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卿墨走在前面,到了門口,袖中滑落一枚黑金,拇指迅速扣入掌心,直接壓到守門的那個消瘦男人手中。
那人也不看,立即將手一攥,收到身后,當下滿臉堆笑,“原來是溫公子帶了朋友,里面請。”
鳳乘鸞從頭到尾都沒看清那東西是什么。
她隨著他穿過黑漆鎏金大門,瞥了眼門上雕著的面相猙獰的財神,“你剛才給了他什么?”
溫卿墨回眸一笑,藍色的眼眸在燈火下一閃,“自然是替你付了這歡樂場上買路的花紅。”
“多謝了。”
“不用客氣,誰讓我已經是你的人了呢……”
溫卿墨聲色淡淡,將這種令人想入非非的話說得理所當然。
他擺明了來者不善,可鳳乘鸞卻只能偏向虎山行。
眼前這座豪華的賭場,是由上下三層的小樓圍了不大的前庭,望穿前堂,依稀可見小樓后面的花園,兩道抄手回廊幽深蜿蜒,通向人頭攢動的燈火深處。
兩人剛一進來,就立刻有人迎了過來,一面走一面吆喝:“銷金窩,銷盡禍,喝醉烈的酒,用最好的劍,睡最美的人!男人的埋骨場,女人的生死地!喲!是溫公子啊,喲!還帶了朋友啊,喲!這位小公子怎么稱呼啊?”
鳳乘鸞扇子唰地一甩,不悅道:“見了男人就喊小,你們老板怎么教你的?”
溫卿墨呵呵一笑,“我的朋友,不用勞煩招呼了,她今晚跟著我。”
“哦——!您看我這多嘴勁兒!”那人見他們兩個男子站在一起無論從身高還是神情,都莫名地讓人想到別的地方上去,頓時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讓到一邊,“兩位里面請,玩得高興!有事兒隨時喚小的!”
他說完,又迎向門口旁的客人,“銷金窩,銷盡禍,男人的埋骨場,女人的生死地……”
鳳乘鸞從來沒進過這種地方,聽他吆喝地那些詞兒,渾身不自在,向前緊走了幾步,追上溫卿墨。
“鳳家出了事,你是來這里找線索?”溫卿墨帶著她,穿過前庭,進了花園。
“看來東郎太子什么都知道。”
“也不一定,還是要看關不關心了。”
他負手前行,輕車熟路地在花園中穿行。
鳳乘鸞見此時周圍的人越來越少,便放慢了腳步,對他頗為防備。
銷金窩里的人就算再厲害,與暗城關系再深,也無非是這百花城中的刁民,大不了放把火,燒了這里,殺出去!
但是溫卿墨是東郎太子,不但身份貴重,動他不得,而且此人經過幾次接觸,明顯性情十分詭異,實在難以捉摸,她完全想不出他到底在盤算什么。
鳳乘鸞有預感,招惹上這個人,一定比招惹了暗城那些妖魔鬼怪還麻煩。
“有勞殿下帶路,剩下的事,我自己來便是,免得不小心在這種地方惹了禍端,牽連了殿下,有損殿下清名,就不好了。”
溫卿墨卻不依,背著手,橫出一步,擋了她的去路,“那怎么行,你是跟著我進了銷金窩的,若是今晚不見你囫圇個兒的出去,明日一早,龍太師的大駕,只怕就要堵門口了,說什么我也要對你負責到底!”
鳳乘鸞顧忌著左右回廊中來往穿行的人,壓低嗓門沉聲道:“太子殿下自重。”
溫卿墨瞟了瞟兩旁,附耳低聲道:“你到這兒來,無非是想找到線索,查出到底是誰擄走了你鳳家的姐妹,對不對?”
“你到底知道什么?”鳳乘鸞警惕地看著他。
溫卿墨與她立得甚近,臉上笑容綻開,如一朵妖艷的彼岸花,“鹿苑門口,給你指路的宮女,難道沒告訴你,是誰讓她去的?”
“原來是你!”
