且會用而已,對于新的未知的毒物,不能說一定解不了,至少反應能力差得遠。
而此刻的楚楮,呼吸平穩,且脈象如常,若非滿身紅疹,只從脈象看,根本就是個身體康健之人,完全看不出中毒的跡象!至少,現在的蘇顏什么都沒看出。
蘇顏知道一些癥狀類似的毒,但脈象絕對不會如此正常,往往都會傳染。楚楮當下的情況,蘇顏“沒見過”,且有點超出她對毒術的認知。
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既然脈象無異,就說明楚楮中的毒對身體沒有傷害,就只是導致他暫時性毀容。
而楚楮為何要這樣做,蘇顏自然是最清楚的,因為楚楮要阻止蘇顏染指于他。
哪怕蘇顏幾乎確定楚楮的毒不會傳染,也不敢亂碰他,因為現在沒有傳染,不代表一定不會傳染,萬一楚楮身上的紅疹破了,就會傳染了呢?這種可能性,其實并不小。即便蘇顏不會毒術,僅從她的常識判斷,也能想到這一點。
這讓蘇顏心氣極其不順!
來萬安城的時候,蘇顏最初的計劃是,抓到楚楮,得到兩顆傀儡藥,一顆控制蘇默給她當打手,一顆控制容元秋當她的醫毒奴隸,以后便可高枕無憂,為所欲為。
但中間出了大大小小的意外,看似容家一直都很被動,甚至蘇默和元秋很長時間之內都在蘇顏的絕對控制之中,最終結果卻是蘇顏的計劃一點一點被打亂,她先是丟了傀儡藥,又丟了蘇默,最后為了楚楮,連元秋都舍了。可得到的楚楮,竟然碰不得!
蘇顏活了兩輩子,對權勢有欲望,但欲望有限,她最想要的是坐擁美男和江山,她認為江山就在那兒,此時不出手,以后還有大把的機會,但她最想征服的男人若是錯過了,此生或許都會有遺憾,就算以后大權在握呼風喚雨,身邊美男無數,也不可能再有人能完美如楚楮。
蘇顏忘不了穿越之后在飛仙島上第一次見到楚楮時的驚艷和震撼,那時她就發誓,一定要得到這個男人!蘇顏曾經想要害死楚笑笑,是因為她以為楚笑笑是楚楮跟楚媛親生的女兒,這是她無法容忍的,正如她無法容忍楚楮跟容嵐拜堂成親,哪怕理智告訴她,那極有可能只是假成親。
從尹江口中得知楚楮疑似暗戀容嵐多年這件事,更加大了蘇顏對他的征服欲。蘇顏骨子里是嫉妒容嵐的,她認為自己是天命所歸之人,否則不會有穿越的機會,她就該成為這世上最最風光,萬人敬仰的奇女子,但如今這份她想要,且認為就該屬于自己的榮光,全都被容嵐和容元秋母女得了去。
蘇顏自然不甘心,所以從一出手就在針對容家。容家似乎一直在被動“挨打”,但經過時間的推移,蘇顏原本的信息差優勢,都已沒了,她得到了楚楮,卻也沒有完全得到。
“走!”蘇顏猛然站起身,眸光仿佛淬了毒一般,看向萬安城的方向。
楚楮再次被人背了起來,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原地,繼續往南而行。
蘇顏并未給楚楮服下什么藥物,因為身上也沒有類似毒藥的解藥,打算等到了洛城附近的某個落腳點,讓她招攬的毒師看過之后再說。
萬安城容家。
昨夜元秋睡下的時候已經過了寅時,醒來時已是半晌了。
一早容嵐來過兩回,都只在門口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聽著房中沒動靜,便又默默離開了。
元秋動了一下,假寐的蘇默就睜開了眼睛。
“有沒有感覺哪里疼?”蘇默問元秋。
元秋捂著心口,“這里隱隱作痛,尚能忍受。”
蘇默知道,毒已經開始傷害元秋的身體,接下來情況只會越來越糟糕。看樣子,鬼道人說的十日,只是這十日內元秋還能撐得住……
“我做夢夢到寶寶長大離家出走了。”元秋轉移話題。
蘇默順著元秋的話問了一句,“為何?”