那日她和鳳如儀三人怎么都找不到鳳靜初,正沒頭沒腦之際,就見了之前幫她更衣的宮女,正捧著她換下來的白色破衣裳,從身邊經過。
她抓了那宮女一問才知,鳳靜初剛剛換了宮裝,與鳳若素還有幾個面生的人一起出了鹿苑。
因為她穿著艷麗宮裝,太過顯眼,鳳乘鸞一路問過去,很容易得了線索,這才騎馬追對了方向。
此時細想起來,原來那宮女是他遣去,故意捧著破了的衣裳從她面前走過的。
一切都在溫卿墨的掌握之中!
“你還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我想知道的。也會讓你知道,你該知道的。”
鳳乘鸞噌的向后退了一步,“原來陳媽是你的人?是你故意讓她透露了銷金窩的消息給我?”
“鳳三小姐果然冰雪聰明,一點就透。不過有一點弄錯了,陳媽那種下人,還輪不到替我辦事,她只不過是個一心求財的低賤奴才罷了。”
“你拐彎抹角做這么多事,到底為什么?”
溫卿墨依然笑容滿面,“以我東郎國的監國太子的身份,若是前往鳳府,聲稱可以帶鳳小姐進銷金窩尋找進入暗城救人的線索,你覺得,就算你肯來,鳳夫人,她會答應嗎?就算鳳夫人答應,你的藍染,會同意嗎?還有,我可是個有婚約在身的人……”
他說著說著,又拐到跟景嫻那門親事上去了。
“東郎太子,您是不是有點熱心地過分了?”
“不是熱心,而是好奇心。”溫卿墨嘴角牽起,“我想看你,到底要如何救人。”
鳳乘鸞將下頜微昂,“好啊!那就讓我看看你的好奇心,對我有什么用?”
溫卿墨回手指向花園深處的一處獨棟小樓,“我的好奇心,在那里,就看你有沒有本事進去。”
“那是什么地方?”
“真正的銷金窩!”
鳳乘鸞向前走了一步,那小樓獨立在喧囂中,十分安靜,與周圍紙醉金迷的氣氛格格不入,“我該怎么進去?”
“在第一賭坊,要想出頭,自然是靠賭!”溫卿墨繞到她身后,目光落在她烏黑的長發上,甚是喜歡她發絲的光澤。
“賭……”鳳乘鸞凝眉。
賭錢,她倒也不是不會,只是在這種地方,到底要怎么賭才不會露了底,她沒有十足的把握。
溫卿墨似是察覺到她的不確定,微微俯身,意味深長道:“不用怕,我可以給你引路,但是,是輸是贏,就要看你的運氣,這里,什么都賭……!”
鳳乘鸞扭頭,正對臉側他那一雙深藍色帶著魔性的雙眼,“那么你的好奇心滿足之后呢?要什么好處?”
溫卿墨沒有立刻回答,他凝視她的眼睛,從里面竟然沒有看到半點恐懼和貪念。
到底什么樣的女子,只有十五歲,卻可以無所畏懼,亦無所求!
無欲則剛之人,便是無懈可擊。
莫不是她的弱點,只有那個藍染?
他有些不悅地重新站直身子,將手負于身后,“還沒想好,等想好了,告訴你。”
與此同時,百花城西北門外,一隊輕騎乘著夜色,踏上北歸之路。
行至高處,阮君庭勒馬回首,向下方燈火璀璨的百花城又看了一眼。
也不知那花癡笨蛋她傷勢如何了……
秋雨影小心催促,“殿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阮君庭沉默,扭頭狠狠夾了馬腹,撇下眾人,一人向北疾馳而去。
夏焚風剛想喊“殿下,等等我。”
被秋雨影敲了一下,“王爺心情不好,你省省吧。”
夏焚風嘀咕,“我就說將那小王妃一道綁了算了,王爺偏不答應。”
“王爺自有王爺的打算,那姑娘是鳳于歸的女兒,龍皓華的外孫,南淵君子令的傳人,若是真的搶了,的確會很麻煩!”
“反正我就看不得咱們王爺不高興!”
秋雨影低聲道:“王爺自己心里有數,用不著咱們操心。他想走,誰都留不住,他若不想走,今日就不會隨我等出城!”