元秋想了想,搖搖頭,“我忘了……”
兩人起床洗漱后,容嵐就親自送來了溫熱的早膳,都是他們愛吃的。
等元秋吃得差不多,容元順正好帶著打扮得可可愛愛的兩個寶寶過來給元秋看一眼。
元秋吃飽,看過孩子,就又開始忙于解藥的事,只蘇默陪著,其他人都沒有過來打擾。
容嵐從觀瀾院離開之后,便策馬去了護國寺。
慧明大師見到容嵐,得知元秋已歸家,倒是不解,“令愛既已平安歸來,容施主為何愁眉不展?是因楚施主的事嗎?”
容嵐搖頭,告訴慧明大師元秋被蘇顏下毒,命不久矣的事。
慧明大師長嘆一聲,“容施主莫要太過擔憂,令愛醫術高明,還有時間自救。”
“我今日來,就是想問問大師,這是否就是先前大師算到的秋兒命中最后一道大劫?”容嵐面色凝重地問。
慧明大師閉上眼睛,撥弄著念珠,口中不知念著什么,過了許久之后,睜開眼,看著容嵐,點了點頭,“是了。只要這次的生死劫令愛能活下來,余生皆可平安順遂。”
慧明大師沒說的是,自從楚楮那次來過,講了蘇顏的事之后,慧明大師判斷蘇顏跟元秋一樣都是異世來客,便算到元秋最大的劫數就來自于蘇顏,因為她們兩個本不該同時存在于這個世界,注定是你死我活的關系。
容嵐得了慧明大師肯定的答案,也不可能放松下來,又問了一句,“那慧明大師能再為秋兒算一卦吉兇嗎?”
慧明大師長嘆一聲,搖頭說道,“容施主,此事請恕老衲無能為力。”
卦象吉兇,其實是信者準,不信則不必在意。
正因為容嵐此刻很在意,慧明大師萬萬不會算這一卦的。不算,容嵐心中尚有希望,若是卦象為兇,容嵐也必然不會相信,只是讓她更煎熬,對于元秋當下的境況并無幫助。
“容施主,老衲相信令愛會平安無事的。”慧明大師對容嵐說。出家人不打誑語,這就是慧明大師的真心話。不談別的,只說元秋和蘇顏的人品與做派,慧明大師都堅信,天選之人定是元秋,蘇顏才是個不該存在的錯誤。
容嵐要離開時,又想請慧明大師為楚楮算一卦,慧明大師只說了一句,她跟楚楮的姻緣線很長。
容嵐離開護國寺之前,到前殿上了香,虔誠叩拜,希望菩薩保佑元秋活下來,保佑楚楮平安歸來。
等容嵐回到家里,又徑直先到觀瀾院看元秋,剛進門就聽到鬼道人響亮的聲音,“你不試試怎么知道一定不行?”
“師公,萬一把我毒死了呢!”元秋聲音有些無奈。
“那就算是你做的,總歸也得試過才知道行不行,不能拿你自己試,那到時候找誰試藥?”鬼道人問。
“找幾個天牢里的死囚。”蘇默說。
“現在就找!先試試我說的那個方子!”鬼道人重重地拍桌子。
“也好,讓阿誠安排把人送過來。”
蘇默話落出門,見容嵐站在外面。
容嵐并沒有進去,等蘇默走到她跟前,就對蘇默說,“我去過護國寺,慧明大師說,秋兒只要過了這次的劫數,以后都不會有事了。”
容嵐是想安慰蘇默,雖然蘇默跟她一樣,得知這件事并不可能輕松下來。
容嵐讓蘇默回去陪著元秋,她去安排帶死囚過來試藥的事,便離開了。
午時之后,元秋按照鬼道人說的解藥配方,拿第一個死囚試藥,結果很糟糕。本來才服下斷腸散,還能再熬一個月,結果那死囚服下“解藥”之后,一開始脈象有所好轉,一個時辰之后暴斃了……
帶來的都是作惡無數本來就要被處死的人,只是讓他們換了種死法而已,死了就死了,并不可惜。
但這讓鬼道人很受打擊,因為他熬了一整夜沒有睡想出來的解藥竟然比斷腸散還要毒,幸虧沒讓元秋試。
不過元秋細致地觀察和記錄了試藥死囚的脈象和反應,得到了一點新的啟發,也不能說這次試藥完全沒有意義。如此,鬼道人多少得了點安慰,又重新燃起斗志,揚言他的毒,他一定要做出解藥來!