前面,阮君庭迎著北方的月光,一個人獨行,沒走出多遠,就見遠處的大道中央,放著一只輪椅,上面,端端正正坐著個人。
他行至近前,鼻息間些微冷笑,“琴不語,沒想到你坐在輪椅上,卻倒是快了一步。”
琴不語抬頭,向他恭敬致意,“見過靖王殿下。”
“你既知本王是誰,還敢在此攔駕?”
琴不語淡淡淺笑,“南淵子民,不受北辰律例法度約束,王爺與我,此時不過同是夜行的路人。”
阮君庭驅馬上前,俯視他,“本王面前,能夠不卑不亢,倒是比你爹琴澈有幾分骨氣,說吧,你在此等候,所為何事?”
月色下,琴不語眼光動了動,“王爺,真的就這么走了?”
“不然如何?”
“鳳元帥回京路上恐已生變,如今靜初和若素兩位小姐失蹤的事,想必姑姑已經沒功夫理會,這件事,姮兒于心不忍,定會一力承擔起來。”
阮君庭將韁繩在手掌上挽了一圈,緊了緊,“那又如何?”
琴不語道:“以我對姮兒的了解,她雖為女子卻至情至性,即便重傷在身,對于營救姐妹的事,也定將全力以赴,但凡有一線希望,即便是龍潭虎穴,都必然欣然前往。”
阮君庭不語,靜待他將話說完。
“王爺,實不相瞞,琴某的雙腿在鹿苑中那一戰,已經脈俱損,對這件事,心有余而力不足。可是,王爺卻不然!”
“琴不語,你的意思是,本王該領你在鹿苑的那份情,頂替你回鳳家去處理那一攬子糟心的事?鹿苑那日,本王本就不需要你出手相助。”阮君庭俯看的目光,有幾分蔑視,他終究是高高在上的王者,最不喜歡的,就是被人指手畫腳,尤其是被人用這種強塞的人情來討價還價。
“呵,不敢。”琴不語微笑,“靖王殿下終歸是北辰的天家貴胄,琴某怎敢要挾王爺。但姮兒此番犯險,身邊已沒有可靠之人回護,琴某只是想提醒王爺,江山社稷固然重要,但兒女情長之事,也不可錯失,所謂‘贏盡天下輸了她’,若是到了追悔莫及那一日,王爺就算手握百萬雄兵,怕是也無力回天了。”
“一派胡言!”阮君庭周遭氣息轟地一沉,沉沉瞪他,隨時有可能出手殺人。
琴不語卻反而卸去全身戒備,只是頷首微笑。
如此一來,阮君庭一肚子的憋悶卻也無處發泄了。
這時,夏焚風和秋雨影已經帶著一隊影衛追了上來,齊刷刷護在了阮君庭周圍。
秋雨影是心思極為縝密之人,不用聽見兩個人之前說了什么,只需要看見兩人此時的神色,便可猜得出一二。
他繞到阮君庭身邊,低聲道:“王爺,趕路要緊。鳳于歸這邊一旦不保,鳳家軍群龍無首,修宜策必定乘機不宣而戰,到時邊境封鎖,您身為主帥,卻與麾下大軍分立兩境,后果不堪設想!”
“不用再說了。”阮君庭的臉色從來沒有這樣難看,轉身策馬,狠狠揚鞭,向北方疾馳而去。
琴不語坐在輪椅上,聽著身后一行人馬蹄聲漸遠,面容依舊沉靜如水。
琴奕從旁邊的樹叢中鉆出來,“公子,阮君庭他不肯回去就不回去,鳳小姐那邊,您的腿都這樣了,也是仁至義盡了。”
琴不語忽的抬頭,“連你也覺得我已經仁至義盡了?”
“是啊,公子您看,您當日在鹿苑里,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寧可得罪太子殿下,也要維護他們倆,現在您的腿上情況這么嚴重,也沒吭一聲,還處處為他們兩個考慮。按我說,您才是鳳家夫人選定的未來姑爺,卻就這么硬生生讓給他……
“好了。”琴不語對琴奕的啰嗦已經麻木了,“你說得對,我能幫他們的,也只能到這里了。”
月色之下,他的眼眸,光芒極淡,就像其中暗藏的波瀾,連自己都不想察覺。