這日晚膳元秋沒有到暖閣去,她一直忙到了深夜,才暫時休息一會兒,吃了點東西。
第一日吐了兩次血,第二日吐了四次,吐血間隔的時間在縮短,元秋都記錄了下來。
等到夜里要睡覺的時候,元秋躺下合上眼,心口的疼痛并不重,但讓她難以入眠。
元秋就起來找了自己先前做的止疼藥,吃了一顆,躺下才終于能睡著了。她需要一定的休息,否則沒被毒死,身體就垮了。
蘇默一直陪在旁邊,幾乎沒有睡著過,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沉默,心中也越發煎熬。
自從來到容家就跟容嵐同住在觀瀾院的辛夫人,起夜時看院子里有人影,便出來了,就見容嵐獨自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喝酒,背影很是寂寥。
腳步聲響起,容嵐沒有回頭,“姐姐陪我喝兩杯?”
辛夫人在容嵐對面坐下,接過容嵐遞來的酒杯,一飲而盡,“你應該相信秋兒。”
容嵐苦笑,“我當然相信她,但我更希望,中了斷腸散的人是我。”
辛夫人蹙眉,轉移話題,“我想起一件事,忘了告訴你。楚楮走之前,曾找我拿了一顆藥。”
容嵐神色一變,“什么藥?”
“別擔心,不是什么劇毒,他想要一種服下之后能毀容,最好是毀掉全身皮膚,但輕易不會傳染人的毒,且最好是秋兒獨家秘制,蘇顏不會的。”辛夫人說,“你應該知道這是為什么。那兩日你總是心緒不寧的,我本想等他被抓走之后,秋兒回到家再說這件事,但沒想到秋兒被天殺的蘇顏下了斷腸散,我也覺得心慌,就給忘了。”
“你最后給他的是……”容嵐問。
辛夫人便說,“是秋兒先前自己做的一種毒,那毒很刁鉆,對身體無害,只是會渾身長滿紅疹,解藥其實不算太復雜,但用的解藥有絲毫不對,都會讓紅疹加重。若紅疹破了,接觸到便會被傳染上。當時秋兒做這毒,也沒什么明確的目的要給誰用,她只是在學毒術的時候習慣于把我們教她的東西先學會,在這基礎上做多種改變,推衍其他類似但又不同的新藥出來,變成自己的。”
“那毒,確定時間長了也對身體無害嗎?”容嵐蹙眉。
辛夫人點頭,“楚楮不會有事的,那毒只為毀容,傷皮膚,不傷身體,只要蘇顏解不了,她就不能碰楚楮。”
“那他怎么沒有告訴我?”容嵐有些不解。
辛夫人搖頭,“他本不打算對你表明心跡的,說這種事怕造成你的困擾吧。那天夜里你們把話說白了,我想他當時是因為太高興,忘了提起這個。”
兩人喝完了一壺酒,辛夫人想著容嵐該回房睡覺了吧,誰知道容嵐說她睡不著,突然很想去劃船……
辛夫人不由分說地拽著容嵐回房間,“不想睡,睡不著也要睡,把這顆安神藥給吃了。”
容嵐神色無奈地接過去,并未放入口中。
辛夫人輕哼,“我又不是楚楮,等你那男人回來,你愛怎么任性,愛怎么撒嬌,哪怕大半夜不睡覺讓他給你摘星星去都行!現在把藥吃了好好睡一覺,明日起來給元秋做點好吃的,給楚楮做件新衣裳,說不定他過幾日就回來了!到時候你得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跟他成親!不睡覺會變